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娘就在那塊石板下方,因石板底下有空隙,才使她暫時保全了性命。然而拖開石板,黑狗和葉榮秋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娥娘從腰部以下都被一塊巨石壓住了,她身下的碎石和泥土已被血浸成了黑色。
葉榮秋立刻去看黑狗的臉色,隻見他神情都是木的,眼神中寫滿驚恐:他們都知道,娥娘是不可能救活了。
黑狗什麼都沒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娥娘的上半身抱進懷裡,低聲道:“老捏兒,我來救你了。”
娥娘憔悴地笑了笑:“我這口氣差點就撐不住了,好歹盼到你回來了。你聽好了,我所有的錢都在床板下頭。”她回頭看了眼已被炸成廢墟的房子,道,“有人來挖的時候你看著點,莫叫彆個把錢拿嘍,那是我給你攢的,你拿去討媳婦。”
黑狗似乎並沒有在聽,神情專注地用袖管擦著娥娘臉上的泥土。
娥娘低低咳了兩聲,氣息驟然亂了。她勉強壓住一口氣,接著道:“我沒有娃兒,我就當你是我的娃兒,你給我的孝敬錢我都攢著了,還有我的嫁妝,都在那裡頭,全都給你。床頭的櫃子裡還有個黑的木盒子,裡頭也有些錢,是我賣肉換來的臟錢,那是我的棺材本,你拿著那錢打口棺材,把我送回渝北李家……埋了……”
葉榮秋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生離死彆的畫麵。他母親死的時候他還未到記事的年紀,因此後來回憶起來更多的是遺憾而不是痛苦。如今一條鮮活的生命就要在他麵前消逝了,這對他的內心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衝擊,讓他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好看的:。仿佛他早亡的母親跨越二十年的時光來到了這裡,當著他的麵又一次垂垂死去。他顫聲道:“不……你不會死的……”他不肯相信,也不願相信,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但是黑狗卻並沒有這樣說。他的瘋狂隻在尋人的時候,當他找到娥娘之後,他就已變得十分冷靜。他不想在臨死之人麵前表現出悲傷。他輕聲說:“渝北李家,我知道了,還有呢。”
娥娘又咳了幾聲,氣息更加虛弱了。她艱難地擺了擺手,又道:“算嘍……算嘍……我沒臉進李家的祖墳啦……你隨便刨個坑,將我埋了吧……”
黑狗說:“好,我都聽你的。還有什麼。”
娥娘用渙散的目光看著黑狗的臉,顫抖著抬起手,卻無法找到準確的位置。黑狗抓住她一隻手摁到自己的臉上。娥娘笑了笑,用輕的幾乎已經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娃兒……我這麼多年沒說過你一句好的……我現在說……你聽清嘍……我也沒機會說第二遍了……”
黑狗說:“我聽著。”
娥娘道:“娃,你是個好娃兒……你不壞……你很好……你比許多人都好……我曉得你從前受了很多苦,你把你的魂兒弄丟了……但是人活著,要找到自己活著的意義……我這輩子活得不好,我唯一做過有意義的一件事就是七年前給了你一碗飯吃……”
黑狗終於開始顫抖,但是他咬住了牙關,什麼都沒有說。
娥娘道:“我也是要死嘍才想明白,人就一輩子……要好好活……啥時候開始都不算晚……你……你的心腸比誰都好……好好過……好好活……有意義地活……”
黑狗彎下腰,將臉埋進娥娘的胸口,顫聲道:“娘,我曉得了,我記得了,你隻管放心。你到了那裡先彆急著走,等著我。我會叫你看到,我活得很好。”
娥娘笑了笑,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因此隻能用口型念了聲“娃兒”,抬起手去摸黑狗的頭。但是這一次,她沒有成功,她的手抬到半空中就落了下去——並且再也抬不起來了。
黑狗一直沒有哭。直到他懷裡的身體一點一點從他胳膊間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探到娥娘的鼻下,等到確認她是真的死了,他才終於放聲仰天怒吼。
“不!!!!!!!!!!!!!!!!”
葉榮秋的眼淚瞬時決堤,崩潰地捂住臉痛哭起來,仿佛這個他曾經鄙夷過的淪落風塵的中年女人與他有莫大的親緣關係。情緒是相互可以感染的,此時此刻,他感到悲痛欲絕。
過了很久,很久,黑狗終於輕輕將娥娘放下,走到葉榮秋身邊,用臟兮兮的帶著血跡的手擦掉葉榮秋臉上的眼淚,隻可惜他的手比葉榮秋的臉更臟,將葉榮秋一張白白淨淨的臉塗抹的像花貓一般。
葉榮秋睜著紅腫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黑狗猶豫了一會兒,用寬厚而溫暖的手心在葉榮秋頭頂上拍了拍,低聲道:“彆哭了。”
葉榮秋抽噎著擦掉臉上的眼淚:“我、我沒哭。”
黑狗注視著他的雙眼:“我已經救了你一命。”
葉榮秋一愣,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黑狗用平緩而沉著的語氣說:“救人救到底。彆怕,我救你。放心。”
葉榮秋怔怔地看著他。那一刻,他忘記了取笑黑狗是否不自量力,忘記了鄙夷黑狗的身份,忘記了嫌棄黑狗搭在他頭頂上的手有多麼肮臟。他隻覺得頭上的那隻手是暖的,心裡是明淨的,數月來激蕩的情緒在那一瞬間,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