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王大帳中的議事, 已持續了整整一日。西山穀一戰,讓翊王大軍折損過半。先鋒雲老三落入對方手中,老二負了重傷。唯剩雲大勇和江羽, 被翊王叫來商議議和之事。
江羽一旁聽著,並不多有驚訝。
郡主這些時日在軍中, 與翊王說了什麼, 他不得而知。而這皇家四子素來性子軟,兩年前皇位當前, 僅憑臣子們的幾句諫言,便將皇位拱手相讓。而他也不過是利用了這一點。
“軍師, 你可有其他看法?”是翊王開口問他。
“殿下顧念大局,江羽全聽殿下的意思。”以往在翊王麵前, 他素來主戰。可如今翊王要議和,也好。淩家兄弟聚在一處,於他許是最好不過的機會了。
“軍師身份不便。明日議和,你便留在軍中, 看好皇後與賀習章。若孤有什麼不測, 軍師還留有後手。”
他與人一揖:“聽憑殿下安排。”
當年太子出事後,他領著前方訊兵, 回來與翊王與太後稟報。二人方下定了奪嫡的決心。說到底, 他還得謝過這位四皇子殿下的信任。
天色落幕的時候,他隨其餘兩員副將從大帳中出來。北風還未停歇,割在臉上隱隱刺著疼。遠處兩間小帳頂上,正緩緩飄出白色的暖煙。
郡主…她本不屬於這裡。皇帝沒有好好珍惜她, 而他早也沒了爭奪她的資格。仇恨的火焰,燒儘了他心底每一處角落,卻獨獨留下了這一片空地。
不知不覺間, 腳步已走到那頂小帳之外。那裡頭點著兩盞暖燈,裡頭人影竄動,似在忙碌。他掀開厚簾,踏了進去。卻見郡主與玉清茴正在用膳。
兩碗粗簡的米粥,一份小菜。她是生在花團錦簇中的人,何時用過這些東西。他自覺虧欠。可對麵的人分明見他來了,目光卻閃躲起來。
玉清茴已起了身,往外頭去,“壺裡的茶水用完了,清茴與姐姐再去取些熱水來。”
等人出去,他方緩緩靠了過去,在小桌旁落坐下來。“軍營日子清苦,為難了郡主。”
“並不。”
“看著承羽哥哥變成如此的人,我才更加難受。”
“……”她在怨他。他卻沒時間解釋了,深吸了一口氣,他方將來意道明,“明日翊王往西山彆院與皇帝議和,郡主若不想為質,今日夜裡是最後的機會。”
“那你呢?”
“我?”他遲疑幾許,不大明白她的問題。
卻聽她繼續問道:“你還要留在這兒麼?”
“我還有一件事沒完成。”
“是什麼?”
他不願答她的話。“郡主不必知道。江羽隻望郡主能平安離開這裡。子時,江羽會與郡主備好車馬,此回切不可再耽誤了。”
“你還想看著皇帝和翊王兄弟相爭,兩相殘殺。你好報了盛家的大仇,是麼?”
“……郡主既然知道,何必再問呢?”他最不願用這副麵孔與她相見,而今卻終是藏不住了。
“江羽的命已經定了。可郡主還有很多機會,早些離開這裡,這裡的事情,本就與郡主無關。除非…除非郡主還想回去皇帝身邊。”
“我沒有。”
“那就好。”他起了身來,往帳外去,“那待到子時,江羽再來尋郡主。”
“好。”
“承羽哥哥會親自送我離開麼?”
“會。”他答得肯定。他的小郡主,他要親眼看她脫離危險,方才能夠安心。
玉清茴回來的時候,江羽已經走開了。燭火有些搖曳,星檀正坐在榻上,怔怔發著呆。
“姐姐怎麼了?”
“江羽說,今晚會送我們走。”
“姐姐答應了?”
“嗯。”星檀這才看向清茴,“兩軍議和,我不能做翊王的人質,我也不想再見他。”
清茴很是清楚,星檀口中的“他”是誰。“那我們去江南。”
“清茴,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幫我請金大夫來一趟。”
“可是又發熱了?”清茴伸手來探了探她的額頭。
星檀搖頭,“隻是有些氣喘和小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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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風,吹得愈發烈了些,月色卻很是清朗。
江羽騎馬行在兩駕馬車旁側,迎著夜色,護送著星檀一行上了陸。從此往上遊渡口去,有三十裡路。天明前趕到,他方能將人送上渡船。
他行在一側,不時往車窗中探望。方從軍營中出來的時候,裡頭還有幾聲小咳,而此下,他的小郡主似是睡熟了。那是他心中僅剩的一方柔軟之地,今日終要做最後的道彆了。
渭水水麵上泛著清冷的月光,江南的月光比這兒的暖,如水般地親切而溫柔,江南的人也是。
他心中有些怯怯,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喜悅。揚在心頭一路,整個人便如新生一般。
馬車停在渡口的時候,天色依舊晦暗。天明未至,開渡船的人,也還未來。車中又響起幾聲小咳,他方從馬上下來,將車門推開一道兒小縫,看了進去。
郡主靠在玉清茴肩頭,睡眼惺忪,似將將醒來,他隻對她微微頷首。卻聽她開口道。
“承羽哥哥,我們到了?”
“還能再睡一會兒。天明的時候,才有渡船。”
她將自己撐了起來,尋來他身邊,緩緩拉起他的衣袖,“你會送我到哪兒?”
“就到這兒了。”
“然後呢?”
“然後郡主渡了江,對岸掛著江字牌的馬車,會送郡主去江南。”
“那你呢?”
“江羽…還得回去大營。”
“為什麼?”
“兩軍和談,翊王若知道了你的身份,與皇帝一樣不會放過你的。”
他冷笑了聲。“不會的。”他原還有話說,見得她眼裡泛著的月色,卻突然不忍打擾了。“離天明還有一段時日,江羽冒昧,能否再多陪陪郡主。”
“好。”星檀挪了挪身子,往馬車外去。玉清茴忙與她送來披風,護在肩頭。如那時還在皇宮一般,江羽伸出右臂與她作扶,將她送下來了馬車。
她手中緊著個馬奶袋子,並未讓他發覺。
方才她看過金大夫,金大夫說她小咳未愈,是餘熱未清,還得多喝一段時日的藥湯才好。她卻讓清茴趁機從金大夫的藥箱裡,尋得那瓶麻沸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