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於老人麵前的君王麵沉如水, 死諫的老臣涕淚縱橫, 渾濁的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淌, 滑落到因為饑餓乾渴而開裂的唇角,老人不為所動,一反常態地——藍玨也沒有動。
他這一回沒有伸出手去扶住這個顫抖的老人。
軍校的軍醫學生們紛紛停止了動作,他們後退到國主身後,沉默不語, 不再整齊地勸老人吃飯, 藍玨打了個手勢,他們自行散開,重新和之前被調走的赤鳶學姐們融為一體。
此時, 藍玨才緩慢說道:“文老大人一生為國為民,替天下社稷鞠躬儘瘁, 若是您執意如此, 作為晚輩,本王願意成全老大人的氣節。”
“什……”
“但您不可以詆毀我的赤鳶。”藍玨說,“若是國家亡國了, 那是執政者昏庸無能,是上下合力官官相護的貪腐, 是魚肉百姓該遭的報應,與幾個女人有什麼關係?一頂禍水的帽子扣到人家頭上,之前一輩一輩昏庸無道坐吃山空的罪責就推得一乾二淨去了?您既然願意以死明誌, 藍某才疏學淺, 征戰沙場多年又是在流放地那種荒蕪地方長大的, 你們不是一直說我是鄉下諸侯,沒有氣節,不懂禮樂麼,正好,老大人就以身作則,給藍某開開竅吧。”
說完,他向後退了一步,讓開道路,伸手比了比第一軍校門前刻著校名的大石碑。
軍校警衛從後方列隊而出,取代了一直鞍前馬後的軍醫們,他們拎起在地上跪著的老臣子,習慣了軍醫、尤其是女孩們柔聲細語的這幫老臣一時沒反應過來,有兩個胳膊被拽脫了臼,但站在當中的國主麵如冰霜,誰也沒敢把一聲痛呼喊出聲來。
他們被警衛扔到一邊,從跪地痛哭的文老大人,到那塊刻著第一軍校四個字的石碑麵前,出現了一條暢通無阻的路。
藍玨伸手:“請吧。”
自古賢臣死諫皆是美談,這些大儒學者、文人名士當中風靡這樣的故事,他們一直以此“氣節”為傲,標榜自己心懷蒼生,但不管是哪朝哪代,死諫都是有兩種套路的——要麼賢臣死諫,明君極力阻攔,幡然悔悟,要麼昏君置之不理,賢臣雖然身死,但全了生前身後之名,還真是頭一遭發生這種——君王像看猴戲一樣,清理乾淨現場,迫不及待等著死諫的臣子快快去死的。
軍校擔任校長之職的老將軍宋喻趕到現場,皺了皺眉頭,低聲勸諫:“國主,這並不妥當吧?”
“宋將軍,我記得您並沒有這些迂腐酸臭的想法才對。”
“末將是覺得,文老大人的孫子文伯修大人還在漠北,身負重任,若是任由他祖父裝死在這兒,會不會……”
藍玨輕微一笑:“這你不必擔心了,文伯修分得清公私,所以我才重用他,況且當年他因為與這位文老大人意見相左,可是差一點從宗祠除名。”
“那末將沒什麼異議了。”宋喻樂嗬嗬地端著手,站到藍玨身後,那表情仿佛在說“這場戲真精彩”。
那老臣子僵硬地跪在原地,淚水與冷汗齊出。
“國主,臣乃是兩朝元老,臣今日在此行此舉,隻是為了勸諫國主——”
“本王已經說了!”藍玨高聲打斷了他,“我出身不好,沒受過正經教育,禮樂崩壞,骨子裡真是爛透了,就差大人您一腔熱血來點醒我了,快點,您今天到底還死不死?”
“臣——”
“你,死還是不死?”
冰冷的話從國主口中吐出,沒有絲毫猶豫,就像寒冬臘月一塊堅冰扔在凍實的河麵上,裡外都是冰,上下都是冷。老臣子顫抖著回過頭,去看那些“同黨”,那些剛才還和他同仇敵愾的戰友,現在瑟縮著肩膀,低著頭,不敢去看國主的眼神。
沒等他再說點家國大義的道理,一直站在那兒的國主似乎耐心告罄,他居然擼起袖子,徑直走了過來,一把拎起了老人的領子——就像藍國主自己口口聲聲聲張得那樣——他不懂禮樂,沒有教養,是個實實在在的蠻夷諸侯,做的事兒都是土匪行徑,拿去上都天衍會被一年又一年的花朝春會連番恥笑。
但他就是做了。
藍玨一把抓起骨瘦如柴的老頭,拎著他幾步走到那石碑前,按著老人的頭狠狠地一磕!
老頭子本就又渴又餓,已經被藍玨的不按套路出牌嚇破了膽,還沒真動手便昏了過去,藍玨磕了他一下,登時一捧血花飛了出來,順著石碑流淌,不過軍校的軍醫們一眼就看出,死應該是沒死的,國主到底沒有動手毆殺老臣。
隻是他冷漠地鬆開手,轉過身去,毫無溫度地問道:“還有誰,想讓本王成全你的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