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這個動作,或許她早就轟隆一聲撞在牆上,然後被暴跳如雷的化學老師叫去辦公室喝茶。
見她一個激靈,少年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臂與視線,而江月年終於醒了瞌睡,渾身僵硬地挺直站好。
她雖然臉皮薄,卻也沒覺得被罰站是件多麼恥辱的大事,或許是因為像竹竿一樣立在教室裡的不止自己一個,無論如何,有人陪在身邊總是好的。
江月年很有阿Q精神地想,人生中第一次被上課罰站,是和穩居年級第一的小天才秦宴同學一起,這樣想想似乎也並不是很虧。
如今她的睡意消退大半,卻還是覺得渾身沒有力氣,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後,帶了點後怕地看一眼秦宴。
他生得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營養不良,整張臉見不到太多血色。逆著陽光看去,能望見少年冷峻流暢的側臉輪廓,鼻梁高挺、發絲烏黑,細長的雙眼無力地半闔著,眼眶下的一團青黑格外明顯,如同暈染在潔白宣紙上的墨團。
顯然是睡眠不足。
算上昨天夜裡,秦宴總共幫了她兩回,她得好好道謝一下。
於是江月年在做筆記用的便利貼上寫:
【秦宴同學,謝謝你。還有昨天也是。】
想了想,又擔心讓秦宴覺得這句道謝是在針對昨夜他悄悄護送她離開長樂街,於是又補上一句:【在巷子裡的時候。】
呸呸呸,當然是在巷子裡的時候。她這叫什麼,欲蓋彌彰,笨蛋行為。
江月年苦惱地皺著眉,滿心糾結地把最後那句話塗黑劃掉,將紙條遞給他。
秦宴沒接。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在江月年的印象裡,秦宴同學始終都像一尊又高又冷的雕像,不僅臉上很少出現多餘表情,脊背也從來挺得筆直。
但此時他居然緊緊蹙了眉,本來就毫無血色的皮膚慘白得幾近透明,在清晨陽光的映照下,能見到幾滴晶亮的冷汗。薄唇用力抿住,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麼痛苦,渾身微不可查地顫抖著。
就連一向筆直的腰身也微微弓起,如同緊繃的箭。
他很難受嗎?
江月年視線下移,順著少年下垂的右手手臂,這才發現秦宴緊緊按著自己的小腹位置,校服襯衫被抓出道道褶皺,手背因為極度用力,顯出條條刺目青筋。
她小小聲地開口:“秦宴同學,你是不是不舒服?需要我叫老師嗎?”
少年深吸一口氣,朝她斜過視線。
他的瞳孔深不見底,明明整個身體都在叫囂著痛苦,卻並未表現出多麼難以忍受的情緒。秦宴目光淡淡,聲音也是淡淡:“不用。”
小而顫抖,像秋天飄落的殘葉。
或許是望見江月年擔憂的神色,他沉默片刻,破天荒地補了一句話:“胃病,我習慣了。”
“可是舉手告訴老師的話……”
她剩下的話沒說完,就被對方一個不容反駁的搖頭扼殺在喉嚨裡。
秦宴態度堅決,死氣沉沉的瞳孔恍如泥潭。
他很久之前就得了胃病,源於不規律飲食與日常簡陋的食物,每當病症發作,五臟六腑都會蔓延開刀割一樣的疼痛。
雖然做不到徹底麻木,但他已經學會了如何掩飾痛苦,在病發時極力偽裝成一切正常的模樣,把疼痛全部咽回心底。
原因無他,所有人都把他當做格格不入的怪物,孤兒院裡的小孩與老師、長樂街裡的鄰居街坊、以及身邊所謂的“同學”,從他們眼裡,他隻能看見排斥與嘲笑的目光。
少年人的世界自卑又敏感,秦宴不願讓病痛暴露在許許多多或同情或看熱鬨的視線之下,讓自己的痛苦淪為供人嘲弄的玩具。
更不想再一次聽見小時候在孤兒院裡,被孩子們團團圍住時,聽到的那句滿帶厭惡的挑釁:
“怪物也會生病嗎?”
兩人接下來便沒再說話,等下課鈴終於響起,秦宴徑直回到課桌上睡覺,看他的動作,應該並沒有準備胃藥。江月年欲言又止,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
這就是秦宴所擁有的一切。
孤身一人,靠打零工賺取生活費,吃不飽穿不暖,身上總是有許多來曆不明的傷,承受著太多流言蜚語、刻意疏離。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更沒有誰會在他難受時上前問候,隻能獨自呆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可這本不應該是他擁有的人生。
其他人都不會相信,也不會關心,可江月年知道,他其實溫柔又細心,彆扭的善意全部都藏在深處;他努力又勤奮,哪怕貧困潦倒且疾病纏身,卻還是能在泥潭中野蠻生長,成為像現在這樣很優秀很優秀的人。
不止是一句簡簡單單的“謝謝”,她想為他做些什麼。
——哪怕是報答那道默默跟在她身後,隔絕掉所有黑暗的影子。
*
“所以說,你因為秦宴上課幫你擋了一下腦袋,就自發來給他買藥?”
裴央央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人傻錢多,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江月年細細翻看塑料袋裡的膠囊、衝劑和藥片,一本正經地抬眼與她對視:“現在有個很嚴肅的問題——我買了這些藥,應該用什麼理由送給他?”
對方滿臉不解:“想那麼多乾嘛,直接送給他就好啦。”
江月年趕緊搖頭:“才不要,我和他又不熟,這麼刻意地買藥送給他,不管怎麼看都怪怪的。”
更何況秦宴同學自尊心那麼強,一定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施舍,從而毫不猶豫地拒絕她。
“但事實就是你給一個壓根不熟的男同學買了藥好嗎?”
裴央央噗嗤笑出聲,繼續出謀劃策:“那你就直接放在他桌子上,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唄。”
生活不易,江月年歎氣:“你覺得他會用來曆不明的藥嗎?”
答案當然是不可能。
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領,在即將走到教室時,有些苦惱地撓撓腦袋,“既然這樣,那就隻剩下最後一個辦法了。”
*
秦宴從夢魘中醒來,睡意朦朧地睜開眼睛時,一眼就看見桌子上放著的白色塑料袋。
他的第一反應是彆人的惡作劇,裡麵放了些令人惡心的垃圾或小蟲,在初中時有人這樣嚇唬過他。
胃痛殘餘的痛覺仍然像小蟲子那樣啃咬著身體,連呼吸都仿佛在被刀割。他心情煩悶,正想把它丟進垃圾桶,卻猝不及防看見一張便利貼。
字體是清雋又漂亮的小楷,一筆一劃都顯得極為認真:
【秦宴同學你好,我是江月年。
我以前生胃病時買了這些藥,病好之後就用不上它們啦。繼續留在我這裡也沒什麼用,如果你有需要,儘管拿去用吧,如果能幫上忙的話就太好了。】
他沉默著打開其中一瓶膠囊,的確是被人打開用過的模樣,隻不過並沒有用去太多,還剩下滿滿一大瓶。
在滿袋子的瓶瓶罐罐裡,有幾顆小小圓圓的東西顯得格外突兀。秦宴將其中一顆拿起來,才發現是包裝精美的乳白色奶糖。
小時候在孤兒院裡,糖果向來是他翹首以盼的寶物,要是能吃上一顆,即便當天被其他孩子毆打或嘲笑,心情也不會太過糟糕。
自從離開孤兒院,他就再沒吃過糖果。
不僅沒有閒心享受,也因為沒有閒錢。
在糖果上也貼了張紙條,粉紅色,小小的一張:
【附贈:藥後專用奶糖,糖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