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釉其實一直是一個比起當匠人,更適合當商人的人。
若是放在從前,彆說什麼‘你開口’之類的話,她不壓價壓到彆人倒黴就很好了!
那裡輪的到彆人開價!
可此時此刻,這話卻當真是真心實意。
葉家這麼個大泥潭,葉青釉瞧見如今的葉大寶,就好比從前尚未逃出來的葉守錢。
其中的無力與掙紮,其實隻要是明眼人就能察覺的到。
有心想要往外逃,總比在泥堆裡打滾要好。
不然若是泥潭子裡的泥點子往外甩,總歸有一天會沾到在岸上乾乾淨淨走路的人。
總歸她原先也覺得那幾個杯子不錯,早收晚收都得收,不如行個方便,拉葉大寶一把。
至於銀錢...?
隻要不是太離譜,應當沒有問題。
畢竟自己家中如今有瓷鋪,隻要等到冤大頭.....不,是一個真心喜愛的人,總能以一個不錯的價格賣出去。
葉青釉心中正思量著回本的法子,還沒思量出個之所以然,就聽對麵的葉大寶咬牙開口道:
“一,一貫銀錢?”
一貫銀錢,放在普通人家的孩子眼中,確實是多。
可分家時,葉老爺子就說過‘好瓷比同重的真金白銀還值錢’,葉青釉不信葉大寶會猜不到這些瓷器值多少價。
還是那句話,光是看她眼神就能猜到她想要那幾件瓷器的葉大寶,絕對算不上笨,甚至比葉家那些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還要會察言觀色。
所以,葉青釉第一時間沒有因占到便宜而喜笑顏開,也沒有貿然接話,而是眯起了眼,等待著葉大寶再一次開口。
果然,下一息葉大寶略帶躊躇的言語,就驗證了葉青釉原先心中的所想:
“還是那句話,再多銀錢,我也是留不住的。”
“你爹當初最能賺錢的時候,每日少說都能給家中添上一兩貫銀錢,那些銀錢都被阿爺做主給了我爹與三叔,他們二人一頓胡吃海塞,就能吃掉好幾貫銀錢.......”
葉大寶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沉,似乎想再擦擦鼻涕,可彆過臉去,就瞧見自己肩膀兩側已經全是汙漬,再往下看,看到自己薄薄的夏衣,頓時露出一個無奈的笑意:
“你給我一貫銀錢,我能換兩三身秋衣冬衣,多的還能買些糕點,明日再去尋個活計,日子就能過下去。”
“你要是給我十貫,先不說我不知道銀錢該藏在哪裡,就算是我一晚上都花個乾淨,東西拿在手裡,少不得也會被人看出來,若被我爹他們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頓毒打。”
葉大寶再次把手中的瓷器遞給葉青釉,有些受涼的鼻音稍顯沉悶,不過卻透出一股子少年人的堅定來:
“不如將這些瓷器給你,也不枉費了這幾件瓷。”
葉青釉垂下眸,看向那幾隻在月華中盈潤若盛波的小巧瓷杯,沉默良久,久到葉大寶有些扛不住,方才開口說道:
“我花一貫錢買下那套跳刀瓷,剩下兩件我替你代存,我給你一個月,不,到明年元宵節之前,約莫三個月的時間,若你能想辦法安穩下來,來找我要另外兩件瓷器,我將那兩件瓷器原封不動的還給你。”
“到時候另外兩件瓷器你是要拿走自己賣銀錢,還是要托我賣出,仍是憑你的意思。”
此言一出,葉大寶整個人當場愣住,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葉青釉,結巴道:
“什,什麼?代存?”
他自己都做好了吃虧的準備,怎的葉青釉反倒是還‘讓利’讓出了兩件?!
這還是那個在主屋裡麵油滑到滴水不沾的葉青釉嗎?
不,不。
葉大寶心中震顫,連麵上都開始搖頭——
這或許,才是真正的葉青釉。
油滑的滴水不沾,是為了不受葉老爺子的示好,今後不沾染分毫乾係。
而如今說替他代為存瓷......不也是為了不受銀錢上的實惠嗎?
葉大寶的表情變化太快,葉青釉也沒有在蕭瑟秋風中站著寬慰彆人的愛好,徑直說道:
“我這人奇怪,自己賺的銀錢,能多利就多利,但讓我落井下石拿彆人好處,我也是做不到的。”
“你若是肯,這幾件瓷就這麼落了去處,我等你明年元宵之前來取瓷,若是不肯........”
葉青釉仍然是一派雲淡風輕:
“說句實話,我的瓷鋪裡麵也有不少好瓷,不必一定隻要你手中的幾件瓷器。”
這話說的是實話。
雖然對方手中的瓷確實是少見,可葉青釉如今開瓷鋪,瓷鋪中也有不少比之價貴的東西。
葉大寶的事,對葉青釉來說很小,甚至說不上是行善。
可這樣順手的小方便,也得彆人知趣識趣才算是圓滿。
若是不識趣,葉青釉光看這幾隻杯子的特點,回家就能做出不少仿瓷,其實也不必非得要這幾件瓷器。
許是葉青釉的表情太過平淡,讓葉大寶看出了些端倪。
葉大寶小心翼翼的斟酌了片刻,鄭重點頭道:
“好。”
幾件瓷器到底是落在了葉青釉的手中,葉大寶接了銀錢,似還有些扭捏,又添補了一句:
“若是明年元宵節之前我沒有找你,你隻管將這幾件瓷器賣了就成。”
這回葉青釉也沒有異議,隨意的點點頭,反身往早已等候許久的驢車上走。
葉青釉上車,單拓順勢牽動韁繩,蹄聲漸大,將一切喧囂拋在了車後。
直過一個轉交,向來沉默的單拓才有些突兀的出聲道:
“那孩子可憐,小娘子今日對他好,他以後一定會報答小娘子的。”
葉青釉回神,意識到單拓說的是葉大寶,這才笑道:
“單叔會看人?”
今日所作所為,其實也隻是葉青釉隨手之舉,她心中都沒把握葉大寶一定會扣準機遇變好,怎到了單拓口中就變成‘一定會報答’了?
單拓搖了搖頭:
“不會看人,不過眼神好,剛剛那轉交拐彎的時候瞥了一眼,瞧見那孩子蹲在牆角哭。”
葉青釉一愣,下意識的回過頭去看,可驢車早已經拐過了好幾個巷口,看不清葉家門前。
葉青釉彆過臉,不置可否:
“不惹麻煩就算是好事,哪裡管的上人家報不報恩,我爹做了那麼多好事,也不見得人人都報恩。”
“我還是寧願做個惡人,哪怕是遺臭百年,也算是有人惦記。”
這話不好接,單拓撓頭想了半晌,也想不出要怎麼接。
氣氛就此沉寂下去,也就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驢車回了新家的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