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青隻吃了幾口就不吃了。並不是因為饅頭上的血腥味讓他受不了,而是因為他太虛弱了,咀嚼和吞咽都讓他覺得吃力。他非常困,可是他不敢睡,生怕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於是他開始說話。
“我是三年前從軍校畢業的。”他說,“我當了三年兵啦,我本來想考黃埔軍校,可惜我沒有考上,就在天津讀了軍校。”
黑狗說:“你還是歇歇吧。”
歐陽青搖頭:“我想說,我不想睡。三年啦,我還沒有上過戰場。我換過好幾支隊伍了,整編師、新編師,步兵連、重機槍連、輜重連,我都呆過,但我從來沒打過仗。”
葉榮秋小聲問道:“為什麼?”
歐陽青說:“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命吧。其實有好幾次,我們差點就跟日本人交上手了,去年七月的時候,我就在天津,日本人把天津——把我的故鄉都給占領了,我的槍裡卻一發子彈都沒打出去。因為我在的連隊,日本人還沒打過來,我們就撤退了,把我的天津拱手讓給了日本人。”
黑狗和葉榮秋都安靜地看著歐陽青,誰也沒說話,好看的:。
歐陽青用力喘了兩口氣,哆嗦著擰開水壺喝了口水,又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道:“去年九月的時候,我在山西,日本人又打過來了。我們拿的是德國人的武器,德國人的槍隻能配德國人的子彈,我們自己不會造,隻能依賴德國人。可是德國人和日本鬼子是盟友,他們故意拖延我們的彈藥供給,那時候我們手裡槍比子彈都要多。我是懷著必死的決心上戰場的,我想我就是用刺刀也要刺死幾個日本鬼子——搶了我的天津城的日本鬼子。可是我剛寫完遺書,上麵的命令就下來了,說不能讓我們去送死,要我們撤退。”
“可是我願意去送死。我爹娘不肯在日占區做順民,雙雙投江死了。我姨娘做了順民,卻還是被日本鬼子殺了。我不想做戰場上的逃兵,我想回天津,我得給他們修個墳墓,不然他們這一輩子死了都沒個家。”歐陽青開始發抖。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了下來,接著說道:“後來我就被調去了運輸營,沒有再上過戰場。我已經送過一百多個士兵去前線,今天的那批人是新招的,也是要送去前線的,我知道,他們不想去,其實我願意跟他們換。”
黑狗走上前替歐陽青把身上的大衣緊了緊。
歐陽青喃喃道:“三年啦。當了三年兵,沒打過鬼子,好手好腳地活了三年。我以為這是命,我的命比彆人厚,老天爺憐惜我,不想讓我死,要我做好萬全的準備去打一場大大的勝仗,把日本鬼子全都打跑……”然後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斷腿,帶有嘲諷之意地苦笑起來:“你說,怎麼會是這樣呢……我真希望我是在做夢……”
葉榮秋已經開始哭泣,但是他咬住了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黑狗睜大了眼睛盯著火光,不讓眼淚從自己眼睛裡掉出來。
歐陽青也沉默了。他說了這一通話,更加虛弱了,眼睛半睜半閉,在昏迷與清醒之中死死掙紮著。
黑狗問葉榮秋:“你好點沒有?能走嗎?”
葉榮秋哽咽著點頭。
黑狗站了起來,重新把歐陽青背到背上:“休息夠了就繼續趕路吧。”
葉榮秋撿了一根粗樹枝作為拐杖,撿起那些帶血的、臟兮兮的包袱,跟著黑狗繼續向縣城的方向走去。
歐陽青的身體越來越冰冷,他已經被裹成了一直大粽子,但是他的體溫還在不停下降。他趴在黑狗耳邊喃喃道:“我還以為我跟彆人是不一樣的……我以為我死不了……可是我要死啦……”
其實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和彆人是不一樣的。可是最後,他們中大多數人到死都沒能證明自己的不一樣,就都化作了一樣的塵土。
黑狗說:“縣城馬上就到了。”
歐陽青說:“我死沒什麼。我的家鄉已經丟了,我的國家也要完啦。”
黑狗說:“是我們的國家。”
歐陽青沉默了一會兒,說:“對,是我們的國家……就算我死了,我們的國家也不會完的。我把自己看得太高啦,我不算什麼,這個國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比我更加有理想有抱負的人……隻是我看不到勝利的那天了……”
連跟在他們身後的葉榮秋也哽咽著說:“不,你會看到的。”
“二十八整編師守備團步兵連下士……三十八新編師重機槍連中士……十七師步兵連準尉副排長……十七師運輸營少尉排長……”歐陽青開始念的從軍的經曆。突然,他趴在黑狗的肩頭哭了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虛弱而尖銳地叫道:“我不能死!給我槍,給我炮……給我一把刀也好!我要上戰場!為了我的國家,為了我的家鄉,為了我的人民……為了我的理想戰鬥!!戰鬥!!!我……不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