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完全陌生的聲音,屬於一位年輕男人,愜意裡帶了幾分嘲弄般的笑。
在聽見聲音的瞬間,龍猛地縮緊瞳孔,肌肉緊繃著上前一步,把江月年護在身後;兔子察覺到危險,把腦袋埋進女孩臂彎裡一動不動。
不妙。
周遭空氣悄無聲息地凝固起來,從龍的身上,能再一次感到寒冽冰冷的殺氣。那聲音如同毒蛇攀爬在耳邊,江月年後背發涼,透過青年淩亂的黑發,隱約見到那人的模樣。
個子不算高,身形細瘦,戴了副一絲不苟的金絲眼鏡。他的模樣平平無奇,是混進人群就不會被找到的類型,然而一雙眼睛明亮如鷹隼,直勾勾望過來時,目光像一把鋒利的刀。
“真是的,一聲不吭就突然跑出實驗室,可把我們給急壞了。”
男人說得慢條斯理,笑意不減:“是時候跟我回去了。出來了一天,也該玩累了吧?”
他將兩人打量一番,尤其是被龍遮擋住大半、隻露出半個小腦袋的女孩,看完後低低笑了聲:“怎麼,你們倆關係好像不錯?我可從沒想到,像你這樣的怪物也會保護人——還是說,你是不想讓彆人搶走你的食物?”
這人怎麼陰陽怪氣的,不能說點陽間的東西。
江月年沒藏住心思,重重皺了皺眉,惹得那人眉頭一挑,戲謔開口:“對了,這位小姑娘還不認識我吧?我叫葉卓,是你跟前那家夥的製造者之一。看你們倆這麼親密的姿勢,他應該告訴過你關於實驗室的事情吧?”
龍人偏了偏身子,把江月年整個擋在自己身後,與此同時耳邊再次響起男人的聲音:“彆跟小女孩子玩過家家了,和我回去實驗室。”
斬釘截鐵的命令式語氣,完全找不到反駁的可能性。在話音落地的刹那,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漆黑色的東西。
居然是一把槍。
黑黝黝的洞口正對龍人眼睛,氣氛猶如即將離弦而出的箭,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在實驗室裡的其他人找到這裡之前,跟我走。”葉卓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我可不想被那群飯桶搶功勞,第一發現者隻能是我——如果不聽話,就不要怪我動用武力了。”
這樣說的話,知道他們在這裡的,應該隻有葉卓一個。由於害怕功勞被彆人搶走,他不會向其他任何人透露相關情報,隻想把酬勞一人獨吞。
江月年凝神暗暗思索,如果對手隻有一個,想要製服其實不算太難,但問題是他手裡拿著槍,不說槍法如何,隔著這麼近的距離,隻要按下扳機,就很可能會傷到他們。
更何況就算她能躲,龍也不行。
她憂心忡忡地看一眼擋在自己跟前的青年,沾了血跡的黑發如水蛇纏繞在後背,身體雖然被大致清理過一遍,卻還是殘存著觸目驚心的紅痕。
以他的狀態,連起身走路都難。
無路可退。
要是龍被帶走,她一定也會被滅口。這裡荒郊野嶺、不存在目擊者可言,實驗室沒有必要留著她。
江月年輕輕按住青年護住自己的手臂,惹得不遠處的葉卓勾起半邊唇角,語氣漫不經心,像是上位者在玩弄無助的螞蟻:“我也不是什麼壞家夥,沒興趣欺負小女孩。小姑娘,你如果願意馬上離開,保證不再插手這件事,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龍周身的氣焰陡然炸開,啞聲開口:“你彆耍花樣。”
“這哪裡是耍花樣呢?怎麼,舍不得讓她走啦?”男人桀桀笑出聲,視線始終注視著在龍身後露出半邊腦袋的江月年,時時刻刻都帶著譏諷的意味,“小妹妹,聽說過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
江月年當然知道。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指人質與綁匪共同生活後,被綁匪略施小惠的舉動所感動,從而對其產生同情和憐憫心理,甚至反過來幫助綁匪的現象。
他這是在直白地點明,她之所以會選擇幫助龍,是受到這種病態心理的影響。
對此江月年隻想說,我可去你的吧,白癡。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其實是人類對於暴虐的一種屈從。
每個人能夠承受的恐懼都是有限的,遇到殺氣騰騰的綁匪時,會下意識覺得對方隨時可能殺掉自己,因此每存活一秒鐘,都會覺得這是犯人給予的寬忍和慈悲,從而恐懼慢慢變質,轉化為對綁匪的感激與崇拜。
甚至於,許多案例中狂熱的愛情。
這其實算是人類的一種自我防衛機製,拚命想抓住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最後一絲希望,但對於江月年來說,情況根本不是這樣。
先不說龍自始至終都沒有威脅到她的生命安全,要論他們倆此時的戰鬥力,或許江月年還要高出一籌;哪怕她與龍素不相識,單從客觀的事件本身來看,她也會選擇站在他這邊。
被強製改造的是他,被公司秘密關押的也是他,明明從沒做過什麼壞事,卻被傷害得奄奄一息,真是不公平。
她可沒有興趣和這種公司裡的研究員多費口舌,那無異於白費時間。
江月年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出人意料地平靜,不帶任何恐懼或退卻的口吻:“我分得清好人壞人,不用你來說。”
“還想不明白嗎?小妹妹。就像精神患者從不會覺得自己有病,你當局者迷,年紀又小,很容易看不清真相。”
葉卓聳聳肩繼續說:“他把你綁來這種地方,你應該恨他;他是個奇形怪狀的怪物,除了殺戮什麼也不明白,你應該怕他。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有保護他的念頭——看看他的耳朵、眼睛和尾巴,你難道不會覺得惡心嗎?為了這樣一個怪物丟掉性命,不太劃算吧?聽我的話乖乖走開,那才是你唯一的出路,被子彈打中的滋味兒,應該不太好受。”
這真是個奇怪的人。
江月年不明白他對自己苦口婆心說一大段話的用意,但從對方眼底閃爍的邪光來看,明顯動機不純。
她看不見的是,跟前的青年眸光驟黯,十指緊握成拳。
江月年不明白,龍卻對葉卓的意圖知曉得一清二楚。
身為實驗室裡首屈一指的研究員,葉卓以性格怪異出了名,是所有實驗體共同的噩夢。
他愛看異常生物被折磨得慘不忍睹、連連求饒的模樣,也熱衷於把各種毫不相乾的生物器官拚合在一起,死在他手裡的異常生物多不勝數,可謂是個十足的劊子手。
而他最為喜歡的,就是一點點剝奪實驗體的希望,看他們眼裡的希望與求生欲漸漸黯淡,最終淪為一心求死、絲毫不會反抗的廢人。這種源自心理上的折磨,會讓葉卓難以抑製地感到興奮。
而現在,他就在做這件事情。
讓江月年在他的誘導下將龍人背棄,從而令後者看清自己的處境:沒有人願意相信他,不會有人對他伸出援手,原本短暫的善意,也會在頃刻間消失殆儘。
他隻是件被所有人拋棄、也不被任何人需要的物品。
得想想辦法。
龍想,這一切因他而起,不能繼續讓身後無辜的女孩子身陷險境。葉卓提出的是道送命題,如果江月年選擇陪在他身邊,對方就有充足的理由將她殺害;萬一她選擇離開……
也注定會落進實驗室其他人的包圍圈,被立即擊殺。這片森林已然是塊不可踏足的禁區,就算她能逃出去,也會遭到殘忍的追殺,為了保住人體實驗的秘密,實驗室會竭儘所能地除掉所有知情者。
他不想害死她。
思緒層層疊疊間,青年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少女聲線,帶著遲疑與歉疚:“如果我現在離開,你能保證不傷害我嗎?”
這句話擲地有聲,再清晰不過地傳入耳朵。毫無緣由地,龍人心口像被挖掉了什麼東西。
有點空,有點疼。
更多還是無可奈何的自嘲,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抱有任何期望,這一點他早就知道。
……為什麼還會有那種愚蠢的念頭,認為她會冒著生命危險,站在隻有一麵之緣的陌生人那邊呢。
這並非背叛,而是每個人都會做出的選擇。江月年沒有做錯,他也不應該怨她。
隻是會,悄悄地感到有一點點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