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顫抖的視線裡,江月年看見奶奶抬起手,把護身符塞進謝清和右手手心,輕輕擦去她臉上洶湧的淚珠。
然後她說:“我走了,你該怎麼辦呢?”
江月年的眼淚倏地落下來。
從收養到現在,老人陪伴謝清和走過了足足十六年。
她們都沒有家人,理所當然成為了彼此的唯一。她教會那孩子何為善良與堅韌,為她一遍遍擦去被欺淩後留下的傷痕,不厭其煩地告訴謝清和,你不是怪物,是我最愛的小
孫女。
她在短暫的一生裡曾告訴過謝清和那麼多那麼多話,可在生命的儘頭,卻隻能用最後的力氣對她說,我走了,你該怎麼辦呢。
沒有人能回答。
江月年站在人群之中,眼睜睜看著瘦弱的少女失聲痛哭。謝清和的背影被暮色吞噬大半,單薄且孤獨,仿佛一碰就會折斷。
原來這才是她的人生。
在江月年不存在的、真真正正發生過的那段曆史裡,謝清和孑然一身地承受著從四麵八方而來的惡意,校園欺淩、孤獨無依、自我厭惡,然後看著最愛的奶奶在自己麵前閉上眼睛。
這一切難以想象的苦難,她都是在用自己瘦弱的脊背咬牙在扛。
沒有人會在女孩被同學們嘲笑時將她護在身後;也沒有人會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其實她有多麼漂亮。
謝清和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人。
就像現在這樣。
螢火蟲靜悄悄落在紙頁上,在短暫的棲息後展翅離開,不帶絲毫眷戀。
淺綠的螢光靜靜融進夜色,如同暈染在宣紙上的墨團,慢慢淡去、慢慢消失,最終被黑暗吞噬,沒有留下存在過的痕跡。
那縷最後的光芒消失了。
奶奶走了。
*
江月年本以為場景會再度變換,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一切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幾個青年人將奶奶抬進小屋,謝清和拾起那張紙條細細端詳,似乎沒出現任何異樣。
眼淚不停地落,她笨拙地抬手將其抹去,恍惚間聽見人群裡響起一陣嗡聲,不知道又在討論什麼。等抬起眼睛一探究竟,江月年不由得微微愣住。
從小道另一邊風風火火走來幾個陌生人,打頭那個穿了身暗色道袍,身後跟著的村民明顯帶了討好的意思,唯唯諾諾賠著笑。
他們都不知道奶奶出了事,見到人群時疑惑地挑起眉頭,扯著嗓子喊:“大家都聚在這兒乾嘛呢?我們今天好不容易找來了市裡的廖大師,就讓他來好好看看,誰才是村子裡害人的妖孽!”
話雖這麼說,他卻毫不猶豫地把那位所謂“大師”帶來謝清和家門口,其中用意再明顯不過。
有人遲疑著開口:“要不今天還是算了,她奶奶……”
這句話沒說完,就聽見廖大師瞪大眼
睛、猛地吸了口氣:“嘶,這位小姑娘——”
謝清和冷冷抬眸,溢滿淚水的瞳孔晦暗不明。
“發眸皆異、不似常人,還有這雙耳朵,與遠古凶獸恰恰相符,加之鼻尖眼媚,是妥妥的大凶之相啊!”
他說著手指微動,不知道真是在算些什麼,還是學著電影裡的模樣擺姿勢:“印堂發黑、雙目猩紅,這村落裡的大案……究竟是不是與你有關?”
他身旁一個男人冷笑著補充:“廖大師聲名遠揚,能把他請來,可費了我們不少功夫。他一見到謝清和照片,就說這丫頭必定有問題。”
廢話。
謝清和本來就是精靈,普通人類見了,能不覺得有問題嗎。還有那什麼“鼻尖眼媚大凶之相”,難道鼻子尖尖眼睛勾人的漂亮姑娘全是壞蛋?至於“雙目猩紅”,難道大哭一場之後,眼睛裡不應該有點血絲麼?
江月年滿肚子火氣,又聽那人繼續說:“邪祟為害一方,會吸乾身邊之人氣運。以我看來,這小姑娘必然出生孤苦、一生中多受排擠,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
有人大叫一聲:“吸乾身邊人的氣運……她奶奶就因為她出事了!”
一石掀起千層浪。
這句話一出來,村民們吵吵嚷嚷得炸了鍋。
“難道她奶奶是被謝清和克死的?”
“謝清和的確沒朋友啊!你們見過誰跟她一起玩嗎?”
“所以村裡人失蹤的事兒,真和她有關?”
“我就知道!村子裡早就有一大半的人覺得是她,可惜一直沒有證據。你們還記不記得,她在陳家二兒子去後山失蹤的時候,也出現在後山上麵?”
江月年下意識握緊拳頭。
既然有人說過,“廖大師”在來之前就看過謝清和的照片,那麼也一定會從委托他的村民口中得知關於她的信息,要想知道她出生孤苦、沒什麼朋友,並不是難事。
可村民們不會在乎這個。
那起撲朔迷離的失蹤案如同抹不去的陰影,籠罩在安平村每個人心口上。積累多日的恐懼與憎恨在此刻終於得到了看似合理的宣泄口,無論是否符合邏輯,他們都需要一個理由,來發泄快把自己逼瘋的種種情緒。
謝清和就是最好的那個理由。
大師斬
釘截鐵的言論,在有人失蹤時莫名其妙出現在後山上的經曆,以及她的確長相不似常人,村民們早已害怕她十幾年,都足以為宣判她的死刑,無論正確與否。
江月年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某個理論。
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所作所為就不用再承擔任何責任,因而可以肆無忌憚表現出內心最為野蠻與純粹的一麵。群體中的個人,不過是眾多沙粒中的一顆,可以被風吹到無論什麼地方。
這是一切尚不發達的二十多年前,在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裡,人們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麼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殘忍、偏執和解脫,隻知道發泄簡單而極端的感情,一切以自我追求為中心。
他們擁有最血腥的狂熱,也有著最極端的勇氣與英雄主義。就算出了岔子冤枉了人,犯錯的也隻會是“安平村”,而非某個具體的人。
數量,是烏合之眾們的正義。
窸窸窣窣的議論洶湧如潮水。
被潮水淹沒的謝清和雙眼無神,碧綠瞳孔喪失了所有光彩,宛如被綠苔占據的死水。
“既然你們覺得是我——”
她輕輕勾起嘴角,俯身撿起那塊沾了奶奶血跡的石頭,聲音很淡:“是不是隻要我死,你們就滿意了?”
石塊很重,舉起來時能聞到血腥味。
謝清和想,或許今天死在這裡,反而是個不錯的選擇。
父母拋棄她,同齡人嘲笑她,村民們害怕她,唯一的掛念隻有奶奶。
有天她被孩子們欺負得遍體鱗傷,哭哭啼啼地問奶奶,自己為什麼要活下去?
“努力熬過這段日子,等你離開安平村,在新的世界裡,一切都會不同。”
奶奶是這樣告訴她的。
可離開村子後又能怎樣?繼續被更多人嘲笑這副怪異麵孔,一輩子都生活在戲弄與鄙夷裡嗎?
她絕望又無助,找不到生活的方向,隻能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哪怕為了奶奶,也要努力活下去。
她不能讓奶奶傷心。
可現在,好像連那個唯一可以為之生存的理由也不複存在了。
一雙雙麻木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像一把把染血的刀。
謝清和右手用力,石塊靠近腦袋,引來一陣冷冽的風——
可不知怎地,那
道風在半途陡然停住。
有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按住了她的手。
謝清和茫然抬頭,正對上一雙圓溜溜的黑色眼睛。擁有圓潤臉蛋的女孩紅著眼睛與她對視,因為還在啜泣著,身體微微發抖。
兩個女孩都沒有出聲,視線彼此交錯碰撞,讓謝清和死氣沉沉的胸口倏地一動。
她聽見心臟重新跳動的聲音。
“你們適可而止吧!”
江月年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轉過身,把謝清和擋在身後:“有任何證據能認定謝清和是失蹤案的凶手嗎?你們隻是太害怕,想要找個名正言順的宣泄口,真是群懦夫!”
“郭夢夢!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有個中年人厲聲嗬斥,臉漲得通紅,“再不讓開,看我和你媽今晚怎麼收拾你!”
“還有你,靠欺負一個小女孩來騙錢有意思嗎?”
江月年沒理他,把目光定在廖大師臉上:“賊眉三角眼,鼻子粗下巴尖,我看你才印堂發黑。既然大師這麼厲害,怎麼不算算自己什麼時候倒閉?”
這下周圍的叫嚷聲就更多了,七嘴八舌響成一片。
“你說什麼呢!老郭,你家小孩怎麼回事?”
“這孩子怎麼說話的?大師您千萬彆生氣。”
“你們彆吵了,謝清和奶奶剛出了那事兒,要不大家各退一步,過幾天再討論這件事情?”
“這怎麼行?放了她,這期間再有人失蹤怎麼辦?郭夢夢你彆搗亂,快走開!”
江月年從沒麵對過這麼多帶著敵意的視線,後背不由自主地輕輕發抖。
雙腳卻沒向旁邊挪過哪怕一步。
“你彆怕。”
她努力做出平穩且篤定的語氣,稍稍扭頭:“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身後的謝清和沉默片刻,再出聲時帶了些許哭腔,尾音化成一灘柔和漩渦,蕩漾在江月年耳畔:“……真的嗎?”
她頓了頓,又說:“你真的不會離開,願意一直保護我?”
江月年毫不猶豫地回應:“當——”
話到一半,突然止住。
不對勁。
太奇怪了……謝清和的語氣,讓她想起當初被漆黑觸須團團捆縛時,聽見對方在耳邊的那聲低喃。
那時的謝清和也是這樣問她,語氣纏綿得惹人心慌:“你願意嗎?”
——她願意什麼?
像現在這樣,在幻境裡為她挺身而出,一輩子站在跟前保護她嗎?
江月年的腦袋嗡地炸開。
“為什麼不說話?”
身後的女孩越來越近,吐息落在脖頸裡頭,這分明是溫溫熱熱的觸感,打在江月年皮膚上,卻帶來一股莫名寒意。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
爭吵的、怒吼的、歎息著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全部消失,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她和謝清和。
隨即月光隱匿,黑暗蔓延。
在逐漸黯淡的視野裡,江月年見到洶湧而來的漆黑觸須,先是觸碰到她蒼白的指尖,然後慢慢向上,劃過手臂與側頸,落在臉頰兩端。
溫柔得如同愛人間親昵的撫摸。
有人從身後將她緊緊抱住,江月年聽見謝清和的聲音,甜得像蜜,卻又陰冷如□□:“你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我終於肝完了_(:з」∠)_
那段理論出自《烏合之眾》哦。感謝在2020-05-0312:51:00~2020-05-0417:35: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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