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頓了頓:“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他沉默幾秒,狹長漂亮的眼睛斜斜望過來,盛滿了柔軟易碎的光,讓人看一眼便目眩神迷:“嗯。”
少年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安靜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忽然又輕輕開口:“姐姐。”
這聲音低啞微沉,像受了委屈般帶著哭腔,不知道為什麼,江月年的心跳悄悄加速。
然後她聽見白京說:“我好累……你能抱抱我嗎?”
如果可以不分開就好了,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他最大的奢望,其實隻有一個簡簡單單的擁抱,而現在看來,似乎連擁抱她的資格也會很快失去了。
江月年心裡疼得發悶,上前一步。
白京比她高出許多,當江月年踮起腳尖,他也乖巧地俯下.身子,像一隻接受撫摸的大狗狗。
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滾燙呼吸流連於江月年脖頸之間,居然也是破碎且顫抖的,仿佛下一秒鐘就會哭出來。
“下次來的時候,我把雪球介紹給你認識吧。”
江月年用手掌按住他凸起的脊背,聲線極儘溫柔:“它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狐狸,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喜歡它——就像我喜歡它那樣。”
白京的聲音悶悶從嗓子裡溢出來:“好。”
*
白京離開之後,雪球果然很快就回了家,像是受了什麼打擊般有氣無力地縮在角落,很快便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恰巧阿統木在她腦海裡不停嗶嗶嗶:【對了!今天剛好是周末,你趕快去小變態家裡看看。他老爸很快就要被捕入獄了,以你們倆半生不熟的關係,人家鐵定不會願意跟你回家。】
這算是下了最後通碟,江月年在deadline之前往往非常有乾勁,把雪球抱回小窩睡覺後,就迅速趕到了長樂街。
她心裡時時刻刻想著雪球和白京的事情,難免感到有些心煩意亂,在走到那棟熟悉的小房子前、聽見男人不加掩飾的怒吼聲時,心裡就更是煩悶。
“哭啊,快給老子哭!”
目光所及之處還是狹窄陰暗的房間,男人用手狠狠抓住鮫人少年頭發,一下又一下地,將他腦袋往牆壁上撞:“我都和彆人說好了,今天晚上就要給他——不爭氣的東西,你居然還敢瞪我!讓你瞪我,臭小子!”
聲嘶力竭的叫罵充斥整個房間,聽得江月年眉頭緊皺。那男人強迫薑池哭泣,應該是為了他眼淚化成的鮫珠。
鮫珠,即由鮫人眼淚化作的珍珠,相傳晶瑩流光、十分具有觀賞性,加之鮫人種族非常罕見,鮫珠就自然而然成為了不可多得的昂貴寶物。
之前阿統木也說過,除了把薑池當作商品公開展出,男人還會通過毆打他的方式獲取眼淚,再高價賣出去供自己賭博。
真是不折不扣的人渣。
江月年深呼吸,指節重重扣在門板上。
咚咚敲門聲很快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與他的目光一同過來的,還有薑池猩紅陰戾的視線。江月年不卑不亢地看著對方眼睛:“我能進來麼?”
她算是個常客。
男人帶了點遲疑地看一眼薑池,狠狠鬆手將他推到牆上。他的神情如同川劇變臉,雖然還是有著慍怒,卻顯而易見地蒙了層討好的意味:“當然當然!我馬上出去。”
說完還不忘咬著牙低頭,眸光狠戾地瞪了瞪浴池裡奄奄一息的少年:“晦氣!”
他很快離開,伴隨著浴室門被緊緊關上的響聲,江月年低頭朝薑池靠近。
鼻尖縈繞著血與水混合的味道,視線向下,能撞上一雙陰冷的深藍色眼眸。
薑池今天的表情比之前更加陰沉,瞳孔裡盛滿了猩紅血絲,與深海般沉甸甸的藍彼此交映,無端顯露幾分凜然殺氣。而他的嘴角卻是淡淡勾起的,在唇邊刺眼的血跡裡,扯出一個滿帶著嘲諷意味的嗤笑。
“怎麼樣。”
他從滿池血水裡勉強撐起身子,虛弱得連說話都有氣無力。但即便處在如此弱勢的情景下,薑池也還是保持著冷傲又陰戾的氣勢,用諷刺的口吻繼續問她:“是不是很有趣?”
親生父親把兒子囚禁在浴室,每天通過毆打來賺取賭博享樂的花費——
真是個讓人一聽就啞然失笑的故事。
在他年紀尚小的時候,每次都那男人折磨得遍體鱗傷時,都會不受控製地號啕大哭。他是那樣委屈,想不明白爸爸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而那些傷口疼得他快要死去,除了哭泣,男孩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等逐漸長大,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隻是個賺錢的工具。薑池心性叛逆,對那個男人厭惡得厲害,便自然不會願意將鮫珠交給他。
於是他一點點學會忍耐,不管多麼用力的拳頭砸在身上,都要極儘所能地將眼淚憋回去,然後看男人氣得跳腳的模樣。
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抗議。
在那之後,懲罰與折磨慢慢升級,由單純的拳打腳踢變成了形形色色的道具。薑池也開始學著反抗,在拳頭到來時側身閃躲,然後把那男人狠狠揍上一頓。
在那之後往往會遭到生不如死的虐待,但他開心,誰也管不著。
他才不會向那個混蛋屈服。
江月年好一會兒沒說話,安安靜靜蹲在浴缸前,兩隻手扶著冰冷的邊緣。
薑池的一邊臉頰腫起,眼角處是顯而易見的淤青,魚鱗在不久前被剝掉過,滲出的鮮血染紅浴缸,讓她看得心驚。
明明目睹了一切卻不能馬上幫他,這種感覺真是太難受了。
“浴缸裡的水,能換掉嗎?”
她看著對方的眼睛輕輕出聲:“如果血水碰到傷口,說不定會感染。”
又來了,假惺惺。
薑池懶洋洋地笑:“不管怎麼樣,就算我死了,也和你無關吧?彆來多管閒事。”
他拒絕得毫不留情,絕大多數人聽後都會知難而退,沒想到江月年愣了兩秒,旋即挑眉笑起來:“你還沒發現嗎?”
她說:“我這個人吧,還真就挺愛管閒事的。”
對付這種口是心非的家夥不能遷就,先行下手才是硬道理。
話音落下,她便把手伸進臟汙的水中,按下浴缸底部軟塞,等血水流得差不多乾淨,再打開水龍頭。
這套動作行雲流水,薑池虛弱得幾乎沒辦法動彈,自然不能阻止——
更何況那散發著腥臭氣味的血水,的確讓他很不舒服。
血腥味隨著池水的替換散去大半,然而換水隻能是治標不治本,鮫人尾巴上沾滿了凝固或半凝結的血汙,當清水將其漫過,便不由得被染成微微的紅。
尾巴是鮫人最為敏感的部位,為了讓薑池感受劇痛而剝掉鱗片,那男人真是糟糕透了。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就算鮫人的恢複能力再好,也經不起這種折騰啊。】
連阿統木也看不下去,倒吸一口冷氣:【你你你快去幫他洗洗尾巴,那些血漬和臟東西會延緩傷口愈合,如果感染就不好了。】
“薑池。”
江月年當然隻好照做,雙手撐在浴缸邊沿,小心翼翼地看他:“我幫你把尾巴清理一下好不好?”
以他目前動一下都困難的身體狀況,肯定是沒辦法自己來清理了。她實在擔心傷口惡化,雖然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壯著膽子問了出來。
出乎意料地,薑池並沒有拒絕。
而是把頭偏向另一邊,目光陰沉地不說話。
“那那那,你就是答應啦?”
這似乎是他頭一回主動接受江月年的好意,小姑娘一時間高興得笑出聲來,眼睛彎成小月亮:“我會很小心,不會弄疼你的。”
她說罷低下腦袋,右手輕輕落在鮫人少年深藍的尾巴。
上次像這樣觸碰,還是在他求偶期的時候。與那次順暢輕緩的撫摸不同,這次江月年要輕柔許多。
凝固的血漬緊緊貼在尾巴,她隻能用食指指尖輕輕落在那塊鱗片,然後稍稍用力地左右撫摸,讓血塊慢慢脫落。
這種觸碰力道不大,可當指尖在某個地方不停打轉,通過摩擦生出難以言喻的微熱——
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的薑池還是猛地咬下嘴唇,堵住從喉嚨裡不自覺溢出的聲音。
好奇怪的感覺。
……還有,眼前這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她和他遇見的所有人類都不一樣,從來都溫溫柔柔的,哪怕是麵對著他這個性情惡劣、曾經傷害過她的怪物,也從沒表現出粗暴的情緒。
在早些時候,他受傷後隻能獨自躺在浴缸裡,等待傷口自行愈合。
疼痛與饑餓連番折磨,那男人的羞辱性言語縈繞耳邊,他孤獨且痛苦,就算是在夢裡,也沒人願意在薑池最為不堪的時候陪在身邊,為他清洗尾巴上臟亂的汙漬。
真是不可理喻。
尾巴上溫熱的觸感轉轉悠悠,像小蛇般緩慢地在鱗片之間遊走,他覺得耳朵莫名發熱,狼狽低下頭。
四下寂靜,隻能聽見少年沉重的呼吸,這本該是極為靜謐的畫麵,然而就在下一秒——
右手堪堪向下,正要觸碰到下一塊鱗片,江月年忽然聽見薑池的一聲低嗬:“把手拿開。”
他的喘息細碎,臉龐不知怎麼蒙上一層明顯的潮紅。她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抬頭正想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猝不及防地,感到指尖上觸覺猛地一變。
不再是冰涼的鱗片觸感,而是光滑細膩、帶了些許柔軟的陌生感覺。
不不不,不算陌生,這種感覺……她熟悉得很。
腦袋裡像是突然卡了殼,在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後,江月年化身行動僵硬的木偶人,直愣愣垂下腦袋。
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被她手掌輕輕按住的,不再是鮫人碧藍如海洋的尾巴。
而是一雙屬於人類的雙腿,修長纖細,同樣遍布著處處傷痕。由於許久沒見到陽光,蒼白得如同晶瑩剔透的白色美玉,在水波映襯下更是增添幾縷朦朧美感,叫人不忍心伸手觸碰。
偏偏她的手,就正好按在人家膝蓋往下一點的地方。
江月年:欸?
欸欸欸欸欸?鮫人是可以變出雙腿的嗎?他們倆現在的姿勢……稍微有點太尷尬了吧!
阿統木:【是哦,可以哦。不然你以為未來的薑池在城市裡大肆屠殺,是用尾巴一蹦一跳來走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