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麓再出來時,多拿了一個蘋果,仔細擦過以後遞給了蘇沉。
蘇沉默認這是小賄賂,接過以後咬了一大口,哢嚓一聲很是清脆。
好甜。
他心情很好,吃著蘋果走在蔣麓身側,兩人一起往回走。
蔣麓雙手插兜在出神的想事情,他們沒有再聊什麼,一路上偶爾有哢嚓的啃蘋果聲。
直到要分開了,蘇沉才把蘋果核扔到垃圾桶裡,長長的睫毛在路燈下顯得微翹。
少年其實有很可愛的一麵,隻是工作壓力太多,平時展現的漸漸少了。
蔣麓看著他笑眯眯的樣子,少有地伸手揉了揉少年頭發。
“我去加班了,明天見。”
舅舅的整個酒店如今都已被資產繼承,看似不存在的四樓根本沒有電梯按鈕,裡麵有蔣麓獨用的資料室。
蘇沉見他已經掏出了打火機,要在路燈下抽根煙再進去,欲言又止。
蔣麓揚起眉毛,微微歪頭:“我得緩緩。”
“我沒想說這個。”蘇沉說:“你高考複習怎麼樣了?”
時都戲劇學院的藝考分數在一月就出來了,蔣麓考了表演係第一,因此還上了回熱搜。
實力在那,大家都是讚歎,沒幾個人有異議。
再聽見高考這個詞,蔣麓自己都有點想笑。
他剛從冬姨的辦公室裡出來,這輩子第一次當小偷撬人家鎖,腦子剛剛跟被車撞了一樣。
原來我還要高考啊。
“四月了,是不剩多少時間。”蔣麓低頭點了煙,在路燈下吞雲吐霧,消化今晚的一切:“還好時戲院的文化分要求不算太高。”
“你是多驕傲的人。”蘇沉望著他的眼睛,反問道:“你這樣的性格,難道會允許自己低分擦過?”
“到時候熱搜爆出來蔣麓高考四百分,你搞不好會氣得重讀一年——那剛好,我爭取再跳個級,咱兩剛好一個班。”
蔣麓笑得不行,哄了幾句,目送蘇沉離開。
“走了啊,回頭送你一遝卷子。要什麼牌子自己挑。”
“去你的吧。”
他望著少年消失在視線裡,再度靠在路燈旁,把煙頭按掉了。
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調查冬姨和她的丈夫,具體都在幾個部門裡有關係網,接觸過多少資產的流通增減。
有什麼線索在腦海裡滑過又出現,讓蔣麓覺得不安。
他抓不住那個線頭,但直覺不能錯過,否則可能出事。
這一夜,宴會廳裡賓主儘歡,劇組的人們在忙碌之後終於找到空隙,唱K打台球一直玩到了半夜。
導演癱在房車的地板上開著燈呆了一夜,酒瓶子翻倒在地,到處都是泡沫和臟汙。
蘇沉拉著林久光寫作業去了,十一點寫完卷子,一塊繼續打蔣麓送的馬裡奧遊戲卡帶,一晚上連通數關。
蔣麓獨自在不存在的四樓翻找卷宗到深夜,沒有參與難得的休息環節。
他其實看不懂很多內容,畢竟高中課本和大學課本都不會教這個。
年輕人財務知識有限,也沒有親自交過稅,在繁雜條目前遇到許多不認識的詞還要一個個現查,或者找薑玄指定的會計深夜打電話問問題。
聞長琴和薑玄都停留在更高的層麵,不熟悉一塊綠幕的價格,又或者一盞打光燈到底可以用多久,壞了以後添換的價格到底該算多少。
蔣麓與其說在看賬目裡的各類數字,更多的是在找自己熟悉的條目。
很多價目都做得精準漂亮,比市價還要便宜。如果沒有泡在劇組五年以上,根本不能發現其中玄機。
搜索曆史的詞條堆了幾十條,最後停留在一個問題上。
劇組貪汙判幾年?
「——如果貪汙數額特彆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彆嚴重情節,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
他看了這行字很久,再看向掛鐘時,發覺已是淩晨四點。
蔣麓隨手找了條毯子,在沙發上隨意一卷,蜷縮著匆匆睡去。
次日,大夥兒都起得很晚,早餐時間基本沒有人來,自助午餐快結束時人們才三三兩兩的打著哈欠出現。
蔣麓睡醒的時候,自己躺在地毯上,半條腿還掛在沙發上,陽光亮的有點刺眼。
他餓的不行,去餐廳時見什麼夾什麼,匆匆看著手機消息一個人猛吃。
體力消耗太大了,所有高熱量的都好像不足以填補。
“炒麵配炒飯,行啊。”程冬端了碗牛肉麵坐在他對麵,鼻子一嗅,有點嫌棄:“昨晚在哪玩呢,澡都沒洗?”
蔣麓下意識喊了聲師父,悶頭嗦麵吃得很急。
“慢一點,誰跟你搶。”冬姨看了一眼他夾得全是烤鴨烤肉之類的東西,看得歎氣:“連杯水都沒有,這是在吃什麼。”
沒等蔣麓再說話,她起身去替他端了碗小米粥,又要了杯現榨的橙汁。
玻璃杯推到麵前時,橙子的馥鬱氣味漾了出來,讓人一聞就覺得自然又健康。
蔣麓仰頭喝了一大口,喝得差點嗆到,此刻其實已經吃的半飽了,還是在大口大口扒著飯。
女人撐著太陽穴看他,對這小徒弟也是哭笑不得。
“今天怎麼都不說話了,想啥呢。”
蔣麓吞咽時卡了一下,像是都沒怎麼嚼。
“在想昨天調搖臂的時候,好像沒控製好。”
程冬歎了口氣,拿酸奶吸管舉例子給他講其中的角度,聊新器材該怎麼用。
蔣麓乖乖聽著她講,等到最後一口炒飯扒完,才喝了一口尚溫熱的小米粥。
“你不吃嗎?”
“這不是看你餓瘋了,”冬姨長歎一聲:“你舅舅吃飯也這樣,五分鐘扒完兩碗飯,不得胃病才怪。”
她說起他時,表情懷念又帶著敬意。
“我拿手的本事,他一直開玩笑要我教,我說那哪行,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咱兩還是平輩,不能亂占便宜。”
“按我舅舅的脾氣,估計就當場叫聲師父,看你怎麼辦。”
“哎,他就是這麼乾的!”冬姨聳聳肩:“你看,最後還不是教你了,他是什麼都記得。”
蔣麓笑著長應一聲,眼眶發紅。
蘇沉睡醒的時候,林久光在隔壁臥室打鼾。
他叫了個客房送餐,想了想在早餐的基礎上還多要了個酸奶水果撈,換了套衣服去客廳過劇本。
看來看去,像是注意力始終不集中,索性又拿了套卷子來做,當作繁複工作裡的小消遣。
然而半個小時之後,選擇題還是沒有做完。
他狀態遊離,是身體和大腦都在告誡他多休息一會兒,彆一直撐著。
恰巧這個時候,電腦叮咚一聲,是郵箱又有了新信件。
少年倒了杯咖啡,打開屏幕翻看曆史郵件。
在他奪獎之後,各類邀請信息更是如雪花般飛來,很多都自帶劇本,熱情邀請他考慮加入。
電視劇、電影、綜藝、投資,聊什麼的都有。
絕大部分內容都由隋虹篩查過,確認裡麵沒有屍體鬼圖之類的惡意內容。
這些郵件像一個個任意門,通往不同編劇的精神世界,訴說蘇沉可以成為什麼人。
最多的片約,是同類型的仙俠題材,或者古裝宮廷戲。
人們邀請他演仙尊,演帝王,演奸臣或者不世出的俠客。
像是在《重光夜》火爆之後,所有古裝男角色的第一順位都會考慮蘇沉,哪怕明知道他不會接,也要投遞著碰碰運氣。
除此之外,還有現代都市劇、校園青春劇、民國諜戰劇甚至未來科幻劇。
蘇沉碰到喜歡的劇本,會像看一樣饒有興致地多看一段時間,看到入迷還會找有沒有原著,讀得很深。
在卜願執導的整個過程裡,他都有著信仰般的執念,絕不會考慮這些選擇。
像是如果軋戲或者一年接多部作品,都是對導演和《重光夜》的不尊重。
不止一次,投資方甚至明煌娛樂的高層都詢問過,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其他劇本,可以像蔣麓那樣在休息的間隙裡客串一個角色試試水。
至少觀眾們會非常歡迎,不管他演什麼。
現在再看這些劇本時,他居然會被迷住。
像是看見自己可以成為不同世界的任何人,擁有元錦之外的一千種人生。
少年對這些郵件仍留著天真的負罪感,每次翻看時都注意著邊界,但也會為之幻想。
……我真的可以嗎?
在《重光夜》結束之後,我會在新的鏡頭裡成為誰?
他看得入神,沒注意到林久光穿著樹懶睡衣出來,完成刷牙洗臉吃早餐等一係列操作。直到林久光端著菠蘿豬扒包坐到麵前,蘇沉才驚了一下,條件反射合上筆記本。
“這麼緊張?”林久光已經跟他混熟了,有點好奇:“難道在看那個?”
“哪個?啊,不是,呃。”蘇沉有點手忙腳亂,明明算是林久光哥哥,反而經常被他的話噎到:“我在看其他人發來的劇本,感覺好像不太好。”
“沒事啊,”林久光猛咬一口,吃得非常享受:“哪個演員還不看劇本了,不過你好像還沒嘗試過其他片子?”
蘇沉點點頭,問他去了那麼多劇組,有什麼感覺。
“如果是演配角,其實沒什麼。演主角的話,還是需要專注一點?”
林久光數了數今年自己的片約,猛嗦可樂:“你心理負擔是不是在忠誠方麵,覺得自己要是去了彆的組,回來都好像做賊一樣?”
“有一點。”
“唔,我一開始也有,結果發現那些阿姨叔叔換的比我還勤快。”
這倒也是……
不光是演員,有些搶手的攝影美術也會串劇組,畢竟誰也不嫌錢多。
蘇沉在劇組裡的長期生活,像極了住在固定的寄宿學校。
隨著青春期的到來,他和這地方的感情從最初的深深依賴,漸漸到想分離又留戀的矛盾階段。
就像高中生們渴望去大學體驗自由,又同時對母校感情深厚。
林久光沒想到重光夜劇組的夥食能做得這麼好,吃完整個豬扒包仍覺不夠,又拿過一筐現炸的薯條,還遞給蘇沉讓他也來點。
“說起來,我覺得蔣麓最近心事有點重,情緒不太好。”蘇沉有些擔心,但不知道從哪裡入手:“他在忙副導演的工作,我幫不到太多。”
林久光眨眨眼,半開玩笑道:“我有時候覺得你們像小情侶。”
蘇沉有被嗆到,擺手道:“彆亂說,我跟他就是哥們。”
林久光表示明白,伸手在嘴邊一拉拉鏈,專心吃薯條去了。
他閉嘴太快,根本不按套路來。
蘇沉憋了一會,還是沒忍住,說話時忍不住笑。
“哪裡像?”
林久光猜到他會問,笑著一個勁吃薯條,就不說話。
還問呢,你看看你笑的。
另一邊,蔣麓找薑玄要了審計和報稅相關的人,讓他直接打包從時都送過來。
薑玄秘書安排了五個專業人士當天坐飛機過來,以廚子的名義快速入住酒店,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們五人全部聽蔣麓指揮,吃喝全部由後廚專人送入四樓,不會有任何外人看見。
在此基礎上,蔣麓拿紅筆圈畫了大量費用和項目,安排專人去其他劇組秘密了解暗處的通用價目。
他做得小心謹慎,一路像是在不斷走入薑玄設立的題目裡。
也許有一種可能,這些內容,薑玄找劇組其他人也可以秘密調查。
以薑玄的眼界和布局能力,不可能想不到這些。
這一切,反而像是一場殘酷的十八歲成人禮。
蔣麓忙碌到後半程,再去拍戲都忘了刮胡茬。
化妝師鼓搗他的下巴時,開玩笑說附加服務得收費。
“不過你皮膚是真好……我十八歲的時候滿臉痘痘,愁死了。”
“蔣少最近熬夜有點狠啊,黑眼圈都遮兩層了還有,你這不是在考驗我操作?”
幾句話說完,蔣麓一點反應都沒有。
化妝師好奇地移開高處的手,光亮猛然照過來,把他喚醒。
“嗯?弄完了?”
“還沒有,”化妝師感慨:“你坐上來才兩分鐘,這是有多困。”
蔣麓笑了笑,繼續閉眼補覺。
《重光夜》前五部裡,姬齡參與的戲份都非常重,幾乎每部都陪元錦淌在危難水火之中。
第六部倒是撿了個便宜活兒,因為被藍子真下毒的緣故,八成戲都可以躺著演,台詞也不算多。
隔壁海昉組裡,真元錦在忙著刨牆越獄,本組的假元錦被抓之後又是被逼供又是被拷打,兩個演員都忙得團團轉。
姬齡處在極度虛弱的狀態裡,偶爾硬撐著說幾句話,已經很不容易了。
場記進來詢問進度,說等會就要開戲了,你們準備好了沒有。
化妝師噢了一聲,揚起手裡的化妝刷。
“還差點,快了快了。”
“咱乾得都是辛苦活,”場記拿著保溫壺,在這蹭熱水泡茶:“一天到晚忙到吐,工資就幾千塊。”
“幾千塊還要交稅,你說氣人不。”化妝師撇了撇嘴:“還是顏導給加班費痛快,逢年過節還有紅包——今年過年,這導演摳的,每個人才給一丁點,打發要飯的呢?”
“噓,可不敢說。”
蔣麓本來被毛絨絨的刷子弄睡著了,但又不算完全睡著。
他處在精神分離的狀態裡,像是能一邊做夢,又一邊能夠聽見每個人在說什麼。
夢裡他在坐著船過河,能看見兩岸蘆葦搖晃,還在想這的景很好取材,得叫助理記一下備忘錄。
混沌裡,化妝師的話傳進耳朵,都是些碎碎念般的嘟噥。
在化妝間裡睡完短暫一覺,再進片場又要上床。
“來吧大將軍,”應聽月的演員拿著劇本,半開玩笑地拍拍被子:“枕頭睡的習慣嗎?”
蔣麓再披上長發時都有些不習慣,穿著寢衣躺在鏡頭前。
“古代人都睡硬枕頭,怪硌的。”
往常這種閒聊的時候,邵導演早就煩了,會不停戳手表叫他們節省時間。
葛導演沒聽到罵人都覺得不習慣,一回頭,看見邵海沿在玩手機,像是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他有點擔憂,仍是記著責任,安排演員們陸續就位,把戲簡單講了一遍,安排著開始拍攝。
蔣麓被這枕頭硌得後頸發疼,調整了幾下姿勢,繼續裝死。
他被畫的臉色蒼白,連唇色都被遮瑕蓋掉了,顯得重病在身。
本來這幾天睡眠不足,蔣麓還擔心自己會在漫長的等戲過程裡真睡著,現在被硌的隻想坐起來。
他虛虛閉著眼,等場外燈光錄音杆就位,腦海裡又劃過那些標紅的項目和數字。
“三,二,一,A!”
應聽月在院外和蛇骨婆婆激動地說著什麼,聲音太遠,聽不見具體的台詞。
蔣麓等待著她們把自己叫醒,腦海裡突兀地滑過化妝師剛才說的話。
他愣了下,差點睜開眼睛。
“姬齡,姬齡——我們找到他了!”應聽月帶著哭腔衝進來:“我終於知道他在哪裡了,那是海昉的皇都,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