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心滿意足地看著封越喝完最後一口青菜粥,笑眯眯告訴他:“醫生等會兒就會來,你不要擔心。”
坐在餐桌另一邊的少年倉促抬頭,在觸及到她視線時耳朵微微一動,抿著唇垂下眼眸。
從競技場離開後,他便被徑直帶來了這棟房屋。
建在山腳下的彆墅雅致且寬敞,前後兩個院落分彆用作花園與露天泳池獨立出來,建築本身則是一幢三層樓高的西式洋房,白牆紅瓦,掩映在月光和樹影之中。
不像是他可以踏足的地方。
從小生活在貧民窟裡的少年想。
因為生有與常人截然不同的耳朵與尾巴,他在年紀很小時便被父母賣給長樂街裡的異常生物販賣組織,成為了低人一等的奴隸。
至於那究竟是五歲還是六歲,封越早已記不清。
年紀尚小的時候,他被關在封閉昏暗的小籠子中,供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參觀。隻要付上門票錢,他們就能肆無忌憚地打量他、羞辱他,再加一點點費用,還可以親手對他施加各種難以忍受的虐待。
在男孩的記憶裡,童年等同於永無止境的鞭打與拳打腳踢,無數張臉麵帶鄙夷地站在他跟前指指點點,而他饑餓又孤獨,隻能獨自蜷縮在籠子角落,把眼淚強忍著憋回肚子。
他們叫他怪物,拔掉封越尾巴與耳朵上的毛,當雪白色絨毛與血液一同飄蕩在空氣時,人們會發出刺耳大笑。
等稍微長大一些,看客們逐漸對他失去新鮮感,男孩便像垃圾被丟棄一般,被所謂的“主人”賣給地下競技場。
最初的他對於格鬥一竅不通,在對戰時遍體鱗傷,好在貓類身形靈巧、動作敏捷,憑借血統中與生俱來的優勢,封越居然奇跡般地躲開了一次又一次致命攻擊,並最終把握時機,通過意想不到的奇襲將對手一舉擊垮。
幾乎沒人相信,這個孱弱內向的男孩會在麵對猛獸時取得勝利,可他每次都能在絕境裡,抓住那一縷虛無縹緲的光。
——卻又總是在下一場競技時,墜入更加痛苦的深淵。
他的人生充斥著血汙、傷疤、殘羹與疼痛,當在江月年的牽引下踏入彆墅大門時,封越少有地感到了一絲膽怯。
哪怕麵對最最凶殘的猛獸,他也能麵不改色地迎敵上前,可在這一瞬間,少年卻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他沒有穿鞋,腳底布滿了從傷口中滲出的鮮血與漆黑灰塵,而大廳裡的瓷磚地板光潔平整,在燈光下反射出點點微光,讓人舍不得令其沾上一點臟汙。
像他這種卑劣又肮臟的家夥,踏入一步都是玷汙。
封越緊緊攥著上衣衣擺,不知所措;身旁的小姑娘猜出他心中所想,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涼拖,放在男孩腳邊:“你先穿這個吧,這是為客人準備的鞋子。”
奴隸是不需要穿鞋的。
他把這句話咽回肚子,有些笨拙地抬起腳。那拖鞋對他來說有些大,表麵是令人安心的淡藍色,與堅硬的地板不同,腳底碰到的地方帶了點泡沫般軟綿綿的觸感,在踩上去時微微凹陷。
奇怪又陌生的感覺,並不會讓傷口硬生生地疼。
今晚發生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他想象,懵懂的少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擔心打破這奇妙的夢境。而這份驚愕與無措在幾分鐘後更加強烈——
江月年接到一個電話,出門再回到大廳時,手裡提了份熱騰騰的青菜粥。
“你還沒吃飯吧?我不會做飯,所以隻能點外賣……你身體不好,不能吃太過油膩和辛辣的食物,這種清淡小粥最適合養傷,快來嘗一嘗。”
她是這樣說的。
封越不合時宜地想,她似乎真的很喜歡說話。
青菜粥帶了點微微的鹹,由於沒有添加多餘佐料,菜香與米香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揮,清清爽爽的香氣在唇齒間無聲交織,不需要太多咀嚼,就能與騰騰熱氣一起滾入腹中。
比起往日冷冰冰的白米飯、饅頭與隔夜菜,此時此刻充滿整個口腔的溫暖氣息幾乎能讓他幸福到落淚。
“好吃嗎?我已經幫你聯係好了醫生,不久後就能來給你看病。”
江月年用手撐著腮幫子看他,由於很久沒用過湯勺,男孩的動作僵硬又遲緩,他吃得小心翼翼,雖然表情並沒有太多變化,眼睛裡卻隱隱露出水波那樣輕柔的光。
隻是這樣看著他,她的心情也會不由自主變得很不錯。
阿統木無言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在聽見這句話時,給江月年腦袋裡發了一串省略號。
當時把封越帶出競技場後,它曾用非常專業的口吻提議帶他去街頭診所看病,並分析了一大串原因:例如他沒有身份證明啦,又比如去大醫院一定會受到許許多多不懷好意的視線啦。
結果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江月年才困惑地開口問它:“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直接叫我家裡的私人醫生呢?街頭診所多不專業啊。”
阿統木:……
行,你有錢,你狠,請你愉快地為所欲為。
這小丫頭父母都是外交官,常年居於國外;唯一的哥哥又在異常生物收容所裡工作,負責抓捕會對人類社會造成嚴重破壞的高危級彆生物,同樣是整天世界各地到處跑,很長一段時間內見不到人影。
有車有房,父母雙忙,簡直就是霓虹國後宮動漫男主角的標準配置。
【對了,】它沉默半晌,等封越吃完青菜粥後輕輕出聲,【在醫生來之前,讓他洗個澡比較好吧?】
對哦。
江月年眨眨眼睛,大致將眼前的男孩子打量一番。
頭發偏長,很明顯沒有經過仔細修剪,像雜草一樣垂在額前與頸間,凝固的血跡將發絲擰成一綹一綹,彎彎曲曲地糊成一團;手臂上的傷痕被瘀血與泥沙染成深黑色,皮膚也同樣沾了灰蒙蒙的土,看上去的確有些臟。
更何況,他身上還有股莫名的腥臭味道,像是血被捂得久了,腐爛發臭。
……那位醫生應該是不太願意親自來進行清理的。
於是江月年毫不猶豫地把他帶到了客房裡的浴室。
因為知道封越會來,她提前買好了家居用品、衣物與洗漱用品,此時一進入浴室,就能看見被規規矩矩擺在架子上的草莓味沐浴露和被清洗得乾乾淨淨的浴缸。
她耐心講解了一遍各種器械的用法,末了仍有些不放心地補充:“洗澡的時候千萬不能太用力,隻需要用毛巾輕輕擦,防止讓傷口開裂。對了,沐浴露好像也不能沾到傷口,用清水小心清理就好,尤其是後背那種看不見的地方,一定——”
說到這裡,江月年的話猝不及防卡了殼。
既然他沒辦法看見後背上的傷勢,又要怎樣才能在避開所有傷口的情況下,把臟東西全部清理掉呢?在競技場第一次見到封越時,他背後的血痕最多也最嚴重,要是胡亂抹擦……
一定會比現在更加血肉模糊吧。
阿統木嘖嘖兩聲:【我覺得,你有個大膽的想法。】
你不要用那麼猥瑣的語氣說出來好嗎!
江月年從架子上拿起毛巾,看一眼身旁立得筆直的封越,聲音很小很小:“我先來幫你把背上擦乾淨吧?”
正準備邁步上前接過毛巾的少年睜大眼睛,差點腳下一滑摔倒在地。
*
江月年拿著毛巾坐在小凳子上,看著近在咫尺的、屬於陌生少年人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