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大開。窗外天高雲闊, 已沒有人影。
林潛……走了……
他, 竟就這麼走了。
莫名的恐慌洶湧而上，攫住了淩棄的心神。
他……要去哪裡？
葉璧清早就喪屍化，林知遠不知所蹤, 生物二所又已經被取締。
他還有地方可去嗎？
林潛的狀態這麼不穩定，隨時都有可能喪屍化，若是沒有他在身邊, 他無法想象，他要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日子……要是不慎犯下大錯, 又該怎樣的後悔與自責……
可他……竟就這麼走了。
昨夜，林潛那明顯異常的舉動在他眼前不斷回放……
他竟沒有絲毫警覺，還安然睡去……
真該死！
淩棄手背青筋暴起，猛然將手中的紙捏成了一團，一拳砸在了牆上。
他咬著牙，低聲道：
“林潛啊林潛，誰告訴你，不能留在這裡的？你分明能夠控製住自己，為什麼，要鑽牛角尖？”
他期待著那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然而，那名少年已不在他身邊，無法回答他的質問……
良久，淩棄微顫著收回手，將那紙團小心翼翼地平鋪展開，珍惜地一一撫平那上麵的褶皺。
終究，他輕歎了一聲：
“可你的牽掛仍在這裡。你會回來的，林潛。”
淩棄垂眸，視線落在手邊的另一張照片上。
照片是林潛一家三口笑得幸福的合影。
葉璧清已經喪屍化，可林知遠仍然下落不明。淩棄曾經委托異能者尋找，不久前，才找到了一點線索。
“你會回來的，林潛。”
他低聲重複著，聲線冷而低沉。
*
離開了尖刀，林潛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
唯一清楚的，就是絕不能呆在人群中間。
趁著夜色，他悄悄地躲藏在城門的暗處，板著小臉，漆黑的眼眸盯緊了每一個路過的人。
此時，變異屍潮正向著南部基地洶湧而去，外來的難民越來越多。可相對的，那些趁著變異喪屍遠走的機會，外出探索的異能者們，也多了起來。
林潛屏住呼吸，逮到一位落單的年輕異能者，便把他打暈拖進了角落裡，換上他的衣服，拿走了他的異能者通行證。
他想了想，把自己剩下的晶核都塞進了對方的口袋裡，這才惴惴不安地離開。
異能者出城的隊伍不長，但因為審核得過於仔細，速度仍是有些緩慢。
林潛腦子一片混沌，神情木然盯著地麵，捏緊了手裡的異能者通行證，慢吞吞地跟著隊伍前進。
同其他精明警覺、時刻關注四周異動的異能者們相比，低著頭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年，看起來反而格外顯眼。
看樣子，若不是個真正的強者，就是個不諳世事的菜雞……
末世已到了第十年，顯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小兄弟，一個人？”
一個穿著深藍色衝鋒衣的男人走過來，向他搭話。
林潛沒抬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一起麼？現在的喪屍越來越聰明，一個人在外邊不好混。我們正好缺人。”
男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後姿勢各異的隊員。
林潛抬頭，麵無表情地望了他們一眼。
若是過去，林潛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加入他們。
可是現在……
他眼睫顫了顫，搖搖頭，低聲說：
“我，自己行動。”
男子沒有泄氣，還想爭取一下。
林潛卻彆過頭去，繼續盯著地麵發呆。
男子見狀，遺憾地歎了口氣，默默回到隊員們之間。
“喲，吃了個閉門羹？”那隊伍中有人調侃道。
男子聳聳肩：
“人家不答應，我能怎麼辦？”
“嘖，無能！”
“你行你上啊？”
林潛耳尖微微一動，聆聽著他們那快活的笑鬨聲，與淩棄和尖刀眾人一起相處的點點滴滴，驟然躍上心頭……
幾不可聞地，他輕歎了一聲。
天色漸亮的時候，終於輪到了林潛。
他將手裡的通行證遞了出去。
“你啊，嗯，哎？……摘下口罩，讓我看看。”
對麵那人也戴著口罩，聲音讓林潛感到有幾分熟悉……
林潛沒有多想，麵無表情地摘下口罩。
那人看清他的麵容，緩緩瞪大眼，僵在了原地。
林潛歪了歪頭，催促道：
“看清楚了嗎？”
那人舌頭有些打結：
“你、你你你……你不是……”
他忽然閉上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也摘下了口罩：
“林潛，我李修言啊！生物二所剛剛被端了！我就是個小嘍囉，他們沒怎麼盤問，就發配我來看門啦……你呢？你怎麼要出城，他們不是說你太危險，把你關起來了麼？還說你是那什麼……喪……”他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喪屍王啊……”林潛平靜地自己說出了那三個字，“所以，我要出城了，不然，病毒在城裡傳播起來，就不好了。”
“說得對啊……可是，可是……”李修言腦袋有些當機，“可是什麼……哎？”他顯然糾結得不得了，止不住地抓耳撓腮。
“你要叫他們來抓我麼？”
林潛望著李修言，緩緩歪了歪頭。
“怎麼可能！”李修言激烈地反駁，下一秒，又糾結地咬著手指，“可是……可是……我真的能就這樣把你放出去嗎？”
林潛緩緩咧開嘴，露出一抹燦爛而略帶僵硬的笑容：
“為什麼不行？”
李修言看著林潛格外坦然的笑容，微微一怔。
“喂，前麵的，快點啊！天都要亮了！”
“就是，後麵還有那麼多人呢！”
後麵排隊的人止不住催促。
李修言咬咬牙，揮揮手：
“戴上口罩，快走。”
林潛嗯了一聲，重新戴上口罩，輕聲說：
“謝謝你。”
李修言望著林潛逐漸遠去的修長背影，低聲說：
“是我謝謝你才對……”
若不是林潛隨手給予的物資，在那段最困難的日子裡，他那些沒有覺醒異能、一直苟活在棚戶區角落的兄弟姐妹們，不知餓死了多少……
微風輕拂而過。
李修言的喃喃低語，緩緩消散在風中。
*
通過盤查之後，林潛立刻丟掉了手裡的異能者通行證。
他不會再回東部基地，這件東西，對他來說再也沒有任何作用。
異能者們駕車各自遠去，尋找新的資源點。
很快，這條路上，隻剩下林潛一人。
他朝著異能者們的車輛離去的方向，一直向前走，直到離開東部基地城牆上架設的槍.炮的射程。
眼前是一片繁茂的森林，正是他來時所闖過的那片高聳入雲的變異森林。
不遠處，是此起彼伏的、屬於喪屍的嘶啞嚎叫。
林潛站在林間，深吸了一口潮濕而酸澀的空氣。
自由……
他自由了嗎？
離開了東部基地，他就像是來到了一個巨大的荒野。
他的視野所及之處，沒有一個人類。
不可能會有人再朝他開槍，然後驚恐地叫他“喪屍王”。
可與此同時，他也失去了淩棄，失去了尖刀所給予他的幫助和溫暖，失去了守護人類這個族群的權利……
一瞬間，林潛心底有些難過。
他仿佛……失去了整個世界。
林潛眼角有些溫熱。他一次又一次地抬手，擦拭著眼角，熱淚卻像是怎麼都擦拭不儘。隻好低著頭，悶聲向前，一直走、一直走。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烈日當空，曬得他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他終於哭夠了，心情甚至都有些暢快起來。
林潛停下腳步，解下肩上的背包，背靠著一棵陰涼的大樹，坐在了地上。
背包裡，裝了一些他之前剩下的紅色小麵包，還有那本綠色封皮的《安徒生童話》，還有他找了很久才找回來的，一枚尖刀的隊徽。
他輕輕吻了吻金色隊徽，又把那本《安徒生童話》輕輕翻開，珍惜地撫摸著扉頁上葉璧清和淩棄所留下的兩行字。
少年的嘴角，先是緩緩耷拉下來。
下一秒，又揚起一抹略帶僵硬的、懷念般的微笑。
——他還能留有這些紀念，真好。
葉璧清所變成的那隻護盾係喪屍，應該還在羲和研究所附近吧。
他該去那裡找她才是。
現在，他似乎可以控製喪屍，應該就能順利把她帶走了……
這麼想著，葉璧清的喪屍化，似乎也不是壞事。
林潛忽然又覺得渾身充滿了動力。
“加油，林潛！”
他站起身來，握了握拳，大聲對自己打氣，臉上露出一抹燦爛而略帶僵硬的笑容。
下一秒，那抹笑容徹底僵住了。
連帶著林潛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都怪他，不經意間回了頭……
隻見不知何時，十幾隻衣衫破爛、麵目猙獰的喪屍緩緩跟了過來，安靜地站在他身後。
看樣子，竟像是已經默默跟隨了許久。
見林潛回過頭來，它們有的瞪大破裂的眼眶，有的咧開僵硬的嘴角，有的揮舞著殘缺不全的手臂，積極而熱情地，朝前邁了兩步——
“嘶嘶——嘶——嘶嘶——”
“嘶——嘶哈——”
它們快樂地，一齊朝著林潛低吼。
林潛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頓時冰冷下來，整個人好似掉進了巨大的冰窖……
他猛然顫抖了一下，回過頭，抱緊懷裡的小書包，拔足狂奔——
“你們不要跟著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 87 章
*
林潛強忍著眼淚, 在林間飛奔了好久、好久。
一回頭，那些喪屍卻仍然狂熱地跟在他身後。
不僅沒有被甩掉，數量反而還變多了——
從原先的十幾隻喪屍，變成了二三十隻……
“怎、怎麼會這樣？”
林潛的心, 頓時涼了半截, 抱緊身旁的一棵大樹，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嘶嘶——嘶哈？”
低下的喪屍們腦袋當機了一秒, 停下動作, 困惑地看著樹上的林潛, 也嘗試跟著他向上攀爬。
喪屍們一隻疊著一隻，努力抓著樹乾向上爬, 卻因為都是普通喪屍, 沒有足夠的靈敏度，又像下餃子一樣, 一隻接一隻地紛紛掉在地上。
可它們似乎不知道何為氣餒，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嘗試。
於是，又一隻接一隻地掉了下來……
林潛坐在樹乾上, 看著底下密密麻麻、動來動去的喪屍, 咽了口唾沫, 顫抖著說：
“彆、彆爬了……”
這一刻，他不是喪屍王，隻是一個害怕喪屍的少年……
底下的普通喪屍聽到他的聲音, 似乎更加興奮，卯足了勁，更努力地向上爬。
冷靜, 林潛，你知道該怎麼做, 你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讓它們停下來——
林潛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做出一個略帶猙獰的表情——
下去！
超出人類感知的某種訊號，輕巧而迅速地傳播開來——
下一秒，所有的喪屍，齊齊停住了動作。
它們安靜而順從地站在地麵上，抬起頭。
無數道屬於喪屍的炙熱目光，齊刷刷地望著林潛，好似迷途的海盜，企盼地望著海平線上的小島。
林潛緩緩咽了口唾沫。
——你們、你們跟著我乾什麼？
他問。
——跟、跟著你……
——我們……跟著你……
此起彼伏的雜亂聲音，在林潛腦中響起。
他知道，這是喪屍們的回答。
然而……
“所以，其實你們就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著我吧……”
林潛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耳朵，無奈地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些普通喪屍們雖然看著凶狠，其實卻呆頭呆腦的，根本沒有任何自我意識，隻靠著本能在行動。
某一瞬間，林潛從它們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跟著我的話，以後就不能夠吃人了哦。
林潛嚴肅地說。
——跟著你！
——跟著你！
——不吃人！
它們重複著林潛的話。
林潛僵在樹枝上，努力思考了一會，終是硬著頭皮，從樹上緩緩爬了下來。
眾屍炙熱的目光，自始至終停留在他身上。
——那、那我們就這樣說好了。
林潛努力按下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對眾屍說。
……
或許是離開東部基地後，太過寂寞的緣故，相處得久了，林潛居然覺得，那些喪屍們，一個個變得眉清目秀起來。
不僅如此……
他居然已經能辨認出它們的性格。
比如那個穿著染血背心的禿頭喪屍——林潛叫它老王。它因為右腿殘缺的緣故，走路一瘸一拐的，性格也尤為佛係，總是慢吞吞地跟在喪屍們最後，不爭不搶，但是似乎比許多喪屍都要聰明一些，總是能很快領會林潛的意圖。
還有那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喪屍女孩——林潛叫它小紅。它的校服外套已經腐爛了大半，臉上也缺了一塊，但似乎是因為身軀比較嬌小的緣故，行動敏捷，也容易鑽進一些狹小的地方，給林潛和其他喪屍探路。
還有那個身形瘦削、穿著染血白襯衫的年輕男喪屍——林潛叫它小明。它雖然沒有什麼特彆亮眼的技能，卻非常粘人，無論行進還是歇息，總是要和其他喪屍貼著走……如果忽略那恐怖的外形，簡直像一隻可愛的大貓……
於是，林潛帶著老王、小紅和小明，還有一小群乖巧的普通喪屍，向著記憶之中古榕嶺的方向，一路走去。
不知不覺，身後的隊伍逐漸壯大……
壯大到林潛每次回頭望，都要原地眩暈一分鐘的地步……
小七率領變異屍潮向南而去的時候，沿途吸納了許多變異喪屍。
可另一些沒有那麼強大的普通喪屍，卻被它留了下來。
於是，它們見到林潛，便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順從本能，聽從他的指令。
林潛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平靜地回過頭來，一直走、一直走……
一直走到太陽沒入群山之後、夜色籠罩大地的時候。
前方的草叢，忽然傳來一陣異常的響動——
砰砰的重物落地聲中，夾雜著一陣陣奇異的嘶吼。
林潛警覺地停下腳步，微微蹙眉。
他一路走到這裡，沿途的喪屍都默默地來到他身邊，與他會合。可前麵的那些異響，卻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停止。
難道是……人類？
可是那動靜，又不像人類……
手心緊攥著的尖刀隊徽，發出一陣輕微的震動。
林潛想了想，說：
“小紅，你去看一眼。”
小紅默默地上前，直愣愣地走進了不斷蠕動的灌木叢。
下一秒，小紅的身軀從灌木叢中飛了出來，劃成一道拋物線，砰地落在了地上。
“小、小紅！你沒事吧！”
林潛擔心地上前查看。
不過，小紅躺在地上，呆愣了一秒，就緩緩爬起身來，眼巴巴望著林潛，行動與平常無異。
幸好，喪屍都比較皮實，它看起來沒有受傷……
林潛鬆了口氣。
下一秒，隱隱的怒火從他胸前升騰而起。林潛深吸了一口氣，撥開灌木叢，大步走了進去。
還沒走兩步，一陣可怕的嘶吼聲響起——
“吼——”
林潛看到一片巨大的陰影迎麵朝自己飛來。
他一驚，連忙後退了兩步，隻見一隻血淋淋的喪屍險險掠過他身側，咚地落在地上，身上全是不明的咬傷和抓傷……
“吼吼吼吼吼——”
凶惡的嘶吼聲，自更深處響起。
林潛手微微一顫，咽了口唾沫。
他聽出了，那嘶吼聲中的無限憤怒，不禁有些不安……
但你是喪屍王啊！他默默地在心裡對自己說。
無論對方再怎麼凶惡，或許，他都有辦法和它溝通。
——再不行，他還有一雙力大無窮的拳頭呢！
林潛用力握了握拳，繼續向著灌木叢的深處走去。
他定了定神，輕輕撥開灌木叢。
下一秒，整個人愣住了。
隻見灌木叢深處，三隻喪屍扭打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兩隻毆打著一隻。
而那隻被壓在最底下、憤怒反抗著的喪屍，一張染滿怒火的扭曲麵容，讓林潛分外熟悉——
那張臉，生前被子彈打得不成屍形，連同它的脖頸、身側、手臂、大腿，無處不是子彈曾經打穿的痕跡——
“黎、黎鋒？”
林潛驚叫。
三隻喪屍聞聲，齊刷刷朝他望了過來，原本劍拔弩張的架勢，瞬間弱了下來。
顯然，它們剛剛光顧著打架，根本沒有注意到林潛的到來。
林潛見狀，猛然憶起自己此時的身份，臉色連忙一沉，大聲說：
“彆打了！全都分開！”
三隻喪屍歪了歪頭，果真停了下來，呆呆地分開，站在林潛麵前。
林潛緩緩走到麵目青黑猙獰的黎鋒麵前，望著那熟悉而陌生的輪廓。
他的手顫了又顫，緩緩伸進黎鋒的衣兜裡，果然從那裡，取出一枚熟悉無比的尖刀隊徽……
林潛喃喃道：
“你……你真的是黎鋒……”
——嘶，嘶哈……
——哦，我，你……
黎鋒說。
林潛聽著它那根本就不成話語的低吼和傾訴，眼眶微微一熱。
他望著黎鋒那渾濁無神的眼睛，兀自喃喃著：
“你放心，黎晴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淩哥已經把她保護起來。她還差點殺了裴聆楓，為你報仇……”
——嘶嘶，嘶……
——我，好餓……
黎鋒說。
他果然……再也沒有了喪屍化之前的記憶……
就連自己曾經拚命保護的姐姐，都不再記得了……
林潛緩緩低頭，抬手抹了抹濕潤的眼角。
良久，他抬起頭，咧出一抹燦爛而略帶僵硬的笑容，低聲說：
“來吧，黎鋒，跟我一起走吧。幫我找到我的媽媽，然後，然後……”
林潛“然後”了許久，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神情變得有些黯然。
幸好，這些普通喪屍無法思考，也並不介意他突如其來的沉默。
——嘶嘶，嘶嘶嘶……
——跟你走。
黎鋒說。
林潛低低嗯了一聲，用力點頭，決定不再糾結那些根本無所謂的字眼。
“黎鋒，小明，小紅，老王，還有各位，我們該走了。”
他揚首，對著身後的眾屍說。
——嘶哈，嘶嘶嘶……
——嘶嗚嗚嗚嗚……
眾屍低低嘶吼著，手舞足蹈，堅定地跟在踽踽獨行的少年身後，一路向前……
*
另一邊，淩棄修長的身影佇立在東部基地的城牆邊上，看著下方烏泱泱的進城者，眉間深鎖——卻並不僅僅因為眼前的一幕。
“淩哥，要不我去把林潛找回來吧，”常欣說著，補充了一句，“咳，不隻是出於私心……他是個以一當百的強者，要是屍潮回頭，他也會是東部基地強大的後盾。”
“怎麼，想丟下我自己走？”賀十八在一旁不滿地哼哼，“我也得去找林潛。”
淩棄卻是搖搖頭。
常欣微微一怔。
“為什麼？淩哥，彆想騙我，我知道，你也很想念他。”
她看著淩棄眼下淡淡的青黑，低聲說。
“……”淩棄沉默了片刻，“你能保證，你去叫他，他就會回來？”
常欣想了想，搖搖頭，歎了口氣。
很顯然……她不能保證這一點。
淩棄低聲說：
“先等他停下來吧。”
尖刀的通訊器，有定位芯片，即使在超出通話距離的情況下，也能夠看到彼此的位置。
淩棄低下頭，看了一眼手中時刻開啟著的屏幕，盯著地圖上的那個紅色小點，緩緩向南而去。
他從未停止過對林潛的關注，等待著他的位置相對安定下來，好采取下一步的措施……
可是這幾天，林潛從未停下腳步。
這幾天，他一直不停地向南走，看樣子，是要去古榕嶺，找喪屍化之後的葉璧清……
忽然，淩棄的動作，微微一頓。
——隻見地圖上的小紅點，忽然跟另一枚紅色小點彙聚在了一起……
常欣湊過來看了一眼，見狀緩緩瞪大眼：
“那是……黎鋒？”
第 88 章
*
黎鋒雖然失去記憶, 但喪屍化之前的速度係異能卻保留了下來，成為了一隻速度型變異喪屍。
有了他的加入，林潛行進的速度快了許多。
浩浩蕩蕩的屍群，就這樣跟在他身後, 同他一起向南而去。
很快, 他們便到達了古榕嶺一帶。
古樹森然，綿密的氣根道道垂下, 紮進深不見底的灰黑沼澤, 留下神秘的昏暗陰影。
林潛熟悉這裡的景色, 閉上眼，回憶便紛至遝來。
他不會忘記曾經在這裡和尖刀共同對抗變異屍群的場景……更不會忘記淩棄那個忘情的擁抱。
可現在……卻已回不到那時候了。
他現在已是喪屍王, 再也沒有資格, 與尖刀的人並肩作戰……
林潛握緊手中的隊徽，深吸了一口氣, 重新睜開眼。
當務之急，還是找到葉璧清的下落。
林潛站在沼澤的邊緣，望著幽深的密林, 低聲問——
【有……有屍在嗎？】
樹影昏暗, 密林森森。
少年清秀漂亮的麵容, 隱匿在陰影之下，漆黑的眼眸，翻起了一瞬間的灰白。
刹那間, 空氣靜止了。
下一秒，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同時響起。
然後, 是綿綿不絕的嘶啞低吼——
——嘶哈哈哈啊……
——嘶嘶，嘶嘶嘶……
那是喪屍們的回應與歡呼……
林潛一僵, 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即使已經適應了和眾屍和諧相處的日子，聽到這麼多喪屍的聲音同時響起，他仍然會下意識地感到毛骨悚然。
回應他的喪屍，數量並不少。
不出他所料，古榕嶺裡，果然還剩下許多普通喪屍，和極少數變異喪屍——它們或者是因為卡在石頭縫裡，或者是太過氣虛體弱……沒有跟著小七離開，成了漏網之魚。
這樣，就更方便他找人了。
林潛按捺住心中的喜悅，接著問：
【你們，見過一隻綠色的護盾係變異喪屍嗎？她……嗯，是長頭發，是一隻女喪屍，前段時間剛從羲和研究所裡出來的。】
——嘶哈，嘶嘶嘶……
【沒有。】
【沒有綠色喪屍。】
【沒有見過，長頭發……】
喪屍們的回應自四麵八方傳來。
林潛皺了皺眉。
怎麼可能？
那一天，他和葉璧清——那隻綠色護盾係喪屍分開的時候，他明明記得，她跑進了古榕嶺深處。
怎麼會沒有喪屍見過她？
林潛說：
【你們再好好想想，那隻喪屍受了傷，傷口在肚子上，時間應該是在，嗯……半個多月前……】
——嘶嘶嘶，嘶嘶……
【沒有見過……】
【沒有肚子受傷，喪屍……】
【半個多月，沒有……】
林潛越聽越困惑。
難不成，是普通喪屍的記憶有限，記不得那麼久以前的事麼？
他站在原地，撓了撓頭，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一隻喪屍的聲音自遠處響起：
【有人，來，抓喪屍……】
林潛一驚：
【誰、誰來過？】
那隻喪屍慢吞吞地回答：
【白、白衣服……槍……打暈，綠喪屍……】
林潛一怔。
它的意思是，有穿著白色衣服的異能者，拿槍打暈了那隻綠喪屍？
白色衣服……麻醉槍……
幾天前，他似乎也有過同樣的經曆——被那群白衣醫務官用麻醉槍打暈，帶回了生物二所……
他的心頓時一沉——
那不會是……安以真的人吧？
林潛無法想象，葉璧清要是落到安以真手上，他會對她做什麼……
他記得，安以真一直希望自己和葉璧清能有個孩子，如今，葉璧清還變成了七代喪屍，更成了安以真所心心念念的“新人類”……
一瞬間，林潛有些頭暈目眩。
雖然生物二所已經被淩棄一鍋端，可安以真卻逃跑了！
難道，那幾天，他被困在生物二所做實驗的日子，他其實和葉璧清，近在咫尺？
不會吧，不會吧……
林潛眼前一黑。
——嘶嘶，嘶？
一旁的喪屍黎鋒，見林潛直愣愣僵在了原地，關切地抬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朝他嘶嘶低吼。
喪屍小明和喪屍小紅，也關切地圍了過來，查看他的情況。
林潛被戳了個趔趄，慘白著臉，搖搖頭：
“我、我沒事……就是有點……迷茫……”
——嘶嘶嘶嘶嘶……
黎鋒仍在嘶嘶地叫。
似乎是有什麼異常情況。
林潛茫然地轉過來，看著黎鋒：
“什、什麼？”
即使已經麵對麵相處了很久，乍看到黎鋒那張被子彈破壞過的青白喪屍臉，林潛還是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嘶嘶，嘶……
好一會兒，林潛才從茫然之中反應過來，聽清黎鋒的意思。
【有屍暈倒了！】黎鋒說。
林潛一驚：
“怎、怎麼回事？”
喪屍，也會暈倒麼？
——嘶嘶嘶，嘶……
餓，暈了。黎鋒說。
林潛左右張望了片刻，果然看到，不知何時，曾經精神抖擻的喪屍老王倒在了地上，猙獰的雙眼，失去了神采。
他連忙走過去，推了推喪屍老王：
“喂，老王，老王……你怎麼樣了？”
老王沒有任何反應。
林潛心中一沉。
是了，這幾天，他一直帶著屍群趕路，都沒有讓它們進食。
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人類……不過，就算遇到了人類，他也會阻止它們攻擊人類……
他是喪屍王，或許能堅持很長時間，可他身後的屍群，絕大多數，隻是普通喪屍，它們的能量，堅持不了多久……
“這、這可怎麼辦……”
林潛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回踱步，忽然想起些什麼，卸下身後的小書包，拿出一隻紅色小麵包，撕開包裝袋，塞進了老王嘴裡。
隻見原本挺屍狀態的喪屍老王，聞到嘴裡腥甜的香味，像是忽然活了過來，腿一蹬，抓住小麵包，大口猛嚼。
不一會兒，就活蹦亂跳地重新站了起來。
林潛不由得鬆了口氣。
下一秒，他感受到一道道炙熱無比的目光。
隻見一旁的黎鋒和其他喪屍們，全都定定站在原地，眼光發綠地望著林潛手上的小書包。
林潛抱緊小書包，咽了口唾沫：
【這個……不可以。】
他的食物，可都是應急用的……
喪屍們聞言，怏怏地彆開頭，視線卻仍是不由自主地飄過來……
林潛暗地裡鬆了口氣。
幸好，比起食欲，它們似乎更加願意聽從他的指令……
然而，就在這時，撲通一聲響起。
又有一隻喪屍，忽然倒了下去……
“誒？你、你沒事吧？”
林潛連忙跑過去，查看那隻喪屍的情況。
症狀跟剛才的喪屍老王一模一樣，似乎也是被餓暈的。
喪屍，本就是被食欲本能所驅動的行屍走肉。如今壓抑著食欲，跟林潛趕了這麼久的路——
它們，早就已經餓極了……
*
自變異屍潮向著南部基地一路奔襲開始，淩棄就一直保持著與席烈陽的通訊，密切關注著屍潮的動向。
——也正因如此，他一步步聽到了，南部基地的陷落。
“它們開始渡江了！”
通訊員著急地彙報著。
起初，席烈陽的聲音，十分沉穩——
“遠程武器準備！聽我指令，開炮！”
“赤羅河閘門準備！三二一，立刻放閘！”
淩棄聽到了，機械閘門運作，江水滔滔、奔流而下的聲音。
赤羅河是一條極為凶猛湍急的大河，如今又正值汛期，放下閘門，飛奔而下的河水，應當能將那些喪屍一直衝到出海口。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它們、它們在搭橋！”通訊員驚恐道。
席烈陽咬著牙說：
“繼續開炮！瞄準中間那隻類人喪屍！”
通訊員說：
“那是……水盾？其它喪屍在、在保護它……不，不……它們、它們上岸了……”
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
似乎是席烈陽，快速脫下了外套：
“所有操作手，繼續射擊！其它異能者，跟我行動！絕不能讓喪屍踏入南部基地！”
兵荒馬亂。
淩棄數不清楚，自己聽到了多少聲炮響、多少聲喪屍的嘶吼、多少聲血肉被撕裂的聲音……
曾經，他期待南部基地的勝利。
這種期待，卻很快被另一邊傳來的聲響一點、一點地碾碎……
“城牆……破了……”
通訊員絕望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傳來。
“跟它們拚了！”席烈陽怒吼著。
淩棄眼眸暗了下來，咬緊了牙關。
很快，通訊器另一邊的聲音，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他聽到一陣激烈的打鬥聲，夾雜著喪屍受傷的嘶吼。
席烈陽……在戰鬥。
“老淩啊……”
席烈陽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異樣的粗重的喘息。
淩棄閉了閉眼，低低嗯了一聲，聲音幾不可察地微顫。
“我他媽……受傷了，腸子都要被那隻類人喪屍掏出來了，真他媽狼狽啊……”席烈陽說。
淩棄沉默著。
他知道，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但是，我也把它的胃給掏出來了，那隻類人喪屍，要不是那麼多小弟護著它，能打得過我？哈哈哈哈哈……”
淩棄眸色暗淡，唇角卻隨著對方的敘述，微微一勾，淡淡笑了。
“你說我現在……是不是該給自己一槍啊……”席烈陽自嘲地笑著，“老淩啊……可是，有點來不及了啊……”
他的聲音忽然弱了下來。
淩棄並沒有聽到槍響。
席烈陽的喘.息聲還未完全消失，他便聽到一陣喪屍咀嚼食物時，狼吞虎咽的聲音……
淩棄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聽到對麵那喘氣聲重了一些，像是席烈陽在笑。
這是他的最後一聲笑。
隨後，通訊器的那邊，喪屍們開始嘶吼、進食，聲音此起彼伏。
很快，便再也沒有了一點人類活動的聲響。
淩棄眼底變得暗紅。
他閉了閉眼，右手微顫，掛斷了通訊。
這個通訊，已經再也沒有保持的意義。
片刻後，他重新平複了心緒，冷冷抬起頭，對著麵前肅靜的周陽、賀十八等人，低聲說：
“南部基地，淪陷……”
第 89 章
*
同一瞬間——
行走在屍群最前方的少年, 忽然抬起眼，直直望向了南邊。
某種奇異的信號，自遙遠的南方傳來。
那是一種興奮的、狂喜的波段……
南邊的南邊，似乎有一隻強大的喪屍, 在慶祝些什麼。
……是什麼呢？
林潛怔怔望了片刻, 緩緩收回了目光。
一連趕了好幾天的路，哪怕知道葉璧清變成的喪屍已經不在古榕嶺, 林潛原本還是決定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 再做打算。
然而, 自從喪屍老王暈倒開始，便接連不斷地有喪屍支撐不住, 倒在地上, 失去意識。
林潛沒有辦法，隻能把手裡的小麵包分了出去。
沒過多久, 背包就空了。
喪屍們仍在倒下。他再沒有多餘的糧食。
這些普通喪屍沒有自我意識，餓急了，看到一直倒地不起的同類, 也會一並湧上去, 分而食之。
其中一隻喪屍, 吃到一半，忽然停止了動作，挺直身軀, 劇烈顫抖著，仰天長嘶——
——“嗷嗚嗚嗚嗚……”
它的身軀驟然變大了不少，雙臂尤為粗壯, 顯然是因為吞噬同類，變異成了力量型喪屍。
它扭頭, 四下張望，目光一定，忽然一把抓起旁邊還在埋頭苦吃的同類，直接塞進了嘴裡，貪婪地咀嚼……直到飽食不下……
林潛看著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心中警鈴作響。
某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喪屍，就是喪屍。
就算它們有著人類的外表和動作、對他言聽計從，它們仍然是嗜血的……
而他自己，似乎也並不例外……
隻是比它們支撐得更久一些而已。
林潛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些食物，不光是為了那些相繼倒下的喪屍，也是為了他自己。
他害怕，再這樣下去，聚集在他身後的普通屍群，很快會演變成另一波變異屍潮……
他更害怕，終有一天，自己會因饑餓而喪失理智，帶領屍群，掉頭襲擊人類……
那將是他寧死也不願看見的結果。
*
一陣極細的槍響自古榕嶺邊緣響起，隨後，是喪屍怦然倒地的聲音。
那聲槍響似乎經過消音處理，聲音極細，可林潛仍是聽到了。
那是……人類？
林潛眼眸一亮，心中升起一陣喜悅。
他帶著屍群行走了太久、太久，已經太長時間沒有見到過人類。如今第一次感應到人類的蹤跡，隻覺得開心極了。
下一秒，那陣喜悅忽然被衝淡些許。
他現在，是喪屍王啊……
那些一路跟他走來的喪屍們，此時正缺乏“食物”，這幾個人類，卻在這時候撞了上來。
想起喪屍們分食同類之時凶殘的模樣，汗水自林潛額角緩緩滑落。
他咽了口唾沫，朝著槍聲響起的方向，悄悄走了過去……
*
林潛躲在樹後，探出半個腦袋，暗中觀察著來人。
叢林邊緣，幾個人正蹲在倒下的喪屍身旁，挖取它腦中的晶核。
其中一個寸頭男子動作利落地將喪屍的大腦剖開，取出晶核，用袖子擦了擦，放進口袋裡：
“這附近的喪屍，確實變多了。這已經是第三隻。”
這名寸頭男子穿著一件深藍衝鋒衣外套，仔細一看，正是林潛出城時那名邀請他入隊的男子。
“奇怪，不是說屍潮都去攻打南部基地了麼？這裡怎麼還有這麼多喪屍？”
另一人端著槍在一旁放風，一邊說。
“他們說還有個喪屍王盤踞在古榕嶺。這裡有這麼多喪屍，這消息恐怕是真的啊……”
另一人接話。
“南部基地已經淪陷，那隻類人喪屍很快就會率領屍潮，掉頭攻打東部基地。如果兩波喪屍彙聚在一起……恐怕基地撐不住。”
寸頭男子說。
“可、可是，頭兒，我們隻有三個人……”
林潛從聽到南部基地淪陷的那一瞬間起，便愣在了原地。
小七……帶著變異屍潮，攻陷了南部基地？
他記得，南部基地建立已有十年，有著堅固的城牆、湍急的護城河，易守難攻。那裡有許多受過特殊訓練的異能者；他們的指揮官，還是淩棄的舊友……
如今，竟然已經淪陷……
小七，究竟是怎樣強大的存在……
“三個人又怎麼了？等到變異屍潮掉頭，彆說三個人，整個東部基地都保不住……”寸頭男子說。
幾人都沉默下來。
“還是先探探情況，能打就打。”寸頭男子說。
幾人達成一致，便結成陣型，輕手輕腳地向著古榕嶺深處進發。
林潛心中著急，想要提醒他們不要再深入，可雙腳卻像灌了鉛似的，不能邁出去一步。
他不想再從人類望著他的眼裡，看到任何恐懼的神色……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低低的嘶吼，自林間傳出。
聽到人類的動靜，喪屍們蠢蠢欲動，早已朝著這裡圍攏過來。
為首的，正是那隻剛剛才變異的力量型喪屍。
雖然已經飽食同類，看到鮮嫩可口的人類，它仍是興奮了起來，從林中飛竄出來。
即使是最頂級的異能者，在對抗變異喪屍時，都不能掉以輕心。
更彆提，那隻力量喪屍背後，還有一小群喪屍。
砰的一聲輕響，林潛看到子彈微微一偏，打在了力量喪屍的左肩，便知道他們已經失去了先機。
力量喪屍仿佛沒注意到自己左肩出現一個大血洞，嗷嗚一聲竄了過去，一掌拍向最前方的那人，將他直直拍飛出去，砰的一聲撞在了樹上。
林潛終於忍不住，兩步走出來：
“後退！”
陰翳樹影之間，少年的麵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身影直直矗立在那裡，比旁的榕樹都要纖細，像是一棵初生的挺拔小樹。
三人仍在愣怔之間，為首的那隻力量喪屍，竟委屈地嗷了一聲，雙眼發綠地望著狼狽的異能者們，身軀緩慢地後退。
連同他身後的屍群，都齊齊開始後退。
寸頭男子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景象，又抬頭看了看林潛：
“是你？”
很顯然，他同樣認出了林潛。
林潛躊躇了片刻，沒有從那樹影中走出來，反而後退了一步，隱入更深的陰影之中。
“前麵有屍群，你們回去吧。”他低聲說。
寸頭男子眉頭緊皺盯著他，腦子飛速轉動，忽然明白過來：
“你……你就是那個從生物二所逃走的喪屍王……林、林潛？”
喪屍王三字一出，林潛抿緊唇，垂下眼眸，快速避開他驚奇而探詢的視線。
“你們走。”他冷冷地說。
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另一人手中的槍，忽然開了。
林潛眼眸微微瞪大，下意識地側身閃了一寸。
下一秒，他渾身震顫了一下。
肩膀上，出現一個深深的血洞……
“住手，誰讓你開槍！”寸頭男子說著，奪下了槍。
“他、他是喪屍王啊……”原本拿槍的人顫抖著說。
“我給你們三秒。三——”
林潛神情冷了下來，漆黑眼眸，翻過一瞬間的灰白。
“二——”
寸頭男子一咬牙，拉著兩人後退：“走！”
“一——”
林潛數完了最後一個數。
三人的身影，幾乎已經消失在遠方。
林潛冰冷的神情，忽然瓦解了，變得有些空洞。
他呆呆望著遠處倉皇逃竄的小小背影，又緩緩低下頭，望著左肩出現的血洞。
他們……對他開了槍……
哦，誰讓他是喪屍王……
林潛頹然地靠著樹，緩緩坐下。
好疼……
他捂著傷口，隨後，滿手的血。
傷口正飛速愈合，可在完全愈合之前，鮮血仍是源源不斷流了出來，他也仍是會疼……
少年強忍著痛楚，黑洞洞的眼眸，黑白交閃，遊移不定。
良久，定格為幽深的漆黑……
林潛深吸一口氣，抬手抹了抹不知何時流出來的淚水。
他好像……並不是第一次中人類的槍。
可是，為什麼還是會這麼難過呢？
林潛呆呆望著自己手上的鮮血，抬起頭，望著幽密林葉間，透漏而下的絲絲陽光。
陽光……
離他……好遙遠……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念淩棄。
想念在弄清楚他的身份後，仍然站在他身後的尖刀隊友們……
撲通——
林潛又聽到了一陣喪屍倒地的異響。
他疲憊地緩緩抬頭，隻見不知何時，喪屍黎鋒忽然倒了下來。
黎鋒……終於也餓暈了。
林潛有些恍惚地望著倒在地上的喪屍。
可是，他已經沒有糧食了。
剛才，放走那幾個人類，會不會是個錯誤的決定……
如果沒有放走他們，或許現在，所有喪屍都……！
林潛心一驚，猛然清醒過來，用力搖搖頭，把這危險的想法甩出了腦海。
絕不能……這麼想。
可是，現在的他，似乎什麼也做不了……
林潛無能為力地望著餓暈的黎鋒，直到察覺一件可怕的事——
周圍的所有喪屍，都眼冒綠光地盯緊了喪屍黎鋒，緩緩朝著它走了過來……
不可以！
不能吃黎鋒！
林潛慌忙衝上去，攔在黎鋒身前，怒目瞪著變周圍的喪屍：
“滾開！”
喪屍們呆呆地停住動作，後退了幾步，歪了歪頭，困惑極了。
然而……那些饑餓幽綠的目光，仍然盯緊了倒地不起的黎鋒……
林潛用力搖了搖黎鋒，想把它搖醒。然而饑餓過度的喪屍就像是用乾了電池的手機，怎麼晃也晃不開機。
這樣下去……不可以啊……
他已經……沒有糧食了呀……
林潛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他忽然低下頭，望著自己染滿鮮血的雙手——
血。
他的血。
既然喪屍會吃同類，那麼，他的血，會不會也有一點用……
眼看著周圍的喪屍越來越興奮，林潛來不及多想，把肩膀上的鮮血收攏了一些，盛在手心，滴進了黎鋒的口中……
林潛看著鮮紅的液體一點點滴落下來，雙目放空，一邊發著呆，一邊耐心等待著鮮血滴儘。
沒成想，不出片刻，黎鋒那殘破的死魚眼，忽然有了神采。
在林潛的餘光之外，黎鋒身上大大小小的彈孔，以一種肉眼難以窺見的速度，緩慢地愈合……
林潛還在發呆，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
“林……潛？你……我……”
“我怎麼……在這裡？”
第 90 章（修）
林潛感覺自己的大腦停止了運轉。
他緩緩低下頭, 與眉頭抽動的喪屍黎鋒對視……
許久，才逐漸回過神來：
“你……黎鋒？”
黎鋒坐起身來，望了望四周，眼底閃過一絲迷茫：
“不對……我是一路跟著你走過來的……我不是已經喪屍化了麼？我的身體, 怎麼也如此的僵硬……”他動了動僵硬的肩膀, 隻覺得像是在抻動一塊堅硬的石頭，哢哢作響。
黎鋒停下動作, 定定望著林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潛本想搖搖頭說不知道, 看到黎鋒那認真到近乎顫抖的目光, 終是低頭想了想，說：
“你的確已經喪屍化了……你現在, 是喪屍黎鋒。”
黎鋒咬咬牙, 攥緊拳頭，眼底微微發紅。
林潛歪了歪頭, 看著他沮喪的神情，想了想，安慰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再說話。
他太能理解, 黎鋒此刻的心情。
在意識到自己是喪屍王的那一刻, 林潛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曾經以消滅喪屍為己任的黎鋒……又怎麼會例外。
黎鋒餘光瞥到林潛肩膀上逐漸愈合的傷口，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
“等等，你的傷口……難道、難道你也喪屍化了？我們現在……是兩隻喪屍在對話？”
林潛咧嘴一笑, 點點頭：
“你說對了。”
“怎麼會這樣……我明明記得那天，你已經和淩哥他們進了基地大門……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連你也變成了喪屍……淩哥, 他還好麼？大家還好麼？東部基地還在麼？我姐她……她還好麼？”
黎鋒說著說著，嘶啞的聲線, 忍不住開始微微顫抖。
黎鋒的問題很多。
然而，流落野外之後，林潛擁有最多的，便是時間。
他耐心地，逐一回答他的問題：
“淩哥很好，尖刀的大家也很好，東部基地還在。那天你喪屍化衝出城門之後，我和淩哥他們進了基地，找到了你姐姐，她想為你報仇……後來，裴聆楓斷了手臂，感染病毒，被塞進了冷凍倉。你姐姐她應該已經被淩哥他們保護起來了。”
黎鋒見林潛神色過於平靜，隻明白他一定隱去了其中的許多波折。
但聽說黎晴的現狀，仍是忍不住長長鬆了一口氣。
“那，你呢？”
他看著麵色蒼白的林潛，和他肩上終於長出血肉的傷口。
“我麼……”林潛沉吟片刻，歪了歪頭，靜靜看著黎鋒，“其實早在遇見你們之前，就已經喪屍化了。隻是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我是喪屍王。”
黎鋒一怔。
林潛，竟是那隻被尖刀聯手轟進炮坑裡、炸成了碎片的喪屍王……
一開始，他還有些愕然，然而想到自己明明已經喪屍化，現在卻恢複了意識，忽然覺得這件事也沒那麼令他不能接受了。
黎鋒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軀體，忽然定身，以一種肉眼無法窺見的速度，瞬移到了林潛身後。
林潛不知道黎鋒要做什麼，緩緩回頭，脖子幾乎扭轉了180度。
黎鋒確認了自己的異能還在，便平靜地收回手，簡潔地問：
“接下來，去哪裡？”
黎鋒的平靜，令林潛感到意外。
“你……已經適應了喪屍的身份？”林潛問。
“不然呢？活著總比死了強，”黎鋒說，“末世剛剛到來的時候，我也曾經幻想過，如果一開始就變成了喪屍，就不用絕望地蜷縮在安全區裡，可以和我姐從容地滿世界遊蕩。”他說著說著，臉上勾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
林潛怔了怔，良久，也緩緩咧開嘴：
“遊蕩……我喜歡這個詞。”
黎鋒的說法寬慰了林潛的心，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離開東部基地，他雖然失去了尖刀，失去了自己背靠的族群，卻也獲得了一些彆的東西——
至少，在人人都為羲和病毒惴惴不安，隻能龜縮在城牆內部的時候，他可以從容地遊走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看到從未看過的風景——哪怕是常人看來極度危險的屍群之間。
唯一的麻煩在於……
這個餓著肚子的屍群，歸他管……
林潛抬眼望著古榕嶺之間，時而四處遊走，時而互相吞噬、變異的屍群，頭疼地撓了撓腦袋。
“原本我來古榕嶺，是為了找我的媽媽，可現在……”
可現在，葉璧清沒找到，身後卻跟了一大群饑餓的喪屍。
它們認他作喪屍王，追隨他，可他卻無法提供足夠的食物……以至於現在，那些喪屍不住地同類相食，不斷地進化出變異喪屍……
林潛也感到十分茫然。
聽到葉璧清可能被白衣研究員抓走的消息，他原本更想找到那些人類，問問她的下落。
可是，如果把這群饑餓至極的喪屍也帶到人類聚居區……萬一屍群暴走、攻擊了人類，他該如何自處？
黎鋒也同樣蹙眉，看著周邊一群流著口水，時而發呆、時而遊蕩、時而吞噬它屍的喪屍。
他雖然很快地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但並不認同，它們和他是同類……
畢竟，內心深處，主導他的，仍然是人類的意識。
忽然，他反應過來些什麼：
“你能控製它們？”
林潛點點頭，咧了咧嘴：
“你也可以。”
黎鋒愣了一下。
林潛說：
“他們說，高級喪屍，都能使喚比自己等級低的喪屍。”
黎鋒嘗試了一下，命令其中一隻普通喪屍原地轉圈，那喪屍果然照做了。
不過，他並不能催動那些變異喪屍。
如此，他便明白了自己在喪屍中的等級地位。
他皺緊眉頭，讓那隻喪屍轉了一圈又一圈，又命令它跳進沼澤地裡，沾上一身泥水，掙紮著爬出來。
“南部基地已經淪陷，變異屍潮的下一個目標，可能就是東部基地。”
林潛說。
“什麼？南部基地居然……淪陷了？”黎鋒震驚極了，“那可是南部基地啊……”
林潛搖了搖頭，低聲說：
“可對麵，是變異屍潮啊。”
還是小七所帶領的變異屍潮……
以一屍之力摧毀羲和研究所的小七，和一群五花八門的變異喪屍……
林潛不敢想象，南部基地在麵對它們時，會怎樣束手無策。
黎鋒麵色慘白地握緊拳頭，久久不能釋懷。
良久，他抬頭看著林潛：
“林潛，我們回去吧，東部基地需要我們。”
林潛一驚，搖搖頭：
“不要。”
他低頭，看向自己左肩上新愈合的傷口，低聲說：
“我會被他們打死的……你也一樣。黎鋒，現在，我們已經不再是人類。喪屍，就該做喪屍該做的事。哪怕打定主意不攻擊人類，隻要我們出現在人類的視線範圍裡，很快會被子彈射成蜂窩煤……”
被子彈射成蜂窩煤……恐怕沒人比黎鋒更能體會這種感覺。
黎鋒感同身受，歎了一口氣，片刻後，反而笑了：
“這是你逃出東部基地後得出的教訓？”
林潛咧嘴一笑，輕輕點頭。
自從喪屍王的身份被曝光，他似乎總是看到槍口對著自己。
黎鋒在槍林彈雨中浴血離去的背影，便是他曾經的夢魘。
黎鋒想了想，說：
“淩哥他知道這件事嗎？”
許久沒有聽到的名字，輕敲心弦。
幾乎是這名字響起的一瞬間，淡淡暖意溶入林潛的心窩。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勾起一抹微笑：
“我是瞞著他走的。淩哥已經知道我是喪屍王，但並沒有殺了我……還希望我留下來。可若要是留下來，東部基地的居民，看起來就要集體造.反了。我……不敢那樣做。”他嘴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
“林潛，你小看他了。”黎鋒說。
林潛一怔，偏頭看他：
“什麼……意思？”
“對淩哥而言，除了無法溝通的喪屍，沒有真正的敵人。大敵當前，他會儘最大的努力，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無論是一隻有自我意識的喪屍，還是一名想要叛變的人類。”黎鋒說。
黎鋒的話有些繞，可林潛仍是理解了——
他堅定地相信，淩棄能解決他留在東部基地後產生的一切困難。
“你……確定麼？”他喃喃道。
黎鋒笑了一聲：“我認為是這樣……更何況，你母親，不是也在東部基地麼？”
“還不能完全確定，隻是有隻喪屍說她被抓走了。”
林潛歎了口氣，抬頭望著密林間隙中漏出的藍天，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左肩上基本愈合的創口。
被子彈貫穿的劇痛曆曆在目，少年的麵色，閃過幾分糾結。
他……真的要帶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屍群，前往東部基地麼？
不可否認，林潛……確實留戀著東部基地。
然而……
“……可我現在，是喪屍王，再也不是人類了。”
林潛低下頭，輕聲說。
他……並不想再回到東部基地。
他留戀的，是東部基地曾經帶給他的安全感、歸屬感，以及和淩棄、尖刀眾人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他萬分珍視的友情。
可那些珍貴而奢侈的東西，屬於林潛，身為人類的林潛。
而不是，現在的——
喪屍王。
他應該做的，是帶著屍群，停留在這片被病毒染指的荒涼廢土，而不是以喪屍的身份強留在安全基地裡，讓所有的人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