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潛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受控製的快。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開始倒流。
興奮的戰栗感自中樞神經湧了上來,瞬間攻占了他的大腦,占領了他的全部意識——
血啊!
渴啊……
少年再次抬頭的時候,眼球已翻上了灰白,漆黑猙獰的血管自眼周浮現,長長的尖牙也自雙唇間生長出來,搭在鮮紅如血的唇瓣。
“讓我看看吧,你瘋狂的樣子——林潛!”
裴聆楓眼底染上強烈的興奮。
此時此刻,林潛的眼裡除了黎晴脖子上那抹刺目的鮮血,什麼也沒剩下。
他低低吼了一聲,朝著黎晴撲了過去——
“林潛!你清醒一點!”
黎晴大喊了一聲,用儘全身的力氣往一旁躲閃,才沒被林潛抓住。
然而,林潛撲了個空,猛地抬頭,又朝她襲擊過來。
這一次,黎晴知道自己躲不過了。她咬咬牙,瞪著林潛,努力想要喚回他的神識——
“林潛,這裡是東部基地,你不能在這裡……”
她話音未落,裴聆楓卻是忽然閃身過來,一腳將黎晴踢到了一旁。
林潛的一擊再度落空。
黎晴滾出老遠,捂著腰痛苦呻.吟了一聲,抬頭卻見把自己踢開的裴聆楓,笑容已變得扭曲:
“——你的對手,是我才對!林潛!”
他低喝了一聲,一刀劃在自己折斷垂落的右手。
銳利的鋒刃割裂了掌紋,鮮血湧了出來,滴滴答答落下。
失去神智的漂亮少年,早已無法辨認自己身在何處……
他貪婪地、定定地望著裴聆楓的右掌心——
血……
美味的鮮血……
美味的……更強者之血……
“吼——”
雙眼泛白的喪屍少年仰頭,長長嘶吼了一聲,吼聲回蕩在烈火蔓延的交易區……
吼完,他身形一定,緩緩低下頭,直直朝著那抹赤紅的鮮血一往無前地衝了上去——
*
喪屍的吼聲,穿透了厚厚的土壁。
地下密室之中,淩棄聽到那聲音,眉頭倏然一皺,鋒利的眸光落在眼前的顧清璿身上:
“你有事瞞著我。”
顧清璿搖搖頭,嘴裡說著:
“還能有什麼事?放心吧指揮長,你交代的事情,我都會去做的。”
暗地裡,她卻悄悄塞給淩棄一張紙條——
從藏下喪屍王殘骸那天,他們就已經開始斷斷續續監視我……今天的會麵已被發現。我乾脆假裝向他們投誠……確認硬盤下落後再與你聯絡。請您一定要相信我,指揮長。
——生物二所的人,已經察覺了他和顧清璿的聯係。
也就是說,今天,他的行蹤一直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淩棄的神情頃刻便冷了下來,聯想到剛才的那聲喪屍嘶吼,以及剛才林潛說交易區突然著火的事……
他撕碎紙條,立刻站起身,快速向外奔跑。
顧清璿抬了抬眼鏡,低低歎了口氣:
“對不起……指揮長……”
是她行動失誤了……
“但願……有失必有得……”
她低聲安慰自己,眉頭微蹙,雙手交握,暗暗攥緊了十指。
*
淩棄從未有過這麼慌亂的時刻。
從密室出來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十五分鐘。
短短十五分鐘,外麵頃刻間變了樣。
本該待在這裡的林潛、祝小刀和關山不見了。不遠處的交易區變得濃煙滾滾,大火早已蔓延開來,人們慌亂地四散逃避。
不僅如此——
人為的建築毀壞,閃電燒焦的痕跡,巨物衝撞的殘垣……
“救命啊,有人喪屍化了!”
“東部基地有喪屍啊!”
“巡邏員,再來點巡邏員!”
“那根本就不是喪屍——他們說,那是喪屍王啊!”
淩棄的心,沉到了穀底。
他看到城中的大部分巡邏員已經朝著這裡聚集。
不遠處的天際,跳躍著兩個迅捷的身影。
淩棄一眼便認出來,那是裴聆楓,和喪屍形態的林潛……
隻見林潛瘋了一般不斷地朝裴聆楓疾撲過去,一路上壓塌了無數屋頂……
而裴聆楓靈活地躲閃著,時不時用雷電襲擊林潛,逼迫他動作緩慢下來,又是落雷留下的一地焦黑……
時而,他像是一隻戲耍小鼠的大貓;時而,又像是一隻隱怒的獵鷹,好似正在遊走消耗獵物的體力,等待時機將獵物吞噬——
如果,他沒有現在這麼狼狽的話。
此時的裴聆楓身上早已滿是鮮血和抓痕,不是彆人的,正是他自己的。
他好像失去了神智,一臉瘋狂的笑容,好像要和林潛同歸於儘。
林潛也好不到哪兒去,白皙漂亮的麵容染上一層焦黑,柔順的黑發也被電得燒焦卷翹起來。
隻有一雙灰白的眼眸,彌漫著混亂的、強烈的焦渴……
“住手!”
淩棄低吼了一聲。
林潛耳尖動了動。
兩人都沒有理會他,繼續打在了一起。
“林潛!”
淩棄飛身上前,硬生生接住林潛揮起的右爪,牙根咬死了,將那隻纖細卻充滿力量的手腕牢牢抓死在掌心。
林潛右手猛揮不動,灰白的眸光落在淩棄身上,難過地大吼了一聲,忽然張開尖牙,用力朝著淩棄的脖子咬了下去——
淩棄悶哼了一聲,在他頭頂猛敲了一下:
“醒過來,林潛!你要毀掉東部基地嗎?”
林潛的尖牙深深嵌在淩棄如鋼板一樣堅硬的肩膀……
灰白的眼眸顫了一下,閃過一瞬間的漆黑。
淩棄的聲音,像是一把刀,在他的意識劃開了一道長長的缺口。
真實的世界,忽然湧了上來,頃刻間包圍了他。
越來越多的黑色,占據了少年的眼眶。
林潛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感覺到,自己剛才忽然陷入了一個長長的、詭異的夢境。
夢裡,他在屋頂之間四處跳躍著,追隨著一朵血紅的、漂亮極了的罌粟花。
可是,追著追著,他身上越來越疼,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停地在電擊他……他越來越生氣,疾速狂奔,卻擺脫不了這種疼痛,隻好更加努力地向著那朵紅罌粟狂奔而去……
直到淩棄冰冷而沉痛的聲音自他耳邊響起——
“林潛!!!”
淩棄感覺到,那隻手腕上的力量忽然弱了下來。
嵌入脖子裡的尖牙,也緩緩地收縮回去。
少年不敢抬頭再看麵前的景象,反而把頭埋進了淩棄的懷裡,聲音帶著哭腔:
“淩哥……我這是……怎麼了?”
淩棄知道,他恢複了神智。
可是,一切已經太晚了。
人們四散奔逃著……原本還算繁華的東部基地交易區,近乎被摧毀殆儘。
“林潛啊林潛,你還不知道嗎?你是喪屍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聆楓放肆的大笑聲自一旁傳來。
他的右臂鬆鬆垂落,幾乎隻有一條皮肉連著筋骨,鮮血不住滴落。白皙而肌肉分明的肩膀,是一道深可見骨的抓痕。
——很顯然,始作俑者,來自林潛。
淩棄的下頜線繃得死緊。
他擁住了林潛,眸中的堅冰,燃燒著融化。
他清晰地感覺到,懷裡的少年,僵住了。
“淩哥,他說的……是真的嗎?”
良久,林潛顫抖的聲音,低低自懷中傳來。
“是。”
淩棄已經彆無選擇。
——他隻能,在這種情況下,殘忍地說出真相。
第 77 章
林潛聽到了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
像是腳下立足的土地頃刻消失不見, 他朝著某個深不見底的深淵,直直墜了下去……
他怔怔抬眼,想要看清周圍的景色。
淩棄卻是按下了他的後腦勺,將他重新按在了懷裡。
“彆看。”
他低聲說, 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見的懇求。
“讓我……看一眼吧。”
林潛輕聲說。
淩棄顫抖著, 停頓了一下。
良久,微微鬆開手。
林潛於是從他懷裡抬起頭來。
下一秒, 他看到了滿目瘡痍的東部基地——
坍塌的屋頂, 彌漫的大火, 恐慌奔逃的人們,以及持槍圍攏而來的巡邏員和異能者們……
一片狼藉……
這一切, 是他造成的。
他一個人……造成的。
就在他垂涎那抹鮮血的時候, 他的本能破土而出,操控了他的身體, 摧毀了他好不容易回歸正常的生活,他重新樹立的信仰,他賴以生存的基地。
“我原本, 隻是想救黎晴……”
林潛喃喃著, 輕聲說。
“我知道。”
淩棄低聲說。
林潛覺得眼底有些溫熱, 好像有什麼東西不住地湧了出來,流過他的臉頰。
可他仍是揚起一抹小小的笑容,對著淩棄驕傲地說:
“我救下她了。”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 林潛。”
淩棄咬緊了牙關,向來冰冷的嗓音,已然微微顫抖。
“可我……怎麼會是喪屍王呢?”
林潛喃喃著, 眼底透著深深的不解。
熱淚仍是止不住地從他眼角流下。
他原以為,就像爸爸媽媽給他的那本童話裡所說的那樣, 醜小鴨長大後,就會變回潔白美麗的天鵝,回到同伴們之間,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原來……他從來就不是那隻醜小鴨。
他甚至……連人類都不是啊……
淩棄根本無法回答林潛的這個問題。
頭一次,他眼前升起一道朦朧的薄霧,像是上天垂憐,允許他看不清眼前的少年令人心碎的笑容。
哢嚓——
無數道子彈上膛的聲音響起。
林潛怔怔掃視了一圈周圍。
反應迅速的大批巡邏員,早已聚集在了這裡,此時此刻,千百道黑洞洞的槍口,直直對準了他。
淩棄的下頜線緊了又緊,眼眸中的堅冰熊熊燃燒。
他反身將林潛擋在身後,冷聲對眾人說:
“槍都給我收回去!”
“指揮長,那、那是喪屍……不,喪屍王啊!”
巡邏員中有人叫道。
“他是尖刀的人,意識十分清醒。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準動他!”
淩棄說。
強大的氣場自他身上擴散開來。
淩棄一手建立了東部基地,他便是東部基地說一不二的權威。
此話一出,眾人動作齊齊頓住,紛紛猶豫起來。
林潛低著頭,一言不發,眸光怔忡地望著一片狼藉的火場。
祝小刀和關山相視一眼,從人群裡掙紮著出來,向眾人保證道:
“這隻是一次異能失控而已!我們會罰他,也會好好看住他,不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異能失控……嗬嗬?”
裴聆楓渾身是血地坐在一旁,幾個穿著白色製服的醫務官正一臉焦急地為他處理斷掉的手臂。
他自己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臉上甚至勾起笑容:
“從沒見過指揮長這樣徇、私、枉、法——各位還記得失蹤的交易區治安隊隊長高振翔麼?半個月前,高振翔就是因為被林潛咬傷,第二天就喪屍化了喲。”
眾人一驚,看向林潛的目光更是帶上了驚恐。
祝小刀咬牙:
“裴聆楓,說話要講證據的……證據呢!”
裴聆楓微微一笑:
“我倒是有證據,可你們——敢看麼?”
“都喪屍化了……難道要我們看喪屍?”
“難道城裡、城裡還有其他喪屍?”
圍觀眾人之中,傳來越發令人不安的猜測。
裴聆楓微微一笑:
“不如,我們換個角度,現在給林潛抽一管血,驗證一下,和當初被淩指揮長帶回基地的喪屍王殘骸,是不是同源。指揮長,您覺得呢?”
淩棄的下頜線微微抽緊,眸光冷了下來:
“如果他是喪屍王,那你也已經感染了病毒。”
裴聆楓哈哈笑了一聲:
“急什麼?我還有一天的時間留下遺言呢。可指揮長啊,好不容易掙紮到第十年,那麼多人的性命……你可彆親手毀了你一手建立的東部基地啊……”
裴聆楓的話,煽動了人群中的恐懼——
自末世降臨以來,人們對自身和種群生命存亡的、最深最深的恐懼。
不安的議論聲,在眾人之間緩緩擴散開來,某一瞬間,像是熱鍋上的開水,沸騰喧囂起來——
“指揮長!這個人很危險……”
“您不能那樣做……”
淩棄卻仍是擋在林潛身前,雙唇抿緊,眸光冰冷極了:
“我說了,他現在,意識清醒。”
林潛耳尖微微動了動,目光忽然有了些焦距。
他抬頭,恍惚望著淩棄冷硬而堅定的側臉。
淩棄……是在維護自己麼……
還有祝小刀和關山……
哪怕……
他是個做了壞事的喪屍王。
周陽咬咬牙:
“指揮長,你回避,把他交給我來處理!彆讓事態擴大!”
淩棄搖頭:
“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責任。”
如果不是他貿然鬆開了手銬,事情絕不會發展到現在的局麵。
“淩棄,你給我滾過來!彆逼我對你動手!”
周陽氣得頭發都要倒豎起來。
眾人紛亂的議論和恐慌的謾罵,慢半拍地一點點進入林潛耳中。
他的眸光,一點一點地黯淡了下來。
“淩哥……”
林潛輕輕叫了一聲。
“我在。”淩棄冷聲說。
“是我……拖累你了。”林潛有些低落地說。
“沒有。”淩棄強硬地說。
林潛卻是輕輕搖了搖頭。
他早就意識到,無論淩棄再怎麼努力維持,此刻的局麵,其實都隻有他自己能解決。
再拖下去,隻會讓淩棄和尖刀眾人,甚至整個東部基地……陷入更被動的局麵。
“謝謝你,淩哥。這段時間和你們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我從來沒有過這麼開心的時候……我會永遠記得這段日子。”
林潛輕聲說。
淩棄聞言,身軀驟然一僵。
林潛翻了翻身後的小書包,取出那本夾著照片的《安徒生童話》,塞進了淩棄懷裡。
——上一次,林潛給他塞完東西之後,轉身便衝進了變異屍群……
這一次,他又想要做什麼?
淩棄咬了咬牙,不肯接:
“林潛,你不許做傻事。”
林潛手一鬆,將那本書直直鬆開。淩棄終究是把它接住了。
林潛搖了搖頭,認真地說:
“這件事情,一點也不傻。”
說完,沒等淩棄反應過來,他已轉過身,直直朝著人群的最薄弱之處衝了過去。
“林潛!”淩棄大吼。
林潛一動,槍聲便如鞭炮般回響。
瞬息之間,無數發子彈已追著他的身影疾射而去。
躲開子彈,並不容易。
可林潛做到了。
那一天,黎鋒那半喪屍化的身軀在槍林彈雨中遠去……紛亂的血色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長久揮之不去。
冥冥之中,他已親曆過這場景無數遍——
林潛閃身進入小巷,鑽進民房,又從另一側的窗戶鑽出,任子彈和異能者們的各種異能漫天襲來,將身後的混凝土牆砸穿了一個個窟窿。
林潛並不想尋死。
他隻是,想要保護淩棄,然後離開這裡。
活著離開這裡。
他記得,由於南部基地逃難者們的不斷湧入,南門的守衛人手不足,其實相對薄弱。
林潛知道那個幾率很渺茫,可他必須賭一把。
然而,當他真正來到南門之前的時候,才發現事情有多麼困難——
這幾天,淩棄曾經加強了東部基地各處的防禦,城牆周圍是重點區域,這裡同樣密布著身穿深灰色製服的全副武裝的巡邏員。
他才狂奔到城門附近,接到警戒通知的巡邏員們,已帶著槍迎了過來,與他身後的追兵前後合圍,封堵了他的所有退路……
無數把槍,對準了他的頭。
隻待一個口令,或是一次擦槍走火,他的腦袋就會開出血色的煙花……
林潛緩緩退了兩步,身後同樣是槍口。
恐懼和硝煙的氣味,隨著層層疊疊的人群包裹而來。
——他們怕他。
——他們要消滅他。
哦……畢竟,他現在……是喪屍王啊。
林潛有些恍惚地想……
忽然,他勾了勾唇角。
隻見包圍圈中的少年淺淺笑了,笑容雖帶著一點異樣的僵硬,卻好看極了。
像是一朵盛開在無光之處,幽暗美麗的睡蓮。
短暫的一瞬間,林潛的腦海裡閃過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他是個好的喪屍王,此時此刻,他應該用自己的拳頭,撂倒這些要殺他的巡邏員,然後快樂地享受他們的血肉。
下一秒,那笑容耷拉下來——
可他……做不到。
他沒有辦法對眼前的人們下手……哪怕他們出於自保,要置他於死地……
他似乎,既不是個好的人類,也不是個好的喪屍王。
林潛感到有些挫敗,可更多的,卻是一些莫名的慶幸——
幸好,他不是個好的喪屍王……
否則,這些人的親人們,該有多麼難過啊……
他的眼前走馬燈般交替閃過一些熟悉的畫麵——
葉璧清和林知遠溫暖而酸澀的笑容……
淩棄明明已經亂了陣腳,卻總是故作冷硬淡定的側臉……
尖刀眾人與他並肩作戰,以及努力維護他的模樣……
那是一些,他永遠無法割舍的情感……
林潛不想就這樣輕易地死去。
即使……他是喪屍王。
*
“若是全人類與你為敵,你還願意幫助他們麼?”
*
安以真那慈祥沉穩的麵容,再度浮現在他眼前。
鬼使神差地,林潛手伸進衣兜裡,觸摸到那枚六邊形的硬物。
——那是安以真交給他的白色通訊器。
林潛眼睫微微一顫,手指緩緩按了下去。
嘶嘶電流聲響起。
幾乎是同一瞬間,另一邊立刻就接通了。
——通訊器的另一邊,守著人。
這一刻,林潛有許多的疑問、許多的不安想要傾瀉而出。
然而現在並不是時候,他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時間。
因為,就在他按下通訊器的那一瞬間,一枚極細的特製麻醉針,從後方疾射而來,直直刺入了他的後頸。
少年的黑眸驟然瞪大,瞬間渙散開來。
清瘦的身軀搖晃了一瞬,緩緩向後倒下——
砰然墜地。
恍惚之間,林潛聽到了鄭楠沉穩而有禮的聲音——
“各位巡邏員,全部住手。林潛是生物二所的重要研究對象……我們有辦法控製他。”
林潛眼睫微微一顫,試圖凝起眼眸的焦距——
隻見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影,穿過了深灰色製服的巡邏員,朝他圍了過來。
他們似乎……早有準備……
林潛再也來不及多想。
下一瞬,他已支撐不住鋪天蓋地的困意,終是閉上眼,沉入了漆黑無邊的意識之外……
*
“潛潛,你的選擇,是對的……”
通訊器裡,那聲音低低喟歎道。
第 78 章
*
……
黑。
漆黑。
純粹的……決然的黑。
久違的黑暗, 帶給林潛莫名的熟悉與安全感。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品嘗過睡眠的滋味……
可這裡……似乎也並不是他曾經曆過的那種沉眠……
刺目的白光闖入視野。
林潛微微皺眉,不安地睜開雙眼。
入目的,是一片純白的天花板,反著冰冷的金屬光芒。
好安靜……
已經太久、太久, 林潛的耳邊不曾像這樣安靜。
拜他那醒來後變得超強的聽力所賜, 即使是在夜深人靜的午夜,他也總是能聽到城外喪屍們推搡、爭執、嘶吼的聲音。更彆提人聲喧嚷的白天。
可現在, 似乎被什麼東西隔絕開來, 他的耳邊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林潛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呆呆看著天花板。漆黑的眼眸放得很空,好像什麼也沒有在想。
一道刺耳的滴滴聲響起, 然後是沉悶的滑軌聲。
門……開了。
腳步聲逐漸接近。
林潛沒有動。
來的人在他身旁站了一會, 像是在仔細觀察他的狀態。
良久,才開口:
“你的傷, 已經全好了。”
林潛耳朵微微一動。
是安叔叔。
他的聲音裡,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所有的槍傷、撕裂傷,異能帶來的電擊傷、穿刺傷、凍傷和燒傷……現在, 已經全部恢複如初,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有一瞬間, 林潛想要像往常一樣正常地回應安以真,可那些浸滿血色的回憶湧了上來……紛飛的子彈,道道襲來的異能, 前後夾擊的巡邏員,還有淩棄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眼眸……
越來越急促的心跳,因為一句話猛然一墜——
“他是喪屍王啊!”
耳邊傳來一道尖刺般的長鳴——
林潛的回憶瞬間中斷, 像是意識之中忽然豎起了一道朦朦朧朧的屏障,將他與那些可怕的記憶隔絕開來……
於是安以真便看到, 少年原本已經有了焦距的黑眸微微一顫,重新變得空茫無神。
安以真轉了轉手中的佛珠,緩聲說:
“潛潛,你有想過,這是怎樣的奇跡嗎?”
奇跡……
什麼是奇跡……
是他從一個自閉失能的少年,忽然變成了必須食人血肉的喪屍王麼?
他可以……不要這樣的奇跡麼?
林潛任由自己像屍體一樣躺著,望著冰冷的天花板,沒有做任何回應。
安以真悠悠歎了口氣:
“我該如何才能讓你看清這個真相?大多數人類皆是愚昧的,他們的看法無法代表任何東西。你是鷹,本就不該像那些麻雀一樣苟且生存。在麻雀的眼裡,鷹是魔鬼,是死神。可鷹隻是鷹而已——更高級、更強大、更完美的鷹。潛潛,這一點,你能明白嗎?”
林潛不明白。
他隻知道一點——
“我……是……喪屍王……”
他的嗓音乾澀極了,如他此時的內心一般乾涸。
安以真聽到他終於開口說話,神情卻是一喜:
“不,你不是喪屍王!”他斬釘截鐵道,“還記得羲和研究流出的那些硬盤嗎?”
林潛一怔,終於緩緩扭過頭來,看向安以真。
漆黑的眼眸,凝起了一絲焦距。
“我們已經修複了其中的絕大部分資料。潛潛,隻有那些最愚昧的人才叫你喪屍王。你不該叫喪屍王——你,是新人類。”
安以真直視著林潛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林潛微微蹙眉,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字眼:
“新……人類?”
麵色怔忡的漂亮少年,緩緩從鋪著棉墊的鋼床上坐了起來。
他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白皙光潔,沒有任何疤痕。即使在他的記憶裡,它才剛剛被異能者的風刃劃傷、冰刺穿透,它的皮肉曾經撕裂,染滿了鮮血,幾可見骨……
“對——新人類。”
安以真點點頭,緩緩笑了,細細的魚尾紋爬上他眼角。
他的神情,一如林潛初見之時那般慈祥而悲憫。
*
“頭兒,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瞞著我們!林潛居然是喪屍王,喪屍王啊!”
總指揮室裡,常欣來回踱步,焦急不已。
淩棄麵色冰冷,眼眸有些灰暗。
他低聲說:
“告訴你們有用嗎?如果我提前告訴了你們,你們會怎麼做?”
常欣想了想,頓時有些語塞。
是啊,就算告訴了他們……又能怎樣呢?
他們是要先動手殺了林潛,還是要把他控製起來,送到……生物二所?
結局,還是如此麼?
林潛,可是他們並肩作戰、交付性命的隊友啊……
就算他的DNA檢測結果與喪屍王同源,可每當常欣想起林潛見到喪屍時那發自內心的恐懼和顫抖,她仍是覺得,這件事情,一定有其他的解法……
常欣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曆尖刀的減員,可她真想在一切成為定局之前,多做些什麼。
——這一瞬間,常欣忽然意識到,淩棄就是這麼想的,並且——也已這麼做了。
淩棄說:
“這件事情是我的錯。昨天我不該鬆開手銬。”即使他要見的是他留在生物二所的秘密線人。
祝小刀搖搖頭:
“我也有錯……起火原因已經調查清楚,就是裴聆楓找人放的火,從一開始,他就打算要把我們從林潛身邊引開……是我一時衝動,中了他的圈套。”
關山歎了口氣,低聲說:
“可那場火,總要有人去撲滅。都怪我沒注意到林潛沒能及時跟上來。”
賀十八環視了一下情緒低沉的眾人,挑了挑眉,扯開嗓門:
“喂喂喂,瞅瞅你們幾個。帽子能賣錢啊?都彆急著往自己頭上扣了,趕緊想想辦法吧,把林潛弄出來還是怎麼的?他要是留在生物二所,還不得被那些如饑似渴的研究員扒掉幾層皮?”
常欣有一絲糾結:
“可他也是喪屍王啊,如果生物二所研究完林潛,就能找到羲和病毒的解藥呢?如果我們非要阻止研究,豈不是成了人類的罪人?”
“你傻啊?”賀十八不客氣地說,“就算要研究林潛,也得先經過尖刀的同意,哪能隨隨便便就讓他們扒林潛的皮?怎麼說,我們也算是林潛的半個監護人吧?他可是我們帶回來的。對吧,淩哥?”
常欣恍悟。
淩棄眉心一蹙,牙關幾不可見地咬緊:
“我已經和生物二所的人交涉過,他們聲稱林潛是重要的實驗對象,拒絕放人。”
他無法想象,林潛獨自一人被關在生物二所,要經曆些什麼……
他知道,賀十八所說的扒掉一層皮,不是一句玩笑話。那些研究員真的有可能將林潛極儘所能地解剖研究,哪怕他是個大活人……
更何況,淩棄已基本確定,當初明麵上被銷毀的羲和研究硬盤,正是在安以真手上。
或許從一開始,安以真接近林潛的目的便不單純。
淩棄無法放過自己……這次意外的源頭,便是他在最該繃緊心神的時候,疏忽大意,鬆開了林潛的手銬……
賀十八嘿嘿一笑:
“已經交涉過了?那敢情好啊……都說先禮後兵,我們禮數可是已經儘到了,對吧?”
常欣抬頭看他:
“你又想了什麼餿主意呢,說來聽聽。”
賀十八挑眉:
“本來就是我們的人。禮貌交涉不同意,可不就得去偷去搶?頭兒,你可彆告訴我,在這個關頭,你慫了哈。”
淩棄冷冷瞥了他一眼,沉聲說:
“賀十八,彆對我用激將法。”
賀十八聳了聳肩。
淩棄移開目光,眸色堅定,森冷道:
“今晚就去生物二所偷人。”
賀十八沒忍住,哈哈一笑:
“頭兒,你什麼時候這麼幽默了。”
淩棄沒理他,兀自說:
“生物二所建立的時候,有我監工。我有他們的監控分布圖紙。”
*
清瘦的少年坐在鋼床上,微微垂首,安靜地看著紮在自己手臂上的針管。
紅色的血液正通過膠管緩緩流出,流進一個透明的玻璃管子裡。
“我們需要少量血液,進行一些基礎研究。”
安以真看著神情茫然的林潛,開口道。
“……基礎研究。”
林潛有些機械地重複著。
安以真一頓,接著說:
“我們會很珍惜地使用它,快速確認一些基本的問題。潛潛,你放心,你的價值絕不僅在於科研,我們不會殺雞取卵。我也不會做璧清不想看到的事。”
安叔叔,似乎在很努力地解釋些什麼。
“……嗯。”
林潛低低嗯了一聲,仍是怔怔望著那抹流動的鮮紅。
林潛如今所在的房間,是一個由不明合金鑄成的金屬隔間,裡麵有內循環的新風係統,當大門關閉的時候,可以達到絕對密閉,隔絕外部世界的一切聲音、空氣,乃至信號頻段。
這正是林潛醒來之時,能得到久違的安靜的原因。
眼看著麵前戴口罩的醫務官雙手顫抖著拔去抽血管,開始戰戰兢兢地給他止血,林潛忽然低聲開口:
“交易區的火災,撲滅了麼?”
安以真微微一怔,片刻後,微笑道:
“放心吧,淩棄把東部基地管理得很好,已經有巡邏員組織異能者快速撲滅了大火,還修繕了大部分房屋。”
聽到淩棄的名字,林潛的耳尖微微一動,良久,又覺得有些頹喪。
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最本能的衝動,在交易區直接喪屍化……
他辜負了淩棄的努力和信任,還差點把他也拖下水,讓東部基地人心背離。
“傷亡……多嗎?”林潛問。
安以真笑了:
“若我說沒有人死亡,你信麼?大火蔓延的時候正值白天,又是在交易區,住的全是末世的鬼靈精,出了事,跑得比速度喪屍還快……你放心吧,就算有經濟損失,那些執政官也會儘力彌補的。”
林潛不由得心安了些許。
“淩哥他……怎麼樣了?”他輕聲問。
他就在他麵前被生物二所的人帶走,林潛幾乎可以想象到,淩棄會有多麼自責……
安以真的麵色有些不快:
“哼,他倒是想和我要你。可是潛潛啊,你知道嗎,最適合你的地方,從來都是生物二所。彆再想尖刀那些人的事。待在那裡,隻會讓你的自我認知不斷分裂,越來越無法接受自己的真實狀況。”
林潛緩緩低下頭。
他知道,某種程度上,安以真說的話是對的。
尖刀的敵人,是喪屍。
而他……卻是喪屍王。
“安院長,血、血已經抽好了。”
負責抽血的醫務官收拾停當,結結巴巴地對安以真說。
安以真點點頭,掃了一眼那人口罩之上不住顫抖的眼睫,眉心微微一蹙:
“你先下去吧。下次換個膽大的過來。”
醫務官冷汗落下來,用力點頭,退出了房間。
林潛怔怔望著自己手臂上的針孔快速消失,幾乎是立刻恢複了平整光滑的模樣。
新……人類麼?
具有超強恢複能力的新人類……
若他不是總對他人產生食欲,或許他早已完全相信安以真的話。
不一會兒,一名戴著口罩的醫務官匆匆忙忙地衝了過來,一臉焦急道:
“院長,院長,裴軍長他說什麼也不願進冷凍室,非說要嘗嘗當喪屍的滋味,誰說也不肯聽。可是、可是再過兩三個小時,他就會完全喪屍化了……”
安以真麵色一冷,站起身來:
“真是個逆子!都這種時候了,還這樣任性!”
林潛抿了抿唇,想起裴聆楓那條幾乎斷掉的手臂。
那……是他抓下來的嗎?
林潛完全沒有自己在喪屍形態時的記憶,但他直覺,裴聆楓絕不可能從他手下安然無恙地逃脫……
所以——
“裴聆楓,是因為我才感染了病毒麼?”
林潛輕聲問。
安以真望了他一眼,聲音柔和下來:
“你不必自責,潛潛,那是他自作自受。”
林潛一怔,抬眼看向安以真。
他其實並沒有感到太多的自責。畢竟裴聆楓害死了黎鋒,又挾持了黎晴,故意劃破黎晴的脖子,用鮮血誘發了他的喪屍化……裴聆楓確實算是罪有應得。
隻是,林潛以為,裴聆楓會是安以真很重要的人。
原來……竟不是這樣麼……
“來不及了,安院長,您快去看看吧!”一旁的醫務官催促著。
安以真眉心一蹙,回身叮囑林潛:
“潛潛,這幾天先委屈你留在這裡。我們需要對你進行一個短期的觀察,等製定完新的安全措施後,你就可以在生物二所自由活動。”
林潛嗯了一聲,望著安以真的背影逐漸遠去。
大門逐漸合攏。
就在即將關閉的那一瞬間,門外忽然閃入一個白色的人影來。
那人穿著醫務官的製服,同他們一樣戴著口罩遮住麵容,可身手卻無比迅捷,看起來並不像那些普遍瘦弱的醫務官,而是個身經百戰的異能者……
林潛麵無表情地望著那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緩緩歪了歪頭。
良久,他緩緩瞪大眼,難以置信地開口:
“淩、淩哥?”
第 79 章
“噓, 低點聲……”
白色口罩之下,果然傳來了淩棄那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衣服換上,跟我走。”
他扔給林潛一套醫務官的白色製服,示意他立刻換上。
林潛高興地接過製服, 用力點頭, 原本漆黑無光的眼眸,亮起星星一樣閃爍的光芒來。
然而, 下一刻, 那光芒卻重新暗淡下來。
林潛抖開衣服的動作停住了, 腦袋微微垂了下來,像是在思考些什麼。
“動作快, 我們隻有三分鐘時間, 這裡的監控很快就會重啟。賀十八他們撐不了太久。”淩棄說。
一時間,林潛感到眼眶有些溫熱——
“大家……都來了麼?”他喃喃道。
“當然, ”淩棄冷聲說,“你是尖刀的人。隻要還保留一絲清醒的意識,我們都絕不會放棄你。更不能就這樣把你交到安以真手上。”
林潛低低嗯了一聲, 忽然感覺鼻尖有些酸澀。
他原以為……喪屍王的身份一旦被核實, 他就會失去淩棄, 失去尖刀的隊友,失去一切……
可原來,他們一直站在他身邊。
即使, 他成了喪屍王。
林潛望著淩棄,眼眶越來越濕潤。良久,他扔下製服, 抱住了淩棄,不肯撒手。
“你……”淩棄無奈地看著懷裡樹袋熊似的少年, 良久,緩緩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這有什麼好哭的。”
林潛把頭埋在淩棄懷裡,用力地搖了搖頭:
“你不懂……”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是孤身一人……
淩棄能感覺到少年緊緊摟著自己的雙臂,還有不斷浸透過薄衣的溫熱淚水。他仍在哭,他便也感覺到自己的心像是被這淚水泡軟了,泡化了,化成了一片,不再像以前努力武裝了許久的堅硬模樣。
“我怎麼會不懂。”他說。
林潛一怔,抬頭看他。
淩棄唇角微微一勾:
“該走了。”
林潛搖了搖頭。
淩棄動作一滯,心猛然沉了下來。
“我……不走。”林潛說。
淩棄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問:
“為什麼?”
“硬盤,確實在安叔叔手上。”
林潛說。
“……我們再去拿回來。總會有辦法。”
淩棄的手已經開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林潛搖了搖頭:
“如果今天我跟著你走了,以後再也沒人能在午夜闖進生物二所。”
淩棄咬了咬牙。
他知道,林潛所說的,是對的。
從來沒有這樣一刻,他希望眼前的少年不要這麼聰明,至少不要考慮那些本來就不該由他考慮的事——
“他們會用你做實驗,各種各樣殘酷的實驗。”
淩棄說。
他能感覺到,少年的身軀,不自覺地深深顫抖了一下。
他分明也是害怕的。
可下一秒,林潛卻是抬起眼,朝淩棄露出一抹溫暖而略帶僵硬的笑容:
“安叔叔答應我,隻要過了這幾天的觀察期,我就可以在生物二所自由活動。他不會對我做太殘忍的事。”
“你相信他的話?”淩棄反問。
林潛隻是說:
“從一開始,他就對我很好。”
兩人僵持了片刻,淩棄咬牙,終是不肯答應:
“跟我走!”
林潛把頭埋在淩棄溫暖的懷裡,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那股堅定的勇氣全部都汲取到自己的身體裡,好像隻要這樣做,他就能成為像他一樣勇敢的人。
良久,他抬起頭,緩緩後退著,神情變得十分平靜:
“來不及了,淩哥,你千萬不要被發現呢。否則,我以後的行動,也會加倍的困難。”
淩棄眸光瞬間變得冰冷,胸膛也起伏不定:
“從什麼時候起,你變得這麼聰明……”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林潛像是突然開了竅,現在竟然精準拿捏了他的弱點,用自己的生命安全來威脅他……
林潛聞言瞪大眼,緩緩歪了歪頭,看起來無辜極了。
淩棄直直看著林潛,良久,終是咬碎牙關,退了一步:
“當你想離開的時候,告訴那個叫顧清璿的女人。她會想辦法聯係我。”
林潛知道,淩棄這就算是同意了。
他目光柔和地望著淩棄,輕輕點了點頭,開口道:
“淩哥,你不必擔心我,再沒有另一個人,能像我這樣快速恢複傷勢……你看——”
他伸出一雙白皙光潔的手臂,讓淩棄看:
“昨天,這裡有那麼多的傷口,你還記得嗎?現在,它們已經全部都好了。”
淩棄看著那雙早已沒有任何傷痕的手,卻是閉了閉眼,努力克製著心底泛起的絲絲抽疼:
“你不該受這種罪。”
林潛搖搖頭:
“不,你才是。變異屍群蠢蠢欲動,又不斷地有難民湧進來……淩哥,你的使命是保護東部基地,保護人類。不要擔心我……畢竟……”
我是喪屍王啊……
林潛避開淩棄的凝視,緩緩垂斂了目光。
*
“喂,淩哥,人呢?人、呢?”
賀十八看著身穿醫務官製服、兩手空空的淩棄,難以置信地問。
淩棄沉著一張臉,搖搖頭。
常欣心一沉:
“林潛他……不願意回來?”
淩棄點點頭:
“硬盤確實在安以真手裡……他不願走。”
淩棄低下頭,暗沉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不久之前,那少年還被他攬在懷裡,溫熱的淚水打濕他的衣襟……
祝小刀說:
“林潛要自己和那個老狐狸周旋?安以真藏得那麼深,如果不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恐怕我們永遠都以為他是個兢兢業業、儘職儘責的研究員……”
關山沉默地站在一旁,神情同樣溢滿了擔憂。
淩棄閉了閉眼,低聲說:
“我,尊重他的選擇。”
——假話。淩棄知道,他一點也不想尊重他的這個選擇。隻是這一次,林潛太過堅定,他不得不讓步。
眾人沉默下來,情緒都有些低沉。
淩棄掃視了一眼沉默的眾人,低聲說:
“要取得安以真的信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雖然不在林潛身邊,也要儘可能幫他製造條件。”
賀十八突然回過神來,瞪大眼,誇張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哎喲,我沒聽錯吧?淩哥,你這是終於開竅了,要開始玩陰招了?”
淩棄冷冷瞥了他一眼,沒理他:
“這幾天,不要向任何人打聽林潛的事。若有人問起,就說他已被我驅逐出尖刀……然後,趁著難民湧入、成分混雜,我們也得給生物二所的人,找點事做。”
林潛曾說,他的使命,是保護東部基地,保護人類。
這一點,淩棄自然知道。
可是,這幾天所發生的事,更讓他清楚地明白,如果無法護住林潛,他同樣會後悔一輩子……
*
淩棄離開之後,密閉的金屬房間,又重新恢複了寂靜。
林潛靜靜地坐在鋪著棉墊的鋼床上,呆呆望著緊閉的房門。
因淩棄的到來而不斷起伏的心緒,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平靜到近乎一潭死水,如這房間一般岑寂。
安以真並沒有離開太久。
就在淩棄走後不久,大門再次開啟,那張慈祥和藹的麵容再次出現在林潛麵前。
林潛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隻是視線緩緩轉了過去,輕聲問:
“安叔叔,怎麼了?”
安以真掃視了一眼房間內部的景象,以確認這裡沒有任何異常:
“剛才監控出了一點問題,我來看看,你還好嗎?”
“你放心吧,安叔叔,我好極了,”林潛平靜地說著,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裴聆楓他怎麼樣了?”
安以真抬手撫了撫眉心:
“已經進了冷凍艙。喪屍化是不可逆的,在找到解法之前,他必須待在那裡,好讓機體能維持喪屍化之前的狀態……”
林潛哦了一聲,有些失望。
比起進了冷凍艙……他似乎更希望聽到裴聆楓已經喪屍化的消息。
要不是他的摻和,林潛現在或許還好好待在尖刀眾人身邊……
安以真麵色微微一沉:
“他的做法,總是激進得徹底,是該吃個教訓。”
“可我記得……裴聆楓,是您的兒子?”
林潛輕聲說。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剛才,安以真叫他“逆子”……
安以真神色忽然有些無奈:
“那是個錯誤……天大的錯誤。你知道,我一直愛慕著璧清。以前,她一直儘心投身科研,身體早就落下病根。為了生下你,做了很長時間的試管……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我知道,那將是我最後的機會,於是悄悄從醫院偷了她的一部分卵子,想要生下一個有著她的基因的孩子……潛潛,你本來或許會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
林潛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安以真。
安以真長歎了一聲:
“可沒想到,我當時的那個助理,竟暗地裡把璧清的卵子換成了自己的,偷偷生下了那孩子,裴聆楓,然後立刻隱姓埋名,瞞著我將他撫養長大……”
林潛緩緩瞪大眼,震驚道:
“等、等等,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才問出口,他便覺得有些不妥。
他該問的,不該是安以真為什麼要這麼做麼……
他們兩人的做法,都不大對吧……
安以真哼了一聲,向來泰然的神情,少有地漫上一絲惱意:
“誰知道呢?她毀掉了我唯一的機會,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天賜良機……如今我和璧清,更是已經天人相隔……”
林潛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所以,安以真曾經偷了媽媽的卵子,想要生下一個他自己和媽媽的孩子,沒想到卻被當時的助理掉了包,最後平安長大的,是他自己和那個助理的孩子……
最後,林潛撓了撓頭,喃喃道:
“你們都……好勇敢啊……”
他原以為安以真隻是曾經暗戀葉璧清,沒想到還做過這樣瘋狂的事……
驀地,他打了個寒戰。
都說林知遠是因為遭到排擠,才離開了東部基地,這件事情,不會和安以真有關吧?
林潛用力搖搖頭。
不會的。
如果安以真會做那樣的事,他早就把葉璧清和林知遠拆散了。在他的記憶裡,林知遠的麵容比葉璧清更加模糊,他隻記得,他似乎是個有些笨手笨腳的男人,端飯的時候都常常把飯菜灑落在地……他恐怕不會是眼前這位安叔叔的對手……
“不說那些糟心事了。潛潛,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安以真從身後推出一輛小推車。
林潛掃了一眼,眸光亮了起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推車。
那是一輛迷你小餐車,上麵疊著幾個新鮮的紅色小麵包,裝在高腳杯裡的鮮紅果汁,塗著赤紅果醬的半熟煎肉……
他從沒有見過……這樣豐盛美味的食物……
淩棄除外——某一瞬間,他心裡升起一道異響。
林潛感覺到唾液無法抑製地分泌出來。他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口中的唾液,眸光閃過一瞬間的灰白。
“院長,危險!他進食的時候,您必須回避!”
鄭楠焦急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他矯健的身形躍入房間,動作奇快地拉住了安以真。
“小鄭,彆胡鬨!你出去,我肯定有分寸。”
安以真朝著鄭楠一瞪眼,氣鼓鼓地甩開他的手臂。
第 80 章
鄭楠當然不可能任由安以真冒這樣的生命危險。
他麵色微微一沉, 堅定不已地說:
“安院長,請您站在我身後。”
安以真仍有些不情不願,鄭楠卻已經把他護在身後,帶著他退開了半步。
同時, 謹慎地朝著林潛, 舉起了手中的喪屍專用麻醉槍。
林潛壓根沒在意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眼冒綠光地望著小推車上豐盛的食物,無法自控地撲了上去, 嗷嗚一口咬在那多汁的肉塊上, 快樂地吞咽起來, 一臉的饜足。
“潛潛,”安以真一字一句地說, “要成為真正的新人類, 你仍需控製住自己的本能,把它用在該用的地方。”
林潛似乎完全沒有聽到安以真在說些什麼, 仍是貪婪地大口咀嚼著此前從未享受過的美食。
他感覺到那股腥甜鮮香的氣息滲透過味蕾,鑽入他的脊髓,直衝頭顱, 隻覺得自己來到了天堂……
此時的少年仍然頂著一張白皙漂亮的臉, 動作卻仿佛一隻不諳人事的猛獸。
鄭楠望了安以真一眼, 手中的麻醉槍快速上了膛,低聲說:
“院長,是否需要我……”
安以真淡定地搖搖頭, 製止了鄭楠。
他仍是看著林潛,緩緩道:
“我不知道淩棄是用什麼方法,把你從喪屍化的狀態中喚醒, 但既然他能做到,你就有辦法控製住自己。潛潛, 你需要從這種混沌的狀態裡,自己找到你自己的意識。”
安以真的聲音朦朦朧朧,不真切地從遠方傳了過來。
林潛任由這串毫無意義的音節如微風一般拂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直到那個熟悉的音節響起——
淩棄。
這兩個字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一瞬間,某些散亂的記憶片段湧動著,競相躍出他的意識表層——
那些與淩棄並肩作戰、共同麵對喪屍的記憶,以及被他和尖刀眾人信任著、保護著、期待著的記憶,帶起了混雜著欣喜的、溫暖的、堅實的、危險的感受,讓他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
以及,一股灼熱的、隱隱躍動著的勇氣。
下一秒,林潛的意識猛然回籠了一部分。
於是,他便聽清了剩下的另一部分字句——
“……控製住自己。潛潛,你需要從這種混沌的狀態裡,找到你自己的意識……”
他……自己的意識……
林潛懵懵懂懂地聽著,任由這幾個字回蕩在腦海。
腥甜鮮美的香氣溢滿了他的鼻尖和口腔,他根本無暇思考,也無法思考。
餓,好餓……
沒有儘頭的餓意……
這難道便不是他的意識麼?
林潛無法理解,那個聲音為什麼仍在拷問他。
在饑餓與滿□□替的痛苦與歡愉之中,他感受到了困惑。
深深的困惑。
眼看著少年仍是風卷殘雲一般對著血色的餐食狼吞虎咽,好似對外部世界沒有任何感知……
安以真長長歎了口氣:
“也罷,是我太心急了。”
鄭楠一邊護著安以真後退,一邊略帶責怪地說:
“以後這樣危險的事情,交給彆人來做。”
安以真搖搖頭:
“我不放心。他們都不如我了解潛潛。如果是璧清,也絕不會把這件事假以人手。”
說著,他示意鄭楠降下隔離欄,緩緩開啟了大門,便準備離開這裡。
就在這時,少年凶猛進食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漂亮的麵孔,從血色的肉末之中緩緩抬起,漆黑清澈的眼底,染滿了饑餓、饜足,以及某種奇異的困惑。
他染血的雙手仍然捧著被撕碎的肉塊,卻並沒繼續進食。
清澈的眼眸,從鮮紅的食物中緩緩抬起,直直地望著隔離欄之外的安以真:
“安叔叔……我……好餓……”
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不解,似乎在疑惑,自己究竟為何會如此饑餓。
安以真卻是身形一頓,麵容驟然染上了狂喜:
“潛潛!”
他飛身撲了過來,操作遙控麵板,重新升起隔離欄,在隔離欄還未完全升起之際,便從下方鑽了過去,來到林潛身邊:
“餓,是正常的啊,就算是人類,也會有饑餓不已、想要瘋狂進食的時候。潛潛,你做得很好,記住這種感覺,記住這種感覺!”
林潛微微一怔,掃了一眼手中美味無比的腥甜食物,黑眸閃過一瞬間的灰白——
卻終究緩緩地放下手。
他歪了歪頭,神情空洞地喃喃道:
“……這種……感覺?”
饑餓的感覺?
安以真眸中迸發出精光:
“那些喪屍化的人之所以變成行屍走肉,就是被生理性的饑餓主宰了機體。他們的大腦早已硬化,進入一種半死亡的狀態,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隻能被本能驅動,朝著新鮮的血肉撲過去……潛潛,記住你的困惑,永遠保留這種困惑,不要讓饑餓主宰了你的意識……”
他似乎有些興奮,接著道:
“你的進步比我想象中快。潛潛,我會儘快解除你的限製,讓你參與到生物二所的事業中來。”
而林潛隻是茫然地瞪大雙眼,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雙手。
記住他的……
困惑?
*
果真像安以真所承諾的那樣,第二天,他們就放開了限製,林潛已經可以在整個生物二所自由活動。
可林潛還是意識到,自己在生物二所裡,是那樣格格不入。
首先——
他的手腕,被套上一枚可以實時檢測身體數據的腕帶。
據說,當檢測到他的喪屍化狀態無法控製的時候,腕帶裡的針會自動刺入手腕,注射針對喪屍的神經麻痹物質。
其次——
這裡進進出出的醫務官,都身穿白色製服、戴著口罩遮住麵容。林潛要辨認他們,隻能通過他們胸前的名牌。
可他自己,卻穿著一身淡綠色的寬鬆衣袍,麵部毫無遮擋,看起來分外顯眼——或者說,這樣的穿著,就是為了讓他在眾多醫務官之中,能夠第一時間被識彆出來。
而那些醫務官,不管有事沒事,都會儘量繞著他走,不得不傳話時,也都間隔好幾個身位。
不過,自從得知自己喪屍王的身份,林潛便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
他甚至希望所有人都離他遠遠的,免得叫他看穿對方不斷顫抖的雙手,以及眸中難掩的深深恐懼……
林潛不喜歡那種恐懼的眼神,這讓他反複意識到,他是喪屍王,他永遠不會被人類所接納……
少年眸光一頓,麵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下一秒,他便察覺到那名不斷顫抖的醫務官長長鬆了口氣,逃也似的退開。
林潛的眼睫微微一顫,緩緩垂斂下來,空洞地望著冰冷的地麵。
領在他前方的鄭楠介紹道:
“這一層的研究室,都是為你而設立。你的每一根頭發、每一滴血液的用途,我們都會寫在公示板上。安院長下了命令,要充分尊重你的意願。若你有任何不滿,隨時可以告訴我,我們會重新調整研究計劃。”
林潛沒什麼反應,仍是低著頭。
鄭楠回頭望了一眼林潛的神態,微微一笑:
“林潛,你了解你自己嗎?”
這個問題,太過空泛。
林潛抬起視線,望向神情泰然的鄭楠,靜靜等待著他的下文。
鄭楠笑笑: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了解自己,什麼時候需要進食,進食的頻率如何,需要哪種微量元素,什麼樣的血液劑量會誘發喪屍化,如何最有效地從喪屍化返回到正常的形態,如何與其他喪屍有效交流……以及,最重要的,怎樣才能繁衍下一代?”
……繁衍?
林潛木然地搖搖頭。
鄭楠所說的問題,他一個也不清楚……
更彆提最後一個。
他……確實並不了解自己。
無論是那個身為林潛的自己,還是那個身為喪屍王的自己……
“是的,你並不了解你自己,”鄭楠了然地點點頭,唇角微微上揚,“無論你是否相信,我們所做的研究,都是為了幫助你更了解自己,當然,不可否認,也是為了讓我們更了解你。林潛,你可知道,從三十年前起,整個生物二所的前身,便已在為著同一個願景而服務——”
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鄭重道:
“終有一天,我們要讓人類免於生老病死、傷痛殘疾之苦……”
林潛瞪大眼,漆黑眼眸定定看著鄭楠,眼球不自覺微微顫動著。
他的心臟,也不由自主地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鄭楠說:
“我知道,你是在一個月前蘇醒過來之後,才回憶起兒時長期自閉失能的經曆。我所說的那種痛苦,你一定也能體會到吧。”
林潛當然能體會得到。
他輕聲說:
“從醒來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深深體會著。”
至親之人就在身邊卻隻能視而不見的痛苦,無法選擇地成為拖累的悲傷……一旦覺醒,重新審視過一切,他便很難再回到那無知無覺地苟且活著的時候。
這正是為何,林潛那樣堅定地非要找到葉璧清和林知遠。
他無法接受自己再也無法彌補已經錯失的親情……
“我知道,你會明白的。”鄭楠露出他那標誌性的沉穩溫和的笑容,“遺憾的是,我們的實驗未曾順利。過去的幾十年間,所有接受羲和疫苗注射或基因改造的人,不是暴斃,就是快速喪屍化,完全失去身為人類的意識,成為一具承載和傳播病毒的行屍走肉……”
林潛微微瞪大眼:
“可我……”
鄭楠直視著林潛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而你,初代羲和疫苗的唯一成功受體,林潛——你是我們最大的希望,也是永遠無法複刻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