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您該不會讓蔣麓演一段元錦吧?”
“似乎也不錯。”嚴老微笑道:“我很想看看。”
題目難到這個高度,分數考核什麼的反而都不重要了。
人們都明白自己將見證什麼。
有人想掏出手機悄悄拍一段,但老人不讚成地搖搖頭,示意他收起來。
蘇沉站在原地,突然找不到自己呼吸的頻率。
他想後退,又想迎著這個名字演下去。
他和蔣麓相識十年,和戲裡的姬齡也同樣親如兄弟。
為了在對戲時找到鋒芒相對的最好狀態,他們不止一次地討論角色的演繹方式。
觸碰這個名字,都好像在觸碰蔣麓的另一重靈魂。
我眼中的姬齡,元錦眼中的姬齡,本是什麼樣子?
“請給我幾分鐘。”
“請便。”
青年轉過身,開始充分放鬆自己的五官以及肢體。
嚴老的一雙眼睛,便是劇組的鏡頭。
在尋找姬齡的狀態時,他久違地感覺到那種興奮。
被挑戰,被壓製,繼而蓄力一場爆發,要完成最極致的一段表演。
他用掌心撫平自己的眉梢鼻息,在靜默幾秒以後,再轉身時已是雙目熠熠,仿佛映著熾日的光。
雖然穿著T裇牛仔褲,可蘇沉目光看得很遠,仿佛又置身於那漫山草野裡。
羊群隨著呼哨聲漫步向前,漫天的蒲公英好似霰雪。
“我這一路,並不太平,好在終於到了。”
此刻再說舊日台詞,連聲色的厚度都在變化。
嚴思露出讚許的笑容,微微點頭。
眼前仿佛有銀發紫眸的元錦站在秋野上,回身相向,慢慢地說一句我看到了。
蘇沉第一次浸入姬齡這個角色裡,連站立的姿勢都在變化。
他變得挺拔,英氣朝朝,更往外散發出將領獨有的精銳氣質。
那是一種久經沙場後的沉定眼神,與帝王截然不同。
“你懷疑我?”
“元錦,你懷疑我?”
他以姬齡的口吻,笑得半是玩世不恭,又半是含著真心。
“從一開始,你讓我交軍權,隻身潛入海國,就是為了試探我?”
聲音驟冷的同時,怒意進而爆發。
“幾年了,我問你,幾年了?”
虛空裡,那個熟悉的身影好似歎息,予以回答。
“這不重要。”“我試你,是為了給你更多。”
“更多?”蘇沉咬牙而笑,演姬齡時既存在蔣麓的習慣,又能迸發出獨有的情感:“你覺得我在乎的是你要給我什麼嗎?”
“爵位?更多軍權?還是封田多少?!”
原劇這裡,姬齡並沒有吼回去。
可蘇沉怒意頂到高處,厲聲質問時效果一樣好到令人撫掌稱絕。
他看著虛空裡的元錦,一樣能清晰感知姬齡的真實情緒——真實到好似通靈一般。
嘶聲怒吼猛地一收,變成極壓抑的自陳。
“……如果我有所貪圖,一開始就不會拿命救你。”
短短一段,演了大概不到八分鐘。
可等蘇沉演完,連在場老師都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來鼓掌。
其他旁觀記錄的學長學姐更是用力鼓掌,清楚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恐怖能力。
——這可是演姬齡!
為什麼好像也能過得去,而且效果也這麼好?!
嚴思看向還在平複情緒的蘇沉,溫和安撫。
“我很高興,你沒有陷在元錦這個角色裡。”
“很多人長期扮演一個角色後,可能會因為入戲太深,難以再回到現實世界裡,像是時刻精神恍惚。”
“今天這段表演非常的好,在座各位顯然也看到,你不是單純模仿蔣麓的表演習慣。”
“你把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予以擁有你個人風格的獨特演繹。”
他看向其他人,笑眯眯道:“我的打分是A。”
大夥兒齊刷刷點頭。
沒意見!絕對沒意見!!
蘇沉考試出來,看見蔣麓單腳抵著牆在等他。
“還好嗎?”蔣麓摘下耳機,把漫畫書塞回包裡:“聽我一哥們說,裡麵甚至有讓人跟毛絨鴨子演吻戲的。”
蘇沉望向蔣麓,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種宿命般的牽引羈絆今日再次清晰浮現,是連接著他和那個劇組,以及他們兩人之間。
遠超過尋常關係,猶如致幻藥物引發的深層夢境。
“我……”
他有些失語,仍沒有緩過來。
蔣麓眼明手快扶穩他,再看向考核教室時目光帶著警惕。
“有誰說了什麼?你狀態不對。”
蘇沉搖一搖頭,望著他笑。
“麓哥,我剛才在演姬齡。”
蔣麓目光一變,同樣無法判斷這個要求是好是壞,更多是驚愕。
真是奇怪。
他們有過負距離接觸許多次,也見過對方在失控狀態下的不同表情。
可這個題目,比成人遊戲更加禁忌。
如尖細銳利的長箭,破空穿透他們之間的許多遮掩和外殼,直抵對方內心。
“……你剛才在演姬齡。”蔣麓喃喃重複:“感覺怎麼樣?”
像是在明白我有多愛你。以及我們已經交融到什麼樣的地步。
像在做夢,又像終於醒過來。
蘇沉無法描述剛才那一刻,隻予以同情的目光。
“我得多謝林久光教的那套表情控製法,”他漸漸緩過來了,語氣輕鬆很多:“演你這個角色,是要變得囂張一點。”
蔣麓把包掛在旁邊,對叫號的同學揮了下手。
“天道好輪回,等會就是我。”
“玩得開心。”
蔣麓揉揉鼻子,像是準備進戰場血拚。
“我演元錦,還不如直接喊救命。”
蘇沉指了指自己:“多看看我這張臉,或許還能找點感覺。”
蔣麓差點當場猛親他一口。
大男生走進考場裡,狀態放鬆地跟考官們打了聲招呼。
嚴思認識他比認識蘇沉還要早,此刻並不避嫌。
“是長到一米九了,還得仰著頭看你。”
旁邊老師聽過八卦傳言,一臉好奇地對當事人提問。
“嚴老,聽說您當時設了題目,送了他一個願望?”
“嗯。”嚴思笑道:“現在也有效。”
現場大夥兒長長哇了一聲,很是羨慕。
可以給校長提一個願望哎!!這是哪裡來的好福氣!!
蔣麓哭笑不得:“我一直沒想到,還是先留著。”
“廢話不多說了,題目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蔣麓表情重變嚴肅,沒有立刻答應。
“一定要讓我演元錦看看?”
嚴思像一個診斷病症的老醫生,自上而下掃描他一遍,然後放鬆地靠著椅背擺了擺手。
“都行,這裡有彆的題目,你可以隨便抽。”
旁邊很多人倒是流露出遺憾表情,似乎很想看看蔣麓能不能表演到剛才蘇沉出神入化的地步。
蔣麓本來還在猶豫,更多顧慮是因為對於蘇沉的在乎,不想染指他的角色。
他看到現場人們的表情,好勝心忽然又被挑了起來。
“蘇沉剛才演得怎麼樣?”
“非常好。”嚴思笑起來:“他演的姬齡,是另一種風格,你沒看到很可惜。”
蔣麓略一點頭,表示自己接了這個挑戰,現場調整了一下姿勢狀態。
嚴思眯起眼睛,道:“開始。”
蔣麓再睜開眼時,上瞼微垂著,目光移速變得很慢。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可驟然多了幾分病氣。
目光緩緩從左到右,變得審視而壓抑。
元錦的身上有太多故事。
他一直處在過載的狀態裡,哪怕身體與常人無異,也顯得病弱,甚至有些憔悴。
心病過重,會浮現在五官的每一個細節裡,讓尋常掃視都充滿審閱。
蔣麓事前沒有和蘇沉聊過表演內容,可下意識地選擇了同一段來演。
“這麼生氣啊。”
他揚起淡淡笑容,像是知道如何可以輕易激怒對方。
眼前浮現的,正是蘇沉所扮演的姬齡。
這一刻心神錯過時空交鋒而過,反而像是麵對麵在與之對戲。
不用嚴思或任何人複述剛才蘇沉的演法,他全都能夠清晰看見。
“你對我……很重要。”
很奇怪。像是根本不用揣測元錦這個角色,他天生就諳熟每一個氣口,每一處的情緒起伏轉折。
蘇沉習慣的台詞語調已經在蔣麓腦海裡形成定式,他既明白該如何模仿他,又明白該如何不同於他。
常常含笑隨意的語氣,此刻為元錦變得沉冷緩慢,每一句都像是要想很久才肯說出口。
帝王的倨傲矛盾,姬齡蔣麓都已經見過太多遍,也確實已熟悉了十年。
他的目光一寸寸冷下來,又像在渴望更溫熱的存在。
“我確實猜忌過你,很多次。”
“我很抱歉。”
一段演完,蔣麓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額前出了細密的汗。
演這一段的體力消耗大於尋常跑圈,更多像是在燃燒心智。
“B+,感情有了,但是還不知道怎麼一點點浮現出來。”
老人家如實點評:“你演得有點急。”
蔣麓點點頭表示接受,沒有立刻走。
他剛才那一刻,真的能看見蘇沉演姬齡的樣子。
也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戀人一度浸到多深的地步。
蘇沉和《重光夜》綁結太深,深到可以輕易演出任何人。
姬齡,應聽月,老皇帝,小乞丐,……
連劇本都一並記得,畢竟前後早已仔仔細細對過一次又一次。
這念頭讓蔣麓隱隱不安。
回神之後,他皺著眉,跟所有人說了聲謝謝,快速離開。
最終成績出來,兩人均是正式通過。
事情傳到校內論壇,也引發一陣唏噓和驚歎。
[大一就通過這個考試,難怪先前往死裡學啊……]
[這福氣給我我都不敢要.jpg]
[據說,嚴校長的題目是讓他們演對方??]
[臥槽真的假的?!]
消息漏出去的時候,正值《重光夜》最終季的收官之時。
大部分人都沒太接受這部劇真要完結的事實,這些年光是追劇都養成了長期習慣,看得很是舍不得。
最後一季許多名場麵的重複,還有不同時空裡同一個角色的對話,都演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流淚。
劇集熱度直線上升的同時,主演和導演都在大學裡沉迷學習,基本不參加什麼訪談。
媒體一度試圖追到宿舍樓下騷擾,但根本沒追到過人,隻能每天早上六點跟著蹲操場旁邊拍他們跑圈,再晚點還想拍就會被保安趕出去。
兩位大哥!兩位流量爸爸!你們很紅知道嗎!!真的不用那麼低調!!!
讀書有這麼重要嗎?!你們能不能上上綜藝接受下采訪,劇還在播著哎!!給個麵子!!!
明煌娛樂反而很讚同這方麵的宣傳消極,把更多經費放在宣傳劇集本身。
演員導演都需要轉型變身,不適合在這種告彆時刻和角色綁的太緊。
適當和媒體們保持距離,也能增加神秘感,讓觀眾們對下一場作品更加買單。
2013年的元旦,《花白河岸》新劇組發來正式行程安排單。
拍攝地點安排在籍安的大嘉影視城,預計拍攝時間四個月。
蔣麓如今擁有舅舅的全部股份,已經算明煌娛樂的高層之一,再去當攝影會有些過度屈尊。
他準備過去做攝影的時候,《花白河岸》的劇組也有點受寵若驚,哪怕明知道對方是來學習實踐的,但到底顧忌他背後已有的資本。
雙方商量來去,決定用假名‘薑魯’代為做表麵功夫,不會讓蔣麓的名字出現在職員名單裡。
兩人簽訂合約之前,蔣麓和蘇沉私下聊過很久。
他一直有拍電影的野心,但在遇到白憑之後驟然清醒,明白自己得先了然這個行業的風潮,才能造最合適的船隻。
在此之前,每一次試水都是在為未來做準備。
“蘇沉,你在選《花白河岸》和《銀色時刻》的時候,問過我的判斷。”
男人罕見地點了一根煙,在夜色裡深呼吸又屏氣。
“以我現在對市場的認知,我選《花白河岸》。”
它是目前最符合他全部要求的作品。
從陣容到製作能力,從宣發到情節商業性,一切都處在最良好的預判裡。
“可如果我選錯了,我是在搞砸你第一部轉型作品。”
“現在合同都還沒有簽,蘇沉,你要不要再慎重考慮一下?”
青年夾走他指間的煙,垂眸吻了一口,任由低鬱煙味將彼此沾染。
“你不用把這個當作豪賭。”
蔣麓凝視著他。
“為什麼?”
蘇沉合上《花白河岸》的劇本,閉眼靜了很久。
他並不確定自己準備好了沒有。
可就像遊魚需要河流那樣,他始終在等待著回到劇組裡,哪怕是最普通不過的小劇組。
能否繼續成名,還能在所謂的娛樂圈裡紅多久,好像都並不重要。
“蔣麓,說起來很奇怪。”
“我現在再拍戲不是為了紅,也不是為了拿獎。在名利場上,我幾乎沒有什麼欲望。”
“哪怕你選錯了一次,五次,許多次,都不用後悔。”
他睜開眼,低聲道:“我接戲,像是為了活著,為了繼續呼吸。”
是十年劇組生活驟然戒斷後,無可選擇的替代療法。
……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