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顧修戈果然把整團的兵都集合起來,整隊出發。
葉榮秋和黑狗一樣的萎靡不振,這兩個家夥昨晚幾乎都是一夜沒睡。葉榮秋的眼睛又紅又腫,眼圈發黑,而黑狗的眼圈則是又青又紫,好不滑稽。顧修戈一排排地看過來,在葉榮秋麵前停了五秒鐘,在黑狗麵前停了十秒鐘,笑得神清氣爽,走回隊伍前麵大叫道:“踏步!一,一二一!”
一群全無精神麵貌的士兵拖拖踏踏地踏起步來。黑狗就站在葉榮秋邊上,但是兩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有互看一眼。昨晚一天黑狗都沒回屋,最後是到孟元房裡湊合著躺了一會兒。
顧修戈帶著部隊往外走,這時候又有卡車從基地門口經過,他們就在基地門口原地踏步,等卡車過去以後再通行。
這輛卡車是運人的,車鬥上坐著幾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車駛過去的時候,車上的人和那些排隊的士兵們互相注目。
突然,一個人從隊伍裡閃電般竄了出來,向那輛卡車衝了過去。把守的衛兵始料未及,竟都沒能將他攔下來,轉眼那個人就衝到了車鬥邊上,扒著車鬥大叫:“宋校長!”
衝出去的那個人正是葉榮秋。
顧修戈眼神一淩,他左右兩邊的劉文郭武便如離弦的箭一般衝過去,一人一邊扭住葉榮秋的胳膊將他往隊伍裡扯。葉榮秋拚命掙紮,大叫道:“宋校長,是我啊!”
一個中年男人從車鬥裡站了起來,的確是宋校長。他被教育部從重慶調到武漢來,正巧坐著進城的卡車從這裡經過。他吃驚地看著葉榮秋:“茂實?!你怎麼參軍了?!”
雖然卡車開的很慢,但是依舊在前行,葉榮秋被押著不能動,離卡車越來越遠。葉榮秋一邊掙紮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是被抓來的!我爹他們還好嗎?”
車子一個顛簸,宋校長摔回了車鬥上。葉榮秋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見他越來越遠的叫道:“你們家房子被日本鬼子轟炸給炸沒嘍!重慶好多房子都炸沒嘍!”
葉榮秋倒抽了一口冷氣,隻覺自己如墜冰窟,四肢百骸無處不疼。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掙脫了劉文和郭武,發了瘋似的向那輛卡車追了過去:“我爹呢?!我哥呢?!他們人在哪裡?!”
宋校長顫顫悠悠地嚷道:“我不曉得,我啥都不曉得!太慘啦!好多人死了!好多人家都沒了!我女婿也被炸死啦!”
葉榮秋在地上絆了一跤,卻不覺得疼,跌跌撞撞爬起來又追過去。劉文和郭武再次撲上來,將他壓倒在地。他掙不開那兩個人的鉗製,發了瘋一樣朝著遠去的卡車大叫道:“我爹和我哥呢!他們不可能死的!他們在哪裡!”
車越開越遠,宋校長的聲音越來越輕,葉榮秋隻能聽見他不斷地重複著“死了好多人”“到處都是死人”,在這條小路上回蕩著。
車開走了。
郭武把葉榮秋提起來,怒喝道:“你乾什麼!”
劉文抬手製止了他,看了眼葉榮秋的臉色。葉榮秋的眼神已經散了,神情驚恐而麻木,嘴裡不停地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的……”劉文拍掉了他身上的灰,強硬地摟著他的肩膀將他架了回去,。
一團的士兵都看著葉榮秋。有人的神情是同情的,有人是麻木的,也有人聯想起自己的經曆而哭了。但整體的情緒還是平穩的,因為這裡的人都見慣了生死。
葉榮秋被架回隊伍裡,劉文和郭武回到了顧修戈的身邊。顧修戈大聲嚷嚷道:“起步,前進。”
士兵們拖遝著步子走出了基地。
葉榮秋也跟著人群向前走,但他的情緒明顯不對,整個人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站在他身邊的黑狗有些擔憂地握住了他的手,卻被他重重甩開了。
黑狗收回手,很平靜地說:“房子沒了,人未必就死了。”
葉榮秋似乎有所觸動,邁出的腳步在空中停了片刻後才又落下。
從他們原本駐紮的基地到太湖有幾裡的路要走,軍部是不會派車送他們去的,隻有靠他們自己走過去。一路上葉榮秋都失魂落魄的,身形搖搖晃晃,黑狗好幾次擔心他會倒下去,因此故意往他身後走,可以隨時接住他,但是葉榮秋每一回都站穩了,然後繼續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行軍的路很長,走出兩個小時以後,有士兵提出要解手,顧修戈大聲道:“尿尿的直接到路邊尿,三個人一起!”在這樣的軍隊裡,吃飯喝水睡覺都要求捆綁式作業,防止有逃兵趁機偷跑。
黑狗始終密切注意著顧修戈、劉文和郭武的動向,顧修戈本來是走在隊伍後麵的,突然,他走到隊伍前麵去了。
這時候,孟元湊上來拉了拉黑狗的袖子,說:“黑狗哥,我想撒尿,一起去不?”
黑狗看了他一眼,對他笑笑:“好。”然後他又去拉葉榮秋的手:“走,三個人一起撒尿去。”
葉榮秋想把手抽出來,但是黑狗非常用力地拉著他,不給他甩開的機會。葉榮秋側頭看了他一眼,黑狗對他眯了下眼睛,他愣了愣,沒再掙紮,任由黑狗將他拖出了隊伍。
黑狗、葉榮秋、孟元三個人走到路邊,黑狗壓著,故意走的很慢。他們原本就排在隊伍的後麵,走到路邊解褲子的時候隊伍的尾巴就從他們身邊過去了。
黑狗用餘光打量著隊伍,正尋找時機的時候,突然一個綠油油的身影從隊伍前方向他們衝了過來,黑狗的心一沉,跑來竟是顧修戈。顧修戈大搖大擺走到他們身邊,笑嘻嘻地說:“這麼巧啊,一起尿啊!”說著就站到黑狗身邊,解開褲子拉鏈。
黑狗對他笑了笑:“真巧啊團座。”話音落下的同時,他猛地一腳向顧修戈鏟去。顧修戈早有準備,靈活地閃身讓開,同時飛起一腳踢向黑狗。黑狗抓住他的腳用力一扯,使他摔到在地。顧修戈就地一滾又站了起來,伸手去摸配在腰間的手槍。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的動作僵住了:黑狗的槍口已經指著他的鼻子了。
“喲嗬。”顧修戈眼裡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不錯嘛,小子,出手夠果敢夠迅速。近身搏鬥打得過我的整個集團軍裡我還沒遇到過幾個。”
黑狗很沉著地把槍又向顧修戈送近了一點,對葉榮秋說:“阿白,快走。”
剛才他們出手的太快了,葉榮秋都還沒回過神來,孟元先反應過來,立刻害怕地往後退了好幾步,遠遠躲開這場紛爭。
這時走在隊伍前麵的劉文和郭武看見了後麵的情況,都要趕過來。郭武讓劉文留下看隊,自己跑了過來。這次他沒有再拔那把沒有配彈的二十響了,而是舉起了手裡的漢陽造。
葉榮秋愣愣地看著這一觸即發的局勢。
顧修戈對郭武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鎮定地看著黑狗:“你這把步槍還沒有上彈吧?”
黑狗沒有廢話,稍稍移開槍口,對著顧修戈身後開了一槍,開槍的巨響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早在出來之前就準備好了,。子彈貼著顧修戈的耳朵飛過去,饒是顧修戈膽量驚人,也被嚇得哆嗦打抖,舉手捂住耳朵悶了好幾秒才說:“他媽的,你想震聾我啊?”
郭武的神情很緊張,端起槍瞄準黑狗。
黑狗對指著自己的槍視若無睹,沉聲道:“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