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
時值八月,北地難得的下起了連綿暴雨。
直到前兩天,天空才堪堪放晴,久違的陽光為大地帶來了幾分暖意。
從天空看去,大地上數列如長龍般的軍隊,自西向東蜿蜒前行,浩浩蕩蕩向土木堡方向進發。
士兵們全副武裝,甲胄兵刃在陽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這些都是隨朱祁鎮北狩的士卒。
其中有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老卒,有久經操練未曾見過血的新兵,還有些人是曾隨宣宗北巡,力克蒙古的精銳。
他們遠離故土,鬥誌昂揚的離開京城,出居庸關直奔大同,準備像先輩一樣痛擊瓦剌,揚大明國威。
但此刻,他們身上卻看不到半點屬於王者之師的氣勢,麻木和疲憊在他們臉上展露無遺。
士兵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泥濘的道路上,腳步拖遝,隊形鬆散,甚至有人連兵器都握不住,歪歪斜斜的靠在身上。
一眼望去,與其說是戰士,不如說是一群殘兵敗將。
事實上,他們敗了,敗得很慘。
更可笑的是,他們甚至還沒有和敵人正麵決戰過。
初到大同,他們便收到了撤軍的命令。
離開大同後,上峰朝令夕改不說,更讓他們感到惶恐和無助的是,在大同大勝的北元軍隊,好像已經包圍了他們。
短短幾天時間,一位國公、兩位伯爵,連帶數萬精兵,變成敵人的刀下亡魂,由不得他們不心生沮喪。
後方的士兵還在惴惴不安,前方的士兵已經到了土木堡,開始安營紮寨。
土木堡不算小,它本來的用途便是長城防禦係統的一部分。
但此刻,它要承接將近二十萬大軍,加上無數糧草輜重,讓這座寬逾一百五十丈、足長三百餘丈的船形城堡,在士兵沉重的腳步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土木堡正中央,一杆大明龍旗隨風飄揚,其上的金龍栩栩如生,張牙舞爪。
可不知為何,今日這風十分古怪,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將旗子吹皺在一起,讓原本神武的金龍,看起來更像是一條瘦弱的四腳蛇,十分滑稽可笑。
但沒有人注意到旗子的異常,負責搭建行營的軍士總是忍不住抬頭看向土木堡的城牆,眼中不時閃過一抹擔憂。
兩丈高的城牆,真的能擋住凶殘的瓦剌麼?
人困馬乏,士氣低落,無形之中,一朵肉眼難見的陰雲將土木堡籠罩在其中。
就在這時,一名白發蒼蒼、麵目方正的老將頂盔摜甲,帶著幾名親衛在士卒中橫衝直撞,將攔路的軍士推到一邊,直衝到行營大門前才堪堪止步。
“滾開!”麵對攔住去路的禁軍,張輔毫不掩飾怒氣,冷喝道“耽誤了要事,你們十顆腦袋都賠不起!”
禁軍卻不為所動,默默拔刀出鞘,意思不言而喻。
張輔的親衛怒了,上前一步指著禁軍喝道“混賬!
國公爺你都不認得麼?!
“吵什麼?”一名圓臉無須,身著蟒服的男子,在兩名小太監的陪同下,緩步從行營中走出,不耐煩道。
“陛下舟車勞頓,才剛剛躺下。
驚擾了陛下,你們擔待的起麼?!”
一看見來人,張輔眼中就閃過一抹殺意,強壓著怒火道“王公公,茲事體大,我要見陛下。”
“我都說了,陛下已經歇息了。”王振微笑道“有什麼話,對我說也是一樣的。”
張輔深吸了口氣,將到嘴邊的臟話咽了回去,努力平靜道“那麼請問王公公,為何不繼續行軍?
咱們距懷來縣不過二十餘裡,那裡防禦完備,城高池深,距居庸關也近,到了那是進是退,咱們都能掌握主動權。
相比之下,土木堡還是太過簡陋。
在這裡,無論是將士休息還是陛下安危都得不得保障。”
張輔說到這頓了一下,盯著王振一字一頓道。
“煩請王公公向陛下進言繼續行軍,等到了懷來城再做修整也不遲。”
“英國公杞人憂天了不是。”王振微笑依舊,“有您在,定能護得陛下周全。”
“王振!”張輔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低吼道“如今瓦剌連勝數陣,攜大勝之威死死咬著咱們,不知何時就會追上!”
咱們在此地多拖延一刻,陛下就危險一分!
這個道理你不明白麼?!”
王振眯起眼睛,笑容漸冷,淡淡道“國公多慮了。
隻不過是幾場小敗,何須慌張。
陛下在此,大明精銳在此,那蠻子豈敢冒犯天威?
再說了,不還有您和諸位大人在麼。
難道說,您和諸位大人自認護不住陛下?
還是說...您覺得我大明必敗無疑啊?”
聽著王振的陰陽怪氣,張輔親衛已經怒不可遏,默默握緊了拳頭。
張輔則是臉色一沉,深深地看了王振一眼,接著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
等走出不遠,他突然將路邊剛剛釘好的拴馬樁踢翻在地,然後才快步向自己的軍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