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百姓呢?難民落草為寇,殺進縣城,然後自相殘殺,然後流竄逃生,不知所蹤,合理嗎?我忽然想起來沈家昔年也是難民。這山東難民曆來有闖關東的習俗。”沈從戎看著儘頭被燒焦的縣衙,眉頭擰成川。
瞧著親爹本就肅穆的國字臉,因為心憂百姓,帶著愈發難以形容的威嚴。
不過散發著令人信服的安心氣息,是像百姓口口相傳的戰神模樣,不像隻會笨拙跪搓衣板的駙馬爺。
沈芸觀察著,竭力克製住自己畏血的恐懼,順著沈從戎的視線望向明顯大火燒灼的縣衙,認真道:“爹,我沒真正餓過,我不懂難民。倘若我活不下去,以我的性情那必須拉幾個墊背的!殺不死我毒死他們。但假設我把縣衙都打下來了,那我肯定會再接再勵啊,繼續朝周邊進攻。且此縣乃四省交彙,交通要塞。如此地理位置優越的縣城,我很容易把事情鬨大啊。比如去打江蘇的轄區。那江南巡撫可不得跟山東巡撫掐起來。兩個巡撫互相甩鍋,那肯定要甩到皇帝麵前的。”
“不怕他們聯手剿你?”沈從戎逼著自己轉身,朝自己的此行的第一個目的地:豬肉鋪而去。
“都打縣衙了,跟造反無異了,我怕啥?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啊。都活活餓死了,我還有九族嗎?我還需要考慮什麼問題嗎?”沈芸訴說自己的假設:“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說實在點,起碼還落得個屍骨,而不是……而不是被當做肉吃。”
最後一句話,沈芸拽緊了親爹的衣領。
路上的屍骨……難民的屍身,完整……完整的極少。仵作勘查,都有……都有些被啃噬的痕跡。甚至有些小土堆做成的墳墓也有被挖掘盜屍而食。
人性道德律法,在災難麵前完全不值一提。
“我……”沈芸帶著些急切,想轉移話題,壓下自己的恐懼:“爹,我……我闖關東學過。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是平民百姓,尤其是在家鄉無地百姓掙紮後艱難求生,夢想中的世外桃源。”
“老百姓都愛一畝三分地,若不是遭遇極端惡劣的環境,是不願意離開土地離開自己的根。更彆提也需要路引。無路引任何城門都進不去。可無奈情況逼人,他們隻能背井離鄉,甚至他們走官道,都會被其他縣的官吏派人驅趕,隻能走各種小道。之所以不去江南繁華富裕地方,也是因為難民們明白那些地方,土地都是有人的。唯有北疆西關等等地方,還是地廣人稀,還是有些生活的奔頭。”
“且皇帝舅舅也下令過移民,想要發展北疆西北等地。他不想這些地方唯有軍隊士兵駐紮,唯有軍戶落地生根。畢竟這些人極容易隻聽從將領指揮,地方官吏完全壓不過軍方,毫無話語權。因此就要移民,要人口,要讓軍政分開。否則的話,就會像我那個皇帝外祖父一樣,擔心將領擁兵自重,扣住軍需糧草做威脅,甚至還琢磨自毀城牆。”
說完,沈芸表情凝重,“爹,您剛才說得對啊。有……有闖關東的習俗,為何……為何這一次難民會那麼慘烈,恍若絕路,選擇直接闖縣衙?土匪不都是占山為王?占縣衙,那就是豎反棋,自立為王。性質完全不一樣。”
沈從戎心裡沉甸甸的,雙眸環視著還能看得見的屍首,目帶黯然:“我……我也不知道。”
“那……”沈芸眼眸轉了轉,壓低了聲音,湊沈從戎耳畔,悄聲:“爹,你偷偷告訴我,你有沒有讓人偷偷買流民啊?”
“我買流民乾什麼?”
“培養專屬你的密探啊。”
沈從戎:“我有病嗎?你是侯爺,要是……要是你成器點,哄你皇帝舅舅開心,你可以直接成榮郡王。兒啊,郡王爺這個爵位不高嗎?你靠著血緣,就可以順順遂遂得到郡王爺,我有病折騰什麼?是你爵位還能升嗎?”
沈芸切了一聲:“他們都在這麼傳嘛。武帝爺是想保二皇子一命的,畢竟太子這個受害者都原諒了。可護國長公主是想要斬草除根,替子報仇的。兩人都是為了親情,誰也不想向誰低頭。最後榮國公一身鎧甲進宮,才讓所有人明白榮郡王……”
提及自己的兄長,沈芸眼圈紅了紅,低聲說完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才讓人明白榮郡王也是榮國公嫡長子。才讓人想起因功封國公這五個字的份量。”
“甚至還說這至尊天家姐弟能贏下奪嫡戰役,武帝登基,也是您率領西北軍擁簇的。”
沈從戎聽得這一聲聲貌似在讚譽他赫赫威風的話語,冷笑:“按著這謠言,接下來你是不是該夢想自己跟皇子,哦,跟太子位錯失了?”
“那……那倒不是,當皇子好難的,要學那麼多。”沈芸察覺到慈愛的爹瞬間肅殺,趕忙訴說自己說謠言的緣由:“爹,咱們家現在處境是不是很危險啊?我看那些曆史書都這麼寫,狡兔死走狗烹!”
聽得對武將來說不亞於魔咒的話語,沈從戎反倒是噗嗤笑了出聲:“就你這繡花腦袋還是彆想了。你皇帝舅舅殺誰都不會殺我。”
“為什麼啊?你們萬一有矛盾有衝突呢?”
“因為曆史上羽翼豐滿的太子和年老的帝王,也有矛盾啊。”沈從戎話語帶著嗤笑:“咱父子倆說悄悄話。被保護的太好了,某些人就跟你一樣,中看不中用。我也讀過書,咱們現在處於朝代末年,咱們百姓咱們這有誌之士要的是殺伐果決的霸主!”
“否則武帝能撐著一口氣,能撐住中興盛世。可這所謂的盛世就是鏡中月水中花,經不起天災的考驗。”
沈芸嗯了一聲:“爹……要不咱們換個話題吧。應該快到目的地了,假設沈……那個沈蕾真是我親妹妹,你親女兒怎麼辦啊?茹薇怎麼辦啊?”
“兩個一起養唄,我還沒錢養兩閨女?至於婚事,正好推掉!做太子妃,看著金尊玉貴的,學那麼多破玩意,我看著都頭疼。”一提起自己寶貝女兒,沈從戎帶著些煩躁,道:“還有從嶽父角度,這太子……太子想太美了。失憶不是他的錯,但優柔寡斷,管不住自己褲腰帶,就是他的錯。”
“你娘做事後宮思維,要是我知道外室有孕這破事,我直接弄藥斷了太子的小兄弟。要不是為國,我一腳都揣過去了。”
“我也這麼覺得。婚事還是不要了。感覺我都還小,妹妹們再養幾年也行。”
“…………彆給你自己臉上添金。”
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兩炷香後,沈從戎看著懸掛的招牌,緩緩的放下自己背著的人形包袱。
沈芸站穩身形後甩了甩拂塵,揮開在陽光下翩飛起舞的,肉眼可見的灰塵,望著早已肅穆以待的大理寺、榮甲軍、錦衣衛聯合組成的調查人員。
他徑直揮揮手權當算免了眾人的行禮,率先一步入內,抬眸看向豬肉鋪。
這商鋪臨街。
一樓是店麵,規格小的,幾乎一眼就能夠窺伺的清清楚楚。
進門就是長方形的桌案,浸潤著些血腥氣。桌案上也有無數的刀痕。很明顯的就是殺豬的案板。桌案左邊的牆壁上懸掛著一連串的掛鉤。據報告,說豬肉鋪還是兼賣烤腸的,應該就是掛在此除風乾烤肉。桌案右邊,便是櫃台,應該是收銀用的。
角落裡擺放著圍裙,以及木架和臉盆。
“好像,真得挺窮。”轉悠了兩圈,沈芸點評道。
“把好像去掉,是真的挺窮。”沈從戎抬眸橫掃了眼屋內陳設,眉頭緊擰,“不對啊。沈家夫婦返鄉時,我私下偷偷塞了五百兩銀票。更彆提你娘是個大方的主,直接賜了!”
鄭重強調一下自家公主媳婦的豪邁以及略微的高高在上,“是一萬兩銀票,以及千年人參還有鹿茸等珍稀藥材。畢竟在公主眼裡,那病弱丫頭就是當劫的替身,是有運氣在的,是福星。”
要不是沈家夫婦念著安穩順遂,普普通通過日子,他當時是要收義女的。
且對於皇家人而言,收義子麻煩,收義女封郡主縣主,彰顯帝王慈善仁厚,是非常樂意的。
“你們那個破案高——”沈芸看向駐守的聯合查案人員,剛想問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顧霆的行蹤,就見人帶隊而來。
還穿著特亮眼的大紅官服。
紅的……
沈芸被刺激的回想著入城所見,瞬間隻覺肚腹翻江倒海。來回橫掃一圈找不到簸箕,他直接衝出門,嘔的得一聲。
瞧著親兒子差點把苦膽都吐出來,沈從戎抬手按了按額頭青筋。
雖然他這個當爹的,比較平和,隻想孩子活蹦亂跳的好好活著。可……可人比人就是氣死人!
大理寺少卿顧霆,活脫脫彆人家的孩子!
這孩子打小命苦,雖然顧家也算官宦世家,可搞刑律的,家風傳承就是剛正不阿,不畏強權。直接得罪前朝的昏官了,全家被抄家流放。等武帝登基後,平反冤假錯案,找尋忠臣,才尋到了顧家的孤兒寡母。
顧家成年的男丁全不在了,這刑律之道自也沒傳承下來。
當時滿朝文武朝臣都覺得顧家是要退出權利場了,再也沒有“顧法”這世族了。
但萬萬沒想到顧霆是個天才,他按部就班學四書五經學儒家,九歲秀才,十三歲舉人,十五歲狀元及第。不去當翰林編修,做個清貴讀書郎,好為日後入閣為首輔謀劃。年紀輕輕的,大好前途的狀元郎自求入大理寺。
大理寺是掌天下刑獄,尤其是掌官吏罪責法定。素有官見愁的說法。可無奈本朝帝王還手握監察百官的錦衣衛。因此大理寺早就屬於日漸沒落的官僚機構。
一進大理寺,基本就斷了錦繡前程。
因此當時沒有人看好顧霆。
可顧霆用人的名字——雷霆手段,向所有人訴說大理寺的職權,大理寺的威嚴,訴說罪刑法定。
他從個小法正掌議獄,正科條開始,哢哢哢哢的,比戰場殺敵還果斷利索的,連破陳年舊案十八件,平冤家錯案二十七件,還明法明律,定仵作勘查的工作細則。
另外還破獲震驚朝野的軍需衣物貪汙案、渣宰虐嬰童案、榮郡王遇刺身亡案並且找回太子爺。
若不是顧霆至今才二十歲,才弱冠之齡,恐怕早就升官,當大理寺老大了。
有真才實乾,剛正不阿就罷了,顧霆長得還好,是英武帥氣硬漢爺們,不像沈芸一樣小白臉娘們唧唧的。
以及還未婚配,未婚配!
說實話,他暗戳戳琢磨過:要是退婚順利,他就把顧霆搶過來當女婿!!!
麵對夢中情婿,沈從戎示意親衛照顧弱雞崽,趕忙彎腰攙扶著行禮的顧霆起來:“都說多少遍了,小顧大人你不用客氣講這些虛禮。咱們直接說正事就行。”
邊說他頗為嫻熟的從腰間拿出一個精致的玉瓶,道出一顆養生丸:“看你這臉色。這些時日定然是晝夜奔波,不眠不休,廢寢忘食,忙於工作。這藥丸,皇帝賜的,據說補氣血養身體。我這敗家崽子,能活著到豬肉鋪,全靠它。”
敗家崽子扭頭想懟親爹一句,但一見官袍,又瞬間覺得自己眼睛被灼燒了。捂著胸口,繼續吐。
沈從戎見狀顧不得看東床快婿什麼神色,把藥丸毫不猶豫塞進顧霆手裡後,便反手輕輕拍撫沈芸後背,“你回家之前記得在鞋底塞些鐵。否則你娘一看,好家夥把她寶貝兒子搞得半死不活,瘦成枯柴。咱們爺倆,包括你皇帝舅舅,又得頭疼。”
“這禦醫說了中年婦女惹不得。”
“嗯。”沈芸敷衍的點點頭。
瞧著如此父慈子孝的一幕,顧霆垂首望著自己掌心圓滾滾的養生丸,靜靜的閉目養神。等父子倆交流完,最為重要是金貴的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