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阮大腦有一瞬間的眩暈。
塌方了?
這麼快的嗎?
他滿臉都是雨水,擦掉又落下來擦掉又落下來,一次比一次快,聽力像被完全隔絕在屏障裡,隻有朦朧而遙遠的轟響。
身邊的程子章踉蹌了一下,抓住紀阮的手臂,紀阮才後知後覺感受到地麵的震動。
他全身僵硬得筆直,跟著程子章的目光一寸寸抬起頭望向上空。
大雨瓢潑的衝刷下,原本堅硬的山體忽然變得像泡沫一樣鬆軟,時而滑落幾塊碎石。
而頂部一塊巨石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像被困住的猛獸試圖拚命掙脫束縛,下一秒就要跌落。
紀阮渾身的血都涼了。
極端環境下,一切求生都憑本能。
在心臟發瘋一樣的狂跳中,紀阮抓住程子章的手拚命往側方狠狠一撲。
轟——!
巨石滾落,碾壓樹枝卷起濁液轟轟烈烈地塌了下來,一路上壓斷圍欄撞斷樹乾,一瀉千裡般滾入山下湍急的江水中,濺起潑天巨浪。
煙塵和著泥漿在山間彌漫,空氣混濁得像烽火後硝煙彌漫的戰場。
劇烈轟鳴之後,餘下膽戰心驚的空寂。
·
“五日下午四點十分,B市青溪古城遭特大暴雨,引發山體滑坡,十數名學生被困山中,搶險隊正緊急營救……”
市電視台的記者穿著雨衣進行實況轉播,雨勢漸漸小了些,但現場太吵,他仍需要對著話筒發出很大的聲音。
天空黑壓壓的,和幾小時前明媚的春色仿佛是兩個世界。
現場一片混亂,有記者有群眾有醫務人員,也有家屬,烏泱泱擠著一堆人。
有些被困學生的家屬來得快,對著山口哭得泣不成聲,在老師們的攙扶下才勉強站穩。
宋嶺替顧修義撐一把黑傘,陪他站在雨中。
顧修義穿長長的黑色風衣,快要和暗沉的天色融為一體,脊背筆直一動不動地盯著出口,看那裡流出的汩汩泥漿。
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救援隊閃爍的橙紅光燈一下一下打過來,照得他眼中熄滅又亮起,熄滅又亮起。
但那一點光根本照不進深處,顧修義的眼瞳是死水一樣的黑。
他冷靜得不像話。
在周圍或焦急或暴躁或悲慟的大哭中,顧修義像一座屹立在雨中的,沒有感情的礁石。
但宋嶺卻從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站在顧修義身邊,知道顧修義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著,像被鎖住的猛獸,弓起脊背無聲地咆哮,拉扯著岌岌可危的鎖鏈。
宋嶺都不敢想,千分之一的可能,山裡那位有個萬一……顧修義那被遊絲一線牽扯住的理智徹底崩塌,會是怎樣可怖的場景。
入口處有人影晃動,呼聲漸高——
“找到了找到了!”
“閒雜人等都避開都避開!”
“亭子裡的學生全出來了!”
宋嶺隻覺得眼前一陣恍惚,再看顧修義已經邁出好幾步。
他風衣被雨水浸透,隨著走動的頻率濕噠噠貼著褲腿,脊背堅硬得好像彎曲就會折斷。
這種時候雨傘就顯得太過礙事,宋嶺在狂風中皺著臉收起傘快步跟上顧修義,看著救援隊從山口一位一位地把學生送出來。
顧修義緊緊盯著每一個出來的人,眼珠隨之滯澀地轉動。
那群學生裡有的被攙扶著,有的還有力氣自己走,有的卻躺在擔架上。
每出一個擔架,顧修義滴著水的指節就白一分,確認躺著的人不是紀阮後,他又會閉一下眼,像得到短暫的救贖。
一個、兩個、三個……十個……
直到出口空了,最後一個救援隊員從裡麵出來,他都沒等到想見的人。
宋嶺恍惚間聽到天崩地裂的聲音。
他能感覺到顧修義的壓抑要到極點了,僵硬地轉動脖子一個一個仔細掃過地上的人——地上那群渾身泥汙嚎啕大哭的人。
像在做最後的確認。
然後他看到顧修義的眼睛逐充血變得血紅,緩緩扭頭看向自己,發出極致壓抑的兩個音節:
“人呢?”
他像個冷靜的瘋子。
宋嶺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麻溜地拉起一位搜救人員:“兄弟……大大大哥,不夠、還差一個,我們家孩子還在裡麵!”
“——兩個!是兩個!”
他話音剛落身邊衝上來一個美麗的婦人,原本嫻雅的程老師頭發全亂了,跌坐在宋嶺身邊,抖著嗓子:
“我們子章也沒出來……”
刹那間空氣變得極度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可能隻有短短幾秒,一串啜泣聲劃破夜幕。
“老師……老師……”
一個額頭帶血的女生顫巍巍從擔架上坐起來:“子章他們應該、應該困在另一邊了……”
她應該是被突然的滑坡嚇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她、他們當時下去接……接你們了,走的後麵那條路,那裡、那裡下山最近……”
顧修義倏而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直直望向那片虛空。
黑暗中雄偉的山峰如同撕碎麵具的鬼魅,在閃電下露出雪白獠牙,將雨幕撕裂成洶湧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