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秋雨(9)(1 / 2)

屋門被人合上了, 發出輕微觸碰的聲響。桂嬤嬤不知何時,已退去了門外,借著狹窄的門縫細聲提醒著。

“陛下, 娘娘身子尚未好全, 不好再著涼了…”

耳旁的呼吸深沉了下去,男人的下巴在她肩頭重重地摩挲了兩下,方緩緩將她支了開來。

星檀望向那雙眼裡, 想找到些許答案。借著微弱的燭火, 卻隻見散開的雙瞳之中, 倒映著自己的影子。

身子已是一輕,皇帝將她抱起,送回了床榻。

她這才晃神回來,忙輕咳了兩聲,“臣妾還未好全, 恐不能侍寢…”

“朕來皇後這裡不過尋個住處, 皇後不會又要拒人千裡之外?”

“……”

明明偌大個皇宮都是他的,他偏生說得自己似流離失所一般…

星檀心裡不恥於他,卻見他坐在床邊, 難得自己寬衣起來。

那身武服該是傍晚要騎馬小嵐山,方特地換上的。衣襟袖口藏著霧色的祥雲暗紋, 除此之外, 隻是一身素白。

她靠在枕上, 悉心觀賞,比起明黃的龍袍, 這些常服倒更與他相稱。又或許是她心中不自覺便想要遠離那個身份罷了。

皇帝自行取了腰帶和外衫,隻剩一身寬鬆的裡服。方轉眸問她道:“皇後不打算與朕傳水來盥洗?”

“……”星檀理了理思緒,這才往窗外吩咐了丘禾銀絮。

待婢子們伺候完, 皇帝自吩咐了熄燈。白玉扳指被他取了下來,小心放在衣物架旁的小案上。

門合上的聲響再次傳來,皇帝方躺來星檀身側。

星檀捂了捂被褥,稍稍扭頭朝向床裡。每每皇帝來承乾宮,多是為了房事。今日卻不同,人隻是躺著她身側,並未要來動她。

她小心壓住喉嚨裡的想要咳嗽的衝動,卻仍是出了聲響。身邊人的呼吸卻跟著頓了一頓,隨之深長地似歎息了一聲。

“李太醫每日送來的藥湯可都喝下了?”淩燁想起她那拿坐胎藥喂小樹苗的習慣,再是與他置氣,也不該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嗯。”

身側的聲音很輕,細細弱弱地,似要睡著了。他方側眸過來,借著窗外月光的顏色,打量著那刻意避開他的小臉。

毛絨的發絲零碎散在鬢角,襯著耳邊的肌膚愈發嬌嫩了些。女人的呼吸與男子不同,柔弱地,舒緩地,一起一伏,帶著緊扣在胸前的雙手,也跟著一起一伏。

他掰開她的一隻手,幫她放回身側。兒時母後曾與他說,那樣的睡姿易做噩夢…

許是晚上登高累了,星檀這一覺下去,夢得很沉。

她回到了兒時的坤儀宮,冬日的照水梅園,盛開在雪後,一片素美的櫻紅。坤儀宮裡的人都知道,那是先帝後的定情花。

那時,元惠皇後還正值盛年,姿容曼妙,端慧親切。

她嘗伏在皇後膝上,看皇後拿梅花作畫。先帝年盛,一身氣度英武逼人,然而每每來探望皇後,那雙素來冰冷的長眸之中,唯剩疼愛與溫柔…

父親待母親雖也溫和,卻始終止於禮節。

她靠在皇後的茶案上,假作作畫的模樣,卻偷偷看著陛下與皇後簪上新采來的照水,便開始想入非非了:將來若要嫁人,她的夫君該也會像陛下一樣會疼愛人吧…

天亮的時候,皇帝已經不在身側,桂嬤嬤見她醒了,端來漱口的茶水,柔聲提醒著,“陛下四更天便起了,讓奴婢們在外伺候了,沒擾著娘娘。”

星檀輕輕應了聲,撐起身來。

人走了,枕上還留著一縷淡淡的龍涎香。她伸手觸了觸那軟玉枕,皇帝昨夜的古怪行徑,實在難以說清道明,可那些不同尋常的舉措,卻莫名讓人有些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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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蒙恩與內務府張斯伯一道兒,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得來些許空閒,正從內務府中出來。卻聽得身後熟悉的聲線,喚著一聲“江總管。”

他不必多猜,便已知道是誰。從袖口裡摸出小袋子奶酥果子,握在掌心裡,卻負手藏於身後。

跟著身後的兩個小內侍,見得來的是邢姑姑,十分識相地退去了一旁。

“邢姑姑又來循著總管問消息了?”

“誒。上回內務府的小廝來問江總管口風,可都被江總管趕了回去…”

“這可不是邢姑姑麼?出身好,為人好。待逢個天時地利人和,陛下給總管賜個對食兒婚約,都是遲早的事兒。”

“……”

身後的聒噪擾了清靜,江蒙恩狠狠回頭望了一眼,幾個小內侍方消停了下來。

眼前的女子與他一福,溫聲問候著安好,又道是天涼了,該好生提防著秋意。罷了,那人方才道明來意,“惠安宮昨日夜裡不大太平,公公可知道是什麼事兒?”

如此三番兩次,他早有些習慣。邢倩每每與他來說些好話,問候些甜頭,隨之定是要與皇後娘娘來打探消息的。

他並不計較,能與人多說幾句話,這在深宮中為奴為閹的憋屈,總能消散了些:“這可不,忙了一整夜。這可事關你家主子。”

邢倩方接著問,“這該如何說呢?”

“昨日惠安宮裡有人唆使祈王小殿下,讓小殿下送個香囊給皇後娘娘貼身戴著。小殿下生了心眼兒,將東西交給了聖上。聖上這一查,方知那香囊上染了砒*霜水,原是要加害皇後娘娘。這不,雜家在此審了一宿,日落前,還得給聖上一個交代…”

邢倩雖早知得大概,依舊與人作著戲。“這害人之心還真是不淺,竟是利用到小殿下頭上了。事關娘娘安危,奴婢在此可得替娘娘多多謝過了總管大人。”

見得眼前的人與他一拜,江蒙恩忙抬手扶起人來。“都是雜家分內事兒,邢姑姑不必客氣。”

那人抿了抿唇,雖是垂著眸色,麵容芳菲,一舉一動都讓人舒心。

江蒙恩方將背後那袋子奶酥果子順勢拿去她麵前。

“這不是入了秋,夜裡容易餓。姑姑若不嫌棄,這果子拿去,夜裡作零食用。”

邢倩見得眼前的繡牡丹的錦囊,心想那奶酥果子乃是北疆貢品,該是陛下賞的。宮中內侍與婢子私相授受,早有先例,多是不可言說,卻又被主子們默許的…

江蒙恩年歲不深,卻早任都領侍之職,與奴婢們而言,是貴人。可她不過幫著娘娘來打探幾回消息,並不必將自己如此賣弄了出去。

邢倩忙退卻了一步,“江公公有心了,娘娘待人寬厚,承乾宮中亦是不會虧待奴婢的。這些果子珍貴非常,江公公還是留著身邊享用吧。”

江蒙恩見得她的麵色,倒也沒有強求的意思。隻是那席話中,推卻之意明顯,到底是他太過心急了?

他收回手中的東西,笑道,“如此便也好。”

那人聽得與他福了一福,又告了彆禮。江蒙恩見那緩緩走開的身影,長長歎了一聲氣,方喊來身後兩個龜兒孫們。“還不走?”

兩個小內侍笑嘻嘻迎了上來。

“總管,那奶酥果子,給我們吃吃可好?”

“就是,秋涼得貼膘兒了,奴才昨兒夜裡便餓得慌,四處尋不見能吃的,隻能挨著呢。”

“……兔崽子們,皮癢癢了?”江蒙恩嗬斥一聲,方自顧自走去了前頭,臨行將手中那錦囊往身後一拋。兩個小內侍便忙不迭接住了,拆開裡頭的奶酥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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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秋風,絲絲縷縷落入心弦,將最後一絲煩悶帶走,隻留下一片清靜。

星檀用過了早膳,便讓銀絮端著筆墨,來了觀雨亭。想畫來幾副扇麵兒解悶兒。

正選好了畫麵兒,調好了顏色。冉公公卻來通報了聲兒。

小祈王又來承乾宮混吃喝了。

星檀許了意,冉公公方將小德子和小祈王領了進來。

小德子還在作禮,小祈王便敦敦跑來了星檀腳邊,一臉好奇望著桌上的筆墨與畫冊:“皇嬸在做什麼?”

“正要臨扇麵兒呢。祈兒可想一起?”

她捏了捏小娃兒肥嘟嘟的臉蛋兒,昨日被邢姑姑三番兩次的提點,可在小娃兒麵前,她卻依舊提不起什麼防備之心。

她隻隱隱覺著,鑒彆人心善惡,或許並不需要多餘的言語。

“祈兒也想跟皇嬸一起作畫。”小祈王眨巴著眼睛的模樣,讓星檀更是無法拒絕,隻好讓桂嬤嬤將人抱到小石凳上,又挑了一塊兒上好的白絲扇麵兒給他。

“小殿下想畫什麼,便就隨意吧。”

“皇嬸怎麼也會畫扇麵兒?我阿娘也喜歡,以前,太子爹爹一有空,就會來陪著阿娘作畫。”

星檀手中正落下去的鼻尖,瞬時頓了一頓。

她很是吃驚,這小人兒提起他已故的阿爹和阿娘,眼睛裡竟看不到一絲傷感或遺憾。仿佛那些殘忍血腥的故事,不曾經過他的小世界,唯獨隻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說起先太子殿下,和先太子妃娘娘…”星檀溫聲試探著小人兒,“祈兒可知道是誰害的他們?”

小祈王點了點頭,“祈兒記得。”

“那,祈兒不恨他們麼?”星檀緩了緩語氣,接著問道,“特彆是,當今的太後娘娘?”

小祈王搖頭道,“阿娘不讓祈兒恨他們。阿娘臨死前與祈兒說,讓祈兒好好讀書寫字,不必記得那些仇恨,長大與聖賢為伴,更要開心度日。阿娘她會在天上看著祈兒,唯有這樣,她才能放心。”

星檀雙目一時間有些濕潤,先太子妃是怎樣聰慧善良的女子,才會在臨死前如此教導小兒呀…

那小人兒卻一軲轆從小石凳子上溜了下來,曳了曳她的衣袖。

肥嘟嘟的臉蛋兒綻成了一朵花兒:

“祈兒不恨太後,更不恨您。祈兒喜歡皇嬸呐。”

邢倩從外回來的時候,遠遠便望見那觀雨亭裡,自家娘娘正抱著小殿下,嬉笑著一道兒畫著扇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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