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死死壓著葉榮秋不讓他亂動,恨不得將他揉進石頭堆裡,臉色發白地說道:“有人開槍。日本人,日本人打過江來了!”
“日、日本人?”葉榮秋嚇懵了,立刻不敢動了。
黑狗半個身子壓在葉榮秋身上,兩人身體緊貼著,都能感到彼此劇烈的心跳聲。恐慌,這是葉榮秋全部的感受,而且他知道黑狗也一樣恐慌,因為壓在他身上的肩膀正在顫抖著。
他們都已經經過兩次日本人的轟炸,然而那兩次與這一次卻是截然不同的,那時日本人遙遙地在天上飛著,攻擊也是範圍性進攻,隻要他們躲得好,就能逃過一劫。可是現在,日本人就在附近,而且子彈不是從江對岸打過來的,日本人已經在江的這一頭了。空曠的江灘上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和日本人,他們就是唯一的靶子,日本人為他們兩人準備了充足的子彈。
我們死定了。葉榮秋心想。他的大腦飛快地運作著,卻想不出任何他們能夠死裡逃生的可能性。
“砰!”一聲巨響在他們身前響起,又一顆子彈射中了他們前方一米處的石頭,爆起一陣煙霧。
葉榮秋開始劇烈的顫抖。他害怕極了,到了這種極致的狀態,他反而哭不出來,四肢僵硬,連動都不能動。
過了幾秒,他們聽見不遠處的石頭發出響動聲,是有人在石頭上行走,並且向他們靠近。現在隻要葉榮秋和黑狗稍稍冒一下頭,立刻就會一枚子彈把他們的腦袋打開花。可是躲著不動,日本人摸過來也是時間的問題,他們手裡沒有任何武器,沒有任何勝算。
葉榮秋死死抓著黑狗的胳膊,這是他現在唯一的依靠。他哆嗦著問道:“阿黑,怎麼辦,日本人,真的是日本人。阿黑,我,我好怕。”
黑狗比他稍微鎮定一些,但額頭上也因為緊張而滲出汗水了,好看的:。響動聲越來越近了,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這一次子彈直接打在他們藏身的那塊石頭上,濺起的石頭碎片飛到葉榮秋身上,他痛的一個抽搐。
“待って!”黑狗突然大叫起來。
那邊踩踏石子的聲響停了。
黑狗劇烈喘息著,用力捏了捏葉榮秋的手,又放開聲音大喊。葉榮秋本以為他是在呼叫彆人的救援,可是聽了兩句以後他發現自己聽不懂黑狗說的話——黑狗不是在說普通話,也不是方言,聽起來,好像是日語。
在黑狗喊了一串話以後,葉榮秋終於聽見那邊人說話的聲音。他們一開口,葉榮秋的心就沉到了穀底:來人的的確確是日本鬼子。日本人的軍隊已經過江了,他們即將要把安慶這座城市也拖進煉獄之中。
黑狗和不遠處的日本人來來去去地對上了話,槍聲不再響起。葉榮秋聽不懂,他很驚詫地看著黑狗,因為他並不知道黑狗竟然會說日語,但他依舊動也不敢動。
日本人喊了一句什麼,葉榮秋看見黑狗的表情變得猶豫,然後他舉起雙手,緩緩爬了起來。葉榮秋嚇壞了,拚命拉扯他,小聲道:“你做啥呢?”
黑狗把葉榮秋壓下去,低聲道:“你趴著,彆動!”然後黑狗舉著手站了起來。日本人沒有開槍。
那日本人似乎問了黑狗什麼,於是黑狗說了一長串話,然後雙方都沉默了。有好幾秒的時候除了風聲之外都沒有任何聲音,葉榮秋不敢抬頭看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形,他隻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恨不得趕緊把黑狗拉回自己身邊。他的神經崩到了極致,任何輕微的響動都能讓他抓狂。
終於,那日本人又開口了。他說了句什麼,黑狗又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把葉榮秋拉了起來:“彆怕,起來。”
葉榮秋相信他,他說不怕,葉榮秋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黑狗把葉榮秋護在自己身後,葉榮秋終於看清了,那裡站著兩個**的日本人,已經站的很近了,就在七八步開外。他們都穿著日式軍裝,手裡拿著衝鋒槍,但是並沒有用槍指著黑狗和自己。其中一個矮矮胖胖,另一個高高瘦瘦。高瘦的那個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從眼角一直蔓延到喉結,模樣十分凶狠。
黑狗死死把葉榮秋藏在自己身後,又對著那兩個日本人說了幾句,那兩個日本人交頭接耳了兩句,疤臉男對黑狗點了點頭,下巴朝某個方麵撇了撇。葉榮秋聽不懂他說的話,但從他的動作上能猜得到那人是讓他們離開。他簡直不敢相信,但是黑狗對那兩個日本人鞠了個躬,迅速抓起葉榮秋的手向那個日本人指的方向跑了出去。
“嘿!”
他們跑出沒幾步,疤臉男突然在後麵叫了一聲。葉榮秋隻覺全身一陣過電似的緊張,僵住了不敢動。黑狗察覺了他的緊張,攬了攬他的肩膀,轉身看向那兩個日本人。疤臉男對黑狗嚷了一句,黑狗點點頭,於是疤臉男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快點離開,就帶著另一個日本軍人矮身向城中摸去。
黑狗帶著葉榮秋拚命地跑,兩人頭也不敢回,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了一片樹林,黑狗帶著葉榮秋一頭紮進樹林裡,又是一陣狂奔,直到奔到樹林深處才停了下來。黑狗找了一棵倒掉的大樹,帶著葉榮秋一起藏到了樹下。
葉榮秋抖得很厲害,他說:“你、你聽,外麵有槍聲。”
黑狗聽了一會兒,用寬厚的手掌捂住他的耳朵:“沒有,你聽錯了。”
葉榮秋仰起頭看著黑狗,兩行眼淚迅速滾了下來:“我好怕,好害怕,我以為我們死定了。”
黑狗把他摟進自己懷裡,用力裹著:“彆怕,沒事了。”
過了一會兒,葉榮秋平靜了些許,顫抖的沒那麼厲害了,好看的:。他問黑狗:“你會說日語?”
黑狗點點頭。
葉榮秋又問他:“你跟他們說了什麼?”
黑狗沉默了一會兒,摟著葉榮秋的手臂又收緊了一些。他勒得葉榮秋有些疼了,但是葉榮秋沒吭聲,因為他抱得越緊,自己越有安全感,那點疼也不算什麼了。黑狗低聲道:“我騙他們,我說我不是中國人,我也是日本人。”
葉榮秋沒說話,隻是輕輕拍著他的胳膊。
過了一陣,黑狗緩緩說道:“我小時候,中日關係還沒有那麼惡劣,我家也沒有倒,我父親給我請了幾個先生教我寫字讀書畫畫,其中有一個日本人,叫山寺光,他是個畫家,在日本小有名氣,因為喜歡中國的山水畫所以來到中國,父親請他教我繪畫。他除了教我畫畫,也教我日語,我那時候年紀還很小,他在我家呆了四五年,我畫畫沒有學好,卻把日本話說得很好。山寺先生很喜歡我,認我做乾兒子,並且給我起了個日本名字叫山寺幸。後來他在重慶呆夠了,說要去黃山上住幾年,就走了。再過兩年,我家也倒了,我再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