這場戲拍到最後,對手戲的兩人都有些虛脫感。
要將張力拉滿,就等於要把惡意儘數暴露。
演員需要撕破自己本有的麵目,去展示故事角色裡最猙獰的一麵。
到了第六次,導演才悠悠點頭,說像那麼回事了。
回酒店的路上,周金鈴坐在蘇沉身邊,麵露擔心。
“晚上這場戲還好嗎?”
她其實在片場呆的時間沒有助理們多,但偶爾看到這麼令人精疲力竭的過程,猶疑是導演在為難他。
蘇沉聽出她話外的意思,謹慎地左右看了一眼。
確認沒有外人之後,才小聲道:“我覺得有什麼變了。”
至少在那場頒獎禮之前,邵海沿導演還一副想和大家交朋友的態度。
再回劇組以後,他像是竭力把自己拔得更高些,有時候會透支演員的狀態和體力。
其實這種事,很多導演都會做,甚至很喜歡做。
因為演員演到最後恍惚又忘神的那一版,有時候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卜老導演以前要求嚴厲,但他本人處事嚴謹,令人信服。
眼下這位……多少有點照貓畫虎的意思。
周金鈴當即領會,坐姿都有所調整。
“我以後少在時都跑,多陪陪你們。”
“嗯。”
與此同時,蔣麓坐在千陽酒店的高層會議室,麵對著薑玄和聞長琴。
這場會議極其隱秘,連他的經紀人都並不知情。
在舊結構裡,劇組的最高三角是老導演、總製片和總編劇。
哪怕是一些高級董事,也並不知曉這個會議的存在。
再見到兩人同時在場時,蔣麓把外套拉鏈往上提了一些。
他脖子上還掛著監聽耳機,工裝風外套上蹭了些白灰,是攝影時不知不覺弄上的。
薑玄率先提問。
“副導演的工作還順利嗎?”
“很順利。”蔣麓想了下,又道:“能參與的事務基本都在上手,比方說選角和場控。”
“好。”薑玄不予鋪墊,直白問道:“你覺得還要多久,你才能做總導演?”
聞長琴原本在低頭喝茶,此刻才不讚成地抬頭看向薑玄,如同要製止他這個問題。
她很喜歡蔣麓,但不希望這個年輕的孩子太早承擔這種級彆的壓力。
《重光夜》平穩運營五年,熱度有增無減,收益率不斷擴大,一切得益於明煌娛樂以及整個劇組的長期付出。
實際上,她和老薑、老卜在十年前就在合力攢局,四處調兵遣將著布置最佳團隊。
這兩年物色導演時,許多成名作在手的熱門導演都拒絕的很痛快。
“活兒絕對是個好活。”
“但其實吧,聞姐,咱兩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
“我們這行還是很希望搞點突破性內容的,多謝你的邀請哈。”
她當時愣了很久,無奈點頭。
一輛固定站程的老牌列車,能開出多少新路?
蔣麓再度抬頭,看向左手位的薑玄,和右手位的聞長琴。
“我想謹慎些。”
“很好。”薑玄頷首:“那就兩年。”
“我給你兩年時間,第六部交給邵海沿,第七部另論。”
“但我希望你能一個人主導第八和第九部的內容,成為真正的總導演。”
當下,蘇沉作為主演已經非常出色了。
薑玄對他的觀望逐步收束,在奪獎後感覺足夠穩妥,不再關注更多。
但其他層麵還是要長遠打算,儘快找到最優解。
聞長琴再度露出驚詫又反對的目光,放下茶杯時聲音加重:“薑玄。”
薑玄平靜看她一眼,反問道:“不然,你覺得彆的選擇更好嗎?”
選任何外人,不管成功還是失敗,都未必有好的導向。
蔣麓其實一直覺得薑玄這個人捉摸不透。
他小時候常常和舅舅去這兩位長輩家裡串門。
聞姐家裡很有家常味兒,生活的隨性愉快,包的薺菜餃子相當好吃。
但薑玄家裡一直沒什麼人味兒。
客廳裡隻有一張沙發,多餘家具一概沒有,所有裝飾均是線條和點麵層次。
牆麵是深黑石麵,地板是鏡麵白色配菱紋,偌大彆墅愣是搞出千山鳥飛絕的空曠寂靜感。
那時候蔣麓才五歲,第一次坐在裡頭瑟瑟發抖,生怕舅舅要把自己給賣了。
舅舅去世的一周後,薑玄就找到他,詢問相關的意向和能力。
聽完一連串的問題以後,蔣麓憋了一會,反問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隻是象征性等了七天才問?”
“差不多。”薑玄平淡道:“畢竟在老卜活著的時候就問這件事,多少有點不道德。”
……謝謝你還顧及道德。
“我有點意外。”蔣麓打斷略有硝煙味的談話,平緩道:“兩年時間,不太像你的風格。”
薑玄似乎露出點欣慰的表情。
聞長琴一見到他這個表情,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
“的確,額外的時間是為了額外的功課。”
“薑玄。”聞長琴警告般再次道:“你又想做什麼?”
“一點點情報工作。”
“一點點?”聞長琴已經想把蔣麓推出去跟這個家夥單獨談了:“你最好不要有太過火的念頭。”
薑玄端起咖啡杯,此刻流露出奇妙的笑意。
“蔣麓,一般大型公司,或者高流水的盈利組織,都會有三本賬。”
聞長琴伸手扶額,索性往躺椅後靠,聽他發瘋。
蔣麓本來以為自己這次來是檢查導演學習課程,沒想到要摻和這麼深的水。
“第一本,方向必須盈利向上,該放大的數值都一並擴展,甚至會有預測的相關擴展。”
“這第一本賬,用來應付所有需要借貸的銀行,以及諸多領域的投資方。”
薑玄用指尖把咖啡糖包推到一邊,又用指腹點了一下牛奶盒。
“第二本恰好相反,狂虧哭窮,像是要弄到資不抵債的地步。”
蔣麓想起其中許多敏感的節點,眉毛一挑。
“給稅務局的?”
“當然。”薑玄含笑道:“不做假賬,但至少要說有利的話。”
“經營公司和做演員沒有區彆。放大需要放大的,省略需要被省略的。”
“那第三本賬,應該就是唯一的真賬了?”蔣麓皺眉道:“你彆告訴我,你手裡那本不是。”
聞長琴搖一搖頭,接過話頭。
“這三本,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老薑已經在控製範圍內做到最好了。相比其他劇組,《重光夜》的開支明細做得非常漂亮,政府都公開表揚過,也給過納稅相關的獎狀。”
“但我和薑玄一直覺得,投資需求不該這麼高。”
“第一年第二年需要好幾個億還可以理解,當時特效價格昂貴,後期成本非常高昂。”
“老卜在的第四年和第五年前期,預算成本都在一路下降,我們本來可以不用看很多人的臉色。”
她一隻手放在桌麵上,四指微微用力蜷曲,精致的純黑指甲卡著手心。
“他走之後,我和老薑都不參與具體演繹事務,對內情了解的越來越少。”
“但是這兩年……預算一直高的不正常。”
會計審計都反複核查過每部影視劇的資金流量表,在一切支出合規合理的情況下,每個固定周期的預算金額極其高昂。
顏電離開之後,情況更加惡化,像是幕後者有恃無恐,在暗中操縱地更加張狂。
巨額利潤必然會順著鏈條輸送到某個人的手裡,將大量投資無聲侵吞。
這樣一想……第一季拍攝時威亞支撐架出事也許就是一個預兆。
“我不讚成讓你做導演,是因為風險過高,作為長輩,我有義務在這方麵攔著你。”
“假如你執意接手整個劇組,以總導演的身份管幾百個人,看賬是第一部。”
“這兩年裡,你可以找一找,到底源頭出在哪裡。”
聞長琴再看向蔣麓時,用手扶著額頭,又想起自己執拗孤高的那個老友。
“一旦察覺到什麼,不要聲張,悄悄告訴我們就好。”
“我知道分寸,不會打草驚蛇。”蔣麓應了這差事,又覺得不妥:“但是,有沒有可能,是拍這劇本身就很燒錢,大場麵和特效美術一樣沒少,演員數量擺在這裡,片酬也是大筆投資……”
薑玄沒再解釋,拿出一摞影印件推到他麵前。
“慢慢看,不要讓彆人知道。”
“得,我跟蘇沉一樣,也要做補課作業了。”
蔣麓伸手把十幾本複印件拉過來,發覺真是有點沉。
他繼承了舅舅的大量股份,又被推薦了裴如也作為商業夥伴,知道自己摻和這些事是遲早的。
聞長琴嗅到什麼,側目道:“你和沉沉吵架了?”
蔣麓瞥她一眼,抱起文件打了個招呼。
“走了啊。”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蘇沉從前和蔣麓保持距離時,偶爾在片場碰麵也會互相點個頭。
現在大概是互相當空氣,門鎖密碼根本不用換,因為不會再敲門了。
人一旦下定了決心,像是能直接把自己從另一個人的世界軌跡裡完全剝離。
戒斷感會如同炎症般緩緩出現,然後再三複發。有這股感覺的不僅僅是蔣麓。
蘇沉已經很久沒有在片場裡見到過蔣麓了,哪怕僅是瞥一眼背影,也不再有機會。
他大概能猜到,蔣麓改了工作計劃,拍戲時間外都在海國組,距離隔了幾公裡。
短信停留在一個月前,通話記錄大概在兩個月前。
父母打電話關心的時候,每次還是會掛念幾句蔣麓,還叮囑他們都記得穿秋褲,不然老寒腿有夠受的。
蘇沉再聽到這個名字都覺得陌生,也就笑笑,說一句好,會轉告的。
劇組門房經常能收到粉絲們送的花和禮物,有些是成對送的,裡麵包括元錦和皇後的小玩偶,或者元錦和小將軍的掛件。
以前碰到這種禮物,蘇沉會特意挑出來,放進那個小小的收藏室裡。
現在一切都變了,他不再過問這些,讓助理自行整理保存。
原來人的心裡真會空一塊。
他清楚,這樣簡略的關係,也許連失戀都算不上。
一直是他在試探界限,反複徘徊著想往更深處走,然後被不斷攔住,直至最終拒絕。
少年剛進入青春期的開頭,有時候會想,接吻是什麼感覺。
他很難在腦海裡假擬出類似的觸感。
距離不斷靠近時,呼吸都變得輕緩。
睫毛會碰觸到另一個人的臉頰嗎?
嘴唇碰到一起,會不會癢的發笑?
這種青澀的疑惑,在回想起高中校園裡隻剩他一個,以及劇組裡再也不碰麵的那個混蛋哥哥,又會瞬間澆滅的乾乾淨淨。
蘇沉磨一磨牙,都想加倍報複回去。
明天就換房間,這層我都不住了,我要搬去隔壁樓!
念頭一轉,又覺得舍不得。
他自我安慰一句,繼續把注意力轉到劇本上。
罷了,工作狂不需要愛情。
第六部劇情衝突激烈,整體情緒都處在撕裂又急上急下的狀態。
姬齡喝下毒酒後危在旦夕,被應聽月倉促救下,但仍處在重傷狀態,五臟六腑全靠蛇骨婆婆的化□□吊著命。
與此同時,應聽月憑借重光夜所賜的異能極力捋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她能夠看到所有親眼見過的人幕後都做過什麼。
一切疑點集中在醫女錢閱身上,而幾經查看,應聽月目睹了錢閱在海國頻繁出入王府,以及在官升太傅之後受辱的全部畫麵。
她清楚明白,元錦極其反常。
但這個人是易容整骨之後假扮的皇帝嗎?
誰能夠做到悄無聲息地出入皇宮,把皇帝直接調包?這怎麼可能呢?
有文官武將暗中被她聯絡,以賄賂權色之類的把柄作為要挾,先是調閱了近百年來天幸師的全部檔案。
——到底誰捏了一張神似元錦的臉,替換他坐了皇位?
謎團重重,毫無線索。
這個時候,另一位更加老成的女性力挽狂瀾。
“當下最重要的,是直接控製他。”
“再繼續縱容,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做出如此決斷的,正是這幾年隱而不出,在小院裡含飴弄孫的蛇骨婆婆。
她原是先帝宮裡的掌事姑姑,年輕時犯錯被趕到外域,再後來重光天幸,成為群蛇之首。
老人家在許多年前有扶龍之功,但深知六宮險惡,不願多呆。
當時元錦沒有強留,隻是說保留一個願望,隨時可以來要。
然後賜她良田千畝,黃金萬兩,還特意吩咐兩個暗衛貼身保護著。
沒過兩天,老太太把暗衛送回來,後者差點被屋簷上的蛇咬傷,被老人家救了一條命。
“好意心領了,老婆子我還不用人護著。”
元錦一想也是。
有這般能力的人……潛進皇宮深處也是尋常,他還是顧著自己吧。
當時這個小情節不像伏筆,更接近緊張劇情裡的輕鬆小片段。
觀眾們哪裡會想到,這劇情竟然會在第六部遙遙呼應,再度重回。
皇後驟失恩寵,被擺布為棋子給醫女冊封金書,那一夜黯然回宮。
宮門前空無一人,連掃灑太監都沒了蹤影。
她怒上心頭,快步邁入正殿,喝道“你們都當本宮已經薨逝了不成”。
卻看見宮女太監們皆是脖頸盤蛇,困立在殿中兩側。
老婆婆坐在主位,悠悠喝茶。
“也快了。”
這段轉折來得突如其來,拍的時候很多人就在猜想,肯定能上個熱搜。
蛇骨婆婆SLAY全場啊!
老宮女能橫到這個地步也是沒誰了!
老婦人單刀直入,說出前因後果,遞給皇後一根毒針。
“這針不會致死,但會讓中毒者如同醉酒般四肢麻痹,動彈不得。”
“如果不控製住這假冒的貨色,下一個被禍害的就是你。”
皇後好似聽了一場天方夜譚,又覺得心有餘悸,還好在他異常前後都沒有被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