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能到北蒙關巡邊,這是幾輩子也輪不到的喜事,雖說未曾親見陛下龍顏,但這件事也足以說給後輩兒孫們聽了。
因歡送陛下是大事,自然兩旁的商鋪也都沒開。
姚記雜貨鋪也同樣大門緊閉,不過,姚黃卻在鋪子裡。
她特地約了高壑在這裡見麵。
姚黃讓人備了一桌酒菜,也不叫人幫忙,自己在那進進出出,擺好了盤盞碗筷。她還特彆精益求精,連盤盞碗筷擺放的位置、距離都要端詳許久。
不知道的,還當她在端詳什麼藝術品。
景成帝拿著從博古架上取下的一本冊子隨意翻看,心思卻始終在她身上,此時也不禁被她的行為舉止逗笑,問她:“你怎麼如此心神不寧?”
“哪兒有?”姚黃矢口反駁。
景成帝輕笑,道:“有沒有,你自己清楚,我看桌子都要被你抹掉一層漆了,這會兒輪到盤盞了,怎麼,你想給它們挨個打遍光啊?”
姚黃在心裡歎了一聲,直起腰,仍舊端詳著酒盅距離桌麵的方位,並不看他,隻道:“有些話,不知道該怎麼說。”
景成帝嗤笑一聲,道:“我可聽說姚家掌珠做事向來雷厲風行,慣常以直爽痛快見長,你當著我的麵都是有什麼說什麼,怎麼今日這般猶豫?”
姚黃長長的歎了口氣,終於望過來。
她眉眼間含著輕嗔薄怨,眼底卻碧波蕩漾,宛如春日的山林泓泉。
景成帝不由得意動,柔聲道:“過來。”
才不去。
姚黃立時警覺起來。
景成帝的自製力和意誌力的確讓人佩服,但也隻是守著最後一道防線而已。
男人都是見色起意的主兒,得寸進尺是亙古有之,他也不例外,無人時,兩人私下相處,他可沒少動手動腳。
姚黃離他遠了些,像是乍著毛的小貓,道:“這回又不是談生意。”
最主要的,她對高壑是有愧疚感的。
男女之間,但凡有情愫生出,彼此是一定會有所感知的。
姚黃曾經打定主意要在北蒙關紮根,也曾一度想過要嫁到當地,且高壑和他共同經曆那麼多事,她對他隱隱有那種婚嫁的念頭,高壑不可能感覺不到。
況且他隻是沉默了些,又不蠢,相反,他比旁人更多幾分犀利和敏銳。
可以說,兩人早已達成了某種默契,隻不過時機未到,所以沒捅破那層薄薄的窗紙而已。
現在姚黃一下子把他閃了,她覺得自己就是那種腳踩兩條船,拿高壑當了備胎的渣女、綠茶。
她自己都鄙薄自己。
景成帝這個始作俑者,他倒恬不知恥的一副得便宜賣乖的勝利者姿態。
姚黃真想攆他走。
可提出要做尋常夫妻的是她,既然要做世間尋常夫妻,自然要坦誠相待,要禍福與共,不能出爾反爾。
還有,以他向來精於算計的性子,隻怕早知道有高壑這個人,對她和高壑相處的情形也早已儘知,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她要坦坦蕩蕩,大大方方的倒還罷了,但凡她要是藏頭露尾,遮遮掩掩,他未必會怎麼著她,可他一定不會容許高壑全須全尾的活著。
她不是給高壑招禍嗎?
做人不能沒良心。
景成帝也不以為忤,笑笑垂頭,道:“哦,不是談生意,那是談什麼?彆不會是談情吧?”
姚黃簡直要跳腳否認。
可欲蓋彌彰,她不能自亂陣腳,上了他的大當。
姚黃坐下,托腮輕輕歎了口氣:“情得有才能談。”
他和高壑哪兒來的情?頂多就是一點兒曖昧。
沒談過的感情算什麼情?
景成帝的視線落在姚黃的眉眼,心就像被羽毛輕拂,癢癢難耐,他知道姚黃並非蓄意勾引,可姑娘家天生婉媚,且他對她有情,所以隻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個薄嗔含愁的神情,都讓他情生欲動。
景成帝豁然起身。
姚黃像是觸到了彈簧,嗖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連著退後幾步,對景成帝道:“你要乾嗎?有話就說,彆過來。”
景成帝含笑道:“我沒想乾嗎?不過是想換本冊子看,你激動什麼?”
“總之,你不許……靠我太近。”
景成帝輕笑一聲,意味深長的道:“我懂。”
姚黃:“……”
景成帝這平平淡淡的兩個字,說得她心驚肉跳。
她知道他不是說說,他是真的懂,在他跟前,她就是溪流般輕淺,白紙般簡單,壓根不用多費心力,一望即知。
姚黃頗有點兒惱羞成怒:她情願他不懂。
這回她不敢再多說話,橫豎多說多錯,還是消停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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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壑到了。
姚黃忙迎出去。
景成帝偏著身子,閒適安然地坐在窗前看書。
高壑隻看了個側身,且他對旁人也沒興致,是以也就沒當回事。
他問姚黃:“你找我有……”視線落到桌上的酒菜,不由得收聲,他驚疑的望向姚黃。
姚黃今日是正兒八經的姑娘家打扮,淺青色上襦,月白色下裙,素雅卻婉麗,讓她像一朵開在春日原裡的花,美得生機勃勃。
不像是有正經事兒的模樣。
高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姚黃和他同進同出的時候挺多,但她大多是男裝打扮。
偶爾在鋪子裡有事商量,她也多是利落騎裝,儘管顏色鮮亮,卻始終不似閨中女子那樣溫柔,總帶著中性的英氣和正式。
像今日這樣,還是頭一回。
姚黃向他屈膝一福,是個標準的福禮。
高壑一下子就不自在起來。
姚黃道:“過幾天我要回京城啦,大概不會再回北蒙關,今日權當你替我餞彆。”
高壑怔然。
怎麼這麼突然?
前些日子她還對未來五年的北蒙關有著宏偉的規劃呢,怎麼突然就決定回京,還不回來了?
不過這是姚黃的個人私事,他無權過問,因此隻躊躇了一瞬,答了個“哦”字。
兩人對麵而坐,姚黃替他斟了盅酒,道:“廢話就不說了,這盅酒,是我感謝這幾年來你的諸多幫襯。”
高壑舉起酒盅,道:“不必,你也不是為了你自己。”所以他也不是單純的幫她。
兩人一飲而儘。
姚黃再替他斟滿一盅,道:“還有件事,我雖離開北蒙關,可心裡很舍不得,很多事都剛鋪開,雖有州衙裡的官員們接手,但我不確定他們能不能做好。”
高壑淡淡的道:“職責範圍之內,我定會多方照看。”
姚黃也知道這太難為他了,他雖有個小小的官職,卻畢竟是在軍中,名不正言不順,以後北蒙關的百姓民生,大事小情,他還真插不上手,說不上話。
她默默喝了一盅,高壑陪了一盅。
姚黃還要給他倒,被高壑接過酒壺,替她斟滿。
姚黃道:“彆的事我都沒什麼放不下的,但於孟生這人野性難馴,也隻有你能鎮得住他了。替我看著他點兒吧,他自己作亂找死倒不礙什麼,我可不想讓北蒙關無辜的人跟著他一起陪葬。”
高壑點點頭,道:“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