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天還沒亮透, 二十幾個銀鷹悄悄出城,臨走前褚襄還特意檢查過他們的口音, 銀鷹中聲音健全的戰士是少數, 所以絕大多數時候他們在隊列裡沒什麼說話機會,一口西唐話說得彆彆扭扭,聽著還真像是為了離間現學的。
“趙國罵人的臟話也都記住了?”
銀鷹們殺氣騰騰地對著褚襄行禮點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風蕭蕭兮的悲壯任務。
褚襄攏了攏衣袖, 雖然腳腕還沒好, 但長身玉立, 往門前一站, 自有風光霽月的姿態;他的眼神掃過沉默的銀鷹, 忽而露出笑容。
“你們是大漠天神的羽翼,所過之處披荊斬棘, 如今不過大材小用的一個騷擾任務, 我就不說什麼多餘廢話了,隻在此, 靜候凱旋!”
他語音平緩, 甚至語氣柔和, 並不多麼慷慨激昂,但他的目光掃過, 平靜之中含著巨大的能量,每一個銀鷹都能從中感受到信任——他信任他們, 一定會完成這個任務, 沒有第二種可能。
所以, 他們不禁在這目光裡挺起胸膛,像天空下驕傲的雄鷹揚起豐滿的羽翼,他們會飛翔到蒼天之上,不為什麼,就本該如此。
送走銀鷹,褚襄忽然想起一個事來,他忙回身找藍玨,卻正對上對方深邃的視線。
褚襄忙低下頭:“君上。”
藍玨注視了他半晌,吐了口氣,說道:“回去休息。”
“君上,此間還有諸多事宜,臣少睡一晚又不會怎樣。”褚襄說,“臨城君此刻,應該還等著君上的安排呢。”
藍玨不悅,甚至很想說那就讓他多等一日又如何,但到底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他當然也知道入了平臨城不算完事,而是剛剛開始而已。
顧臨之謀劃了這些許許多多彎彎繞繞,所圖的不過是麵見藍玨,得一個前程,現在他已經成功了一半,趙國的軍隊幫了他的大忙,不然,他還得繼續死守城池,做出一副忠肝義膽的模樣,以求得到西唐國主的青睞。
他仔細研究過西唐國主的戰績,過往,以及身邊的近交,他可以很容易得出結論:藍玨這個人欣賞有情有義、心懷天下的義士,換言之,自己這樣唯利是圖的小人必然不得他喜歡,所以顧臨之精心謀劃了這一出戲碼,卻未料到,他已經被褚襄完全戳破。
但褚襄仍然說:“君上,顧臨之此人可用,我仍是之前的判斷。”
藍玨極輕地點了點頭,召楊豐去喚顧臨之。
片刻後顧臨之來了,果然,他也根本沒有休息的意思,完全就是梳洗打扮得體,在等著藍玨的召見。
隻不過,他進了屋,卻覺得氣氛和他預想的並不一樣,那位在他預測中應該對他露出期許讚揚的國主,正一臉陰沉地端坐在那裡,染血的衣袍沒有來得及換掉,甲胄與兵刃還在身上,滿身肅殺之氣。
而之前那位受傷被抱著進城的公子,卻一臉盈盈笑意,悠閒地坐在一旁,甚至在顧臨之進門時還對他露出和煦的笑容。
所以顧臨之有點蒙了。
他硬著頭皮,俯身下拜,口中道:“草民顧臨之,叩見西——”
“不必。”
藍玨打斷了他,君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位躊躇滿誌的富商忽然發現自己顯得有些可笑,對方是深諳兵法軍事的西唐國主,自己那些蹩腳的算計,真的就天衣無縫了?當那充滿壓迫感的視線望過來時,顧臨之的膝蓋都快軟了,幾乎要委頓在地。
果然,藍玨徑直問他:“本王若帶你回西唐,你這平臨一城又要如何處置?”
顧臨之暗道一聲壞了,冷汗如雨而下——藍玨儼然什麼都一清二楚,平臨城根本沒有入過顧臨之的眼,這不過是一座彈丸小城,放眼天下之大,若有一日得從龍之功,位極人臣,多大的城池拿不到?故鄉?若天下在望,何處不可為家?眷戀一處小天地,反而顯得毫無遠見,胸無大誌——那是顧臨之原本的一廂情願。
現在來看,他似乎非但沒有得到藍玨的賞識,反而,觸怒了他。
顧臨之當即跪地叩首,在他開口之前,那位文雅公子的笑容進一步擴大,並且微微搖了搖頭,於是顧臨之原本準備好的謊言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半晌,他閉了閉眼,坦然道:
“平臨不過一座小城,我並未放在心上。”
褚襄微微點頭——藍玨並不喜歡顧臨之的欺騙,與其越描越黑,及時坦白,或許還能挽回不少好感。
顧臨之看到他的神情,豁出去一樣,徑直說道:“我雖出身平臨,但在此地並無牽掛,也無特殊情感,它最終歸趙國還是齊國,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而且也差彆不大;我所圖的不過一個名聲罷了,若能讓國主您因此賞識,得一機遇而有所作為,臨之所能獻給國主的,遠超過區區一座平臨。”
“無情無義,心性涼薄。你還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商人。”藍玨說。
顧臨之道:“國主此言差矣,誰不想做個熱心熱血、有心有情的紅塵人,隻是您看這天下,它準人心懷情誼嗎?顧臨之能有今日,就是明白,所有、皆不可靠,唯有實實在在拿在手裡的利益才是真正的依傍,若是國主真能還天下人一個有情有義的世道,那到了那一天,臨之或許也會成為一個心中有道義的良心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