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厚生去到丁員外那裡結清租金,路上還遇見了張歸厚帶著大隊騎兵呼嘯而過,一般小民,見了這等陣仗,自然都躲得遠遠的。葉家以前曾去朱使相府上演戲,故此汴軍大將,他家倒是認識不少,今日領頭這張將軍,葉厚生就曾見過,心中就不甚怯,隻在路旁的屋簷下略避一避。他一麵看著騎兵們奔馳而過,一麵心裡暗暗計數,估計大約有兩百騎兵吧。
騎兵過完,他就繼續向丁員外家走去,一邊走一邊心裡琢磨,適才娘子說使相的郎君去菜園,卻說隻有幾十個馬軍。如今這張將軍,卻帶來兩百多馬軍。看來是朱大郎在菜園裡沒找到小兒——且慢,找小兒為何要掘地?看來他們斷定那小兒已死,這是在找小兒屍身呢。
他看看地上的陽光,又尋思到,昨夜好大一場雷雨,菜園裡更是成了沼澤。若有小兒死在那裡,最多不過皮肉浸爛了些,想來也不難尋找。如今還要張將軍帶人前去增援,定然是要擴大搜索範圍。溫兒早上帶友孝回家,友孝卻沒有外袍,想來友孝這一夜必然經曆了不同尋常的大事,自己竟然沒有追問底細,真是喜得螟蛉子,頭腦都昏了。不過,當時情況下,如果問東問西,友孝若是感覺被看輕了,不再拜自己做義父,豈不是因小失大?
當下打定主意,先去結清房租,然後儘早離開汴州。雖然宣武軍四下搜索小兒,但友孝身形頎長,怎麼看也不像是六歲小兒,起碼該有八九歲的樣子。不過適才聽他口音,定然不是汴州本地人。而且他腳上那雙鞋,價值不菲,顯見這孩子來曆不凡。
忽然想起昨夜上源驛一場大火,莫非友孝的親生爹娘就是住在上源驛?不覺一拍大腿,引來街上路人的詫異眼光。葉厚生也不介意,還是邊走邊想道,一定是他家人就住在那裡,走水之後,隻有友孝倉促間逃出驛店,他親生爹娘,想必已經喪生火海。想到此處,不覺喜上眉梢,雖然暗責自己心理陰暗,但還是忍不住高興。這麼說來,友孝已經父母雙亡,難怪他肯拜葉某做個義父!
忽然想起宣武軍還在捉拿小兒,雖然很可能並非友孝,但總覺得兩者之間似乎還是有著聯係,心下未免惴惴不安,頓時又覺得自己“金風未動蟬先覺”,果然是個好計較。不論汴軍是不是在捉友孝,也不論他父母是否還在,隻說葉某這裡一走了之,這螟蛉子從今往後再沒去處,葉家香火總算有了承繼。
不覺行到丁員外家,卻見他一個人眼神禿禿地坐在大桌子前,桌上卻空蕩蕩無一物。葉厚生不覺納罕,便咳了一聲。
那丁員外陡然驚醒,見是葉厚生,知道他走州過府,江湖經驗豐富,不由喜上眉梢,連忙上前一把拖住葉厚生,讓他在那春凳坐了。
葉厚生心想丁員外定然遇到難事,卻也不提起,隻篤定的等他開口。果然丁員外給葉厚生倒了一杯水後,期期艾艾兩句話後,便問道:
“葉老兄,你見多識廣,可曾聽過屍變之事?”
葉厚生心中一愣,臉上卻依然從容:
“當今戰亂不斷,若論死人,何止千萬。若說屍變,孔聖人都說該敬而遠之,卻又從何說起?不知員外為何有此一問?”
丁員外歎口氣,隻好壓低聲音,將自己昨晚所見到的蹊蹺事告訴了他。說完後忍不住心頭不安,便問葉厚生:
“葉老兄,你說我這麼年輕,怎麼就會看見這倒黴事?莫非是天災將至?”
葉厚生心裡一凜,頓覺一股寒氣從腳底一直升到後背。我說這孩兒來的唐突,原來竟然是屍變?昨晚好大雷雨,電閃雷鳴,正合屍變的條件。那小兒估計被馬軍殺死之後會,即刻便發生了屍變。定然如此,否則,世上哪有這等好事,憑空一個俊俏小兒來拜我做義父!
但他又實在舍不得這個義子,友孝的形象也浮現在腦海裡。頓時又疑竇叢生:這孩兒臉色正常,而僵屍臉色,聽說分青、白、灰三種,顯見友孝絕非僵屍。再說僵屍都擇人而噬,凶狠異常,也該在暗夜活動,友孝進我家門,卻是大天白日,與尋常小兒無異。看來他不是屍變,而是自己先前所想,上源驛走水之後,逃出驛店,再無親人,不知怎麼遇上溫兒,遂投入葉家,拜我為父。
嗯,理應如此。
可是丁員外所說,十分真切,對榫對卯。況且今日他們在菜園子裡,的確沒有找到那小兒的屍骸!丁員外又說那小兒屍身當時就長大了許多,可不就是友孝的形容?
可是從沒聽說過屍變會長大啊?
丁員外在一旁看著葉厚生臉色時陰時晴,變化不定,自己也是緊張不已。實在忍耐不住就開口問道:
“對了,老兄有沒有靈驗的符籙,有時,便送與丁某,今年的租金便不用再算了。”
他這一問,反而讓葉厚生拿定了主意,且先結清房租,之後返回家中,問過女兒詳細情形,再做分曉。連忙推辭道:
“我都在汴梁居住,去哪裡討符籙?今日我來,卻是和你結清房租,便要往蔡州去投奔薛公了。”
葉厚生說了幾回沒有符籙,好容易才擺脫丁員外糾纏,結清房租後,滿懷心事往家中走去。路上兀自不斷琢磨,友孝孩兒分明日光下有身影,怎會是邪魅屍變?隻是,這孩兒來的果然有幾分蹊蹺,若真是他家裡人尋來,自己豈不是空歡喜一場?想起娘娘死後,自己帶著妻女離開皇宮,來到這汴梁城獻藝謀生,日子倒也過的安穩,若這孩兒帶來些不測之事,又或是惹了官司上身,如何是好?
隻是,若就此將這送上門的義子舍棄,卻又無論如何下不了決心。自己這輩子命中無子,一直因香火不能延續,感覺愧對祖宗。好容易佛菩薩顯靈,送了個承繼香火的來,豈能又將他趕走?
一路尋思,都是左右為難,眼看家門已到,索性一咬牙想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天既然將這孩兒送來,便是老葉家祖宗積德。且先帶了他去往蔡州,若是一路平安,便是天降福氣,葉家香火並不該絕。
對他來說,這就像是一個賭注,是要現在這種小康生活,還是為了葉家香火而置身於不可知之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葉厚生是個傳統男人,為了葉家香火不斷,他決定賭一把。
他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作為一家之主,他有權利去下注,賭上一把。
進了門來,看見葉大娘早已將大小包裹打整妥當,帶著葉娘溫姐弟兩人,躲在屋簷的日影下正在閒話。
葉厚生突然想起,竟然忘了去雇輛騾車。忙又回頭向門外走,隻聽葉大娘粗嗓門叫道:
“官人去哪裡?”
葉厚生笑笑說:
“一時匆忙,忘了該去雇輛騾車。”
葉大娘說:“官人不必忙碌了,先前已經和王婆說好,這光景想必就要到了。”
葉厚生停住腳問:“不知車價多少?”
葉大娘猶豫一下說:“就是有點貴,要一千二百文錢呢。”
葉厚生肉疼了一下,歎口氣道:
“不論貴賤,能出城就好。”
想起那事,便向葉娘溫招手叫她過來,葉大娘卻上前問道:
“溫兒與友孝正說笑玩耍,官人喚女兒怎地?”
葉友孝壓低了聲音說:
“便是友孝之事啊,想問女兒怎樣引來的他?”
葉大娘一笑,帶葉厚生出了門指著街道說道:
“妾都代官人問過了。原來溫兒早上見了幾個小潑皮在搶奪友孝的衣物,一時氣不過,出麵把那幾個攆跑了。卻又怕人家來尋晦氣,便將友孝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