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幾乎要將太醫院都搬了過去給她醫治,吃了許多補藥都沒有好轉。
她的身體就像是漏了個洞,被抽乾了生命力。
她時而睡時而清醒。
有些話,太醫不敢明說。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快要不行了。
總歸就是這兩個月之內的事情。
衛璟每天哄著她喝藥,她也不鬨,總是乖乖的喝。
因為盛皎月知道她快活不成了。
即便她清醒的時辰不久,也常常能聽見男人斥責太醫的聲音。
他也跟著瘦了許多,眼睛裡明顯多出許多的血絲,並非表麵那般平靜,暴躁的,可怕的,隱忍不發。
盛皎月最怕寒冷的冬天。
最後卻死在冬天。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很軟弱的人,但是臨死之前卻做了件無比心硬的事情。
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靠在枕頭,氣色比平常好了一點,她抿了抿粉白的唇瓣,“陛下,你能為我摘枝臘梅嗎?”
衛璟用力攥著她的手,力道大的骨頭都要被他揉碎了,“我讓曹緣去幫你摘。”
語罷,他沉著臉將曹緣叫進殿內。
盛皎月靠著他的胸膛,“我想要您親手摘的。”
遲疑片刻,男人點頭應下,“你等朕回來.”
她說好。
她坐在床邊目光沉靜看著男人離開的背影,屋子裡是濃鬱嗆人的藥味。
她看著這間宛若關著金絲雀的、讓人喘不過氣的宮殿。
腦子裡又冒出小郡主那句話。
說她是靠張開.腿才保住全家性命。
小郡主說的沒有錯。
她彎下腰忽然嘔出一大口鮮血,嘴角浸著血跡,臉色煞白如紙。
她緩緩倒在錦被裡,安詳閉上了眼睛。
衛璟折了兩枝臘梅,外頭下著大雪,天色都成了一片結白。他攥著手中的臘梅,手指的皮肉被割破了毫不在意。
他匆匆趕了回去,殿內已經跪了一地。
曹緣跪在最前頭,嘴角動了動,一時卻不敢說話。
衛璟捏著這兩枝梅,一步步走到床前,將她的身軀攬在懷中,手掌依依不舍貼著她的臉頰,指腹輕柔幫她抹掉嘴角的血漬。
他貼著她的耳朵輕聲喚她:“皎皎。”
並無人應。
衛璟臉上沒什麼情緒,他說:“你再不起來,我就去請你母親,也不知道她年紀大了,還經不經得起折騰。”
一片死寂。
沒人敢作聲。
衛璟用帕子一點點幫她擦乾淨臉,“還有你姐姐,你的妹妹,這些人你都不管了嗎?”
死人沒法回答他,
他懷中的人早就斷了氣。
衛璟臉色平靜,轉過身來看著跪在地上抖成篩子的太醫:“你過來。”
太醫不敢動。
帝王忽然發作,眼神頓時變得相當可怕,冷的像淬了毒,一聲暴喝:“朕叫你過來!”
太醫連滾帶爬上前,磕著頭說:“陛下,人已經沒氣了。”
曹緣為這個太醫狠狠捏了把汗,果不其然,片刻過後這名說了實話的太醫就被踹倒在地。
他們都被趕了出去。
衛璟神色漠然,探出手指落在她的鼻尖,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鼻息。
眼淚在他沒有反應的時候驟然滑落,他抬手,茫然抹去臉頰上的濕痕。
—
盛皎月死了。
可是帝王卻遲遲不肯將她下葬,甚至請來了老道,在殿內殿外都貼滿了黃符,隻為了鎖住她的魂魄。
盛清寧得知這件事,以為皇帝是瘋了不成?
他固然對這個姐姐沒什麼感情,但也不忍心見她死後還不得安寧,他在金鑾殿外跪了三天,不得召見。
曹公公出來勸他,“盛大人,您何必出這個頭呢?”
盛清寧三天滴米未進,已經不剩什麼力氣,他執拗對著殿內的男人求情道:“陛下,求您讓我姐姐安息吧。”
殿內依舊貼著黃符。
他不僅滿足於此,他還要求得來生。
她死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年紀那麼小,就這樣死了。
太醫說她鬱結於心,鬱鬱而終。
她死之前還特意要支開他,連句話都不肯再和他說。
衛璟知道她恨他,沒什麼關係。
恨就恨吧。
抓在手心裡的,才是屬於他自己的。
屍體停放了好些日子,最後還是太後看不過眼。
皇帝怎麼日日夜夜都和一具屍體睡在一起?也不嫌晦氣。
太後命人往他的茶水裡放了迷藥,在人被迷倒之後,暗中叫人將屍體放進了棺材裡,打算送她體麵下葬。
可衛璟這人意誌力強過常人,即便太後特意叫人加大了劑量,他還是提前清醒了過來。
看見已經封棺了的棺材,眼底猩紅,衝上去將那幾個人通通踢開。
太後上去給了他一巴掌,“你是要抱著她的屍體過一輩子嗎?”
“再過幾天,屍體都要爛了。”
“她生前愛美,死後若是知道這一遭,又要恨你。”
衛璟挨了一耳光,也沒覺得多疼。遠遠不如心底的麻木不仁。
藥效未過,他的眼前還有些眩暈。
等他再次醒來,屍體已經安葬。
盛家給她設了牌位,供奉在祠堂裡。
衛璟從來沒有去過她的墳前,他開始信奉神佛,大興道觀佛寺。
每個月的十五,年輕的帝王總會出現在千禧寺。
緣合法師說他過於偏執便是孽。
既是孽緣,早日斬斷未必不是好事。
衛璟偏不。
他求來了個來世。
用自己往後的壽命,換一次重來的機會。
緣合法師問他若是依舊不能得償所願,是否有悔?
他搖頭,隻說沒有。
隻要能再見到她,便是他的得償所願。
—
衛璟死在一年後的深冬。
病來如山倒,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纏綿在病榻間。
白日咳嗽,夜裡嘔血。
曹緣知道這是心病,皇帝的心隨著盛姑娘一塊死了。
心都死了,人也活不成。
前兩個月,衛璟還能下床,後麵日日咳血,便是連下榻都難了。
曹公公抹著眼淚求帝王喝藥,保重身體。
衛璟知道喝不喝他都是要死的,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坐起來,眼神怔怔看向窗外,好像看見喜歡坐在窗邊賞雪的少女,麵映桃花,含羞帶怯,手裡拿著針線,卻連針都不會穿。
衛璟這樣想著便輕輕笑了起來。
“曹緣,又下大雪了嗎?”
“是,昨兒晚上就開始下大雪。”
“嗯。”
男人起身,他穿著單薄,打開殿門,平靜看著院子裡蓬鬆的積雪,他說:“我答應過給她堆個雪人。”
曹緣咽下喉嚨中的苦澀,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衛璟掌心裡攥著一團雪絮,鑽心的冰涼貼著皮膚帶來一陣寒氣。
他如今已經沒有力氣再實現當初的諾言。
等到紛紛揚揚的大雪停歇,衛璟才回到殿內,他剛坐下,就又彎著腰止不住的咳嗽,手帕上染上新鮮的血跡。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
讓曹緣拿來紙筆,提前立好詔書。
無關繼位。
詔書上隻言明了一件事。
死後要與盛皎月合葬,同陵同寢,合棺而眠。
衛璟寫完詔書扔下手中的筆,他對曹緣說:”你下去吧。“
他閉上眼睛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她的畫麵,看起來分明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但人人都說她是男孩。
他心裡其實很高興,母後給他找來的幾位表哥,他都不喜歡。
他們粗魯、長得也沒有她好看。
衛璟希望他一覺睡醒,睜開眼就能回到十幾年前。
盛暄領著他的女兒進東宮,他一定會從那個時候起就好好護著她。
他心甘情願用後半輩子的性命。
換一次重來。
衛璟閉眼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正是黃昏,窗外是大片的落日。
金黃色燦爛的餘暉落在皚皚白雪之上,仿佛映著粼粼波光的湖麵。
男人緩緩走到懸掛著長劍的案桌前,從牆壁拔下蒙塵的寶劍,光滑的劍身倒映著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偏執陰翳。
他握著劍柄,沉默半晌,然後麵不改色將最鋒利的劍刃送進自的心口,刺破血肉,鮮血翻覆。
男人扶著書架,高大的身軀緩緩倒下,他臉上僅剩的血色也逐漸變得蒼白,心頭流出的鮮血染濕了他的衣襟,他眼前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涓涓的血順著傷口不斷往外湧,怎麼堵也堵不住。
如此劇烈的傷口,幾乎穿透了他整個胸膛,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心尖上墜墜的、被割破血肉的刺痛感,對他來說什麼都算不得。
男人的喉嚨深處甚至發出低沉愉悅的笑聲,他就快死了。
死了才能和她團圓。
死了也要把她牢牢攥在自己的身邊,誰也彆想搶走。
衛璟偏不認命。
他就是要強留。
他不僅要鎖住她的魂魄。
還要她的來生。
死也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