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主去見廖如晦。
由黎昕帶初霽去測靈根。
黎望夏小聲問:“我也可以來麼……”他實在好奇。
初霽一斜眼,他立刻縮回去了。
初霽勉強笑了笑,根本沒在意這些小事,她思緒飛速運轉。
現在該怎麼辦。
廖如晦築基修為,打是打不過,難道隻能加入黎家?
黎望夏看她皮笑肉不笑,縮著脖子抖了抖,無奈實在克製不住好奇心,遂偷偷摸摸綴在黎昕三尺之後。
去往靈根殿的路好似格外漫長,每走一步,初霽心臟都狠狠跳一下。
走到一半,黎望潭也莫名其妙冒出來了。他白衣如雪,人也沉靜似雪,鬢邊兩條白色發帶在風中鼓氣。
以前初霽覺得挺好看,現在看什麼都心煩。
“不知家主要談多久。”她不動聲色抬眼,旁敲側擊。
黎昕雙手負在身後,指節敲打掌心:“廖道友的話,估計很久。家主和他共同朋友很多,敘舊起碼一個時辰起。”
“很多?”
“放眼東洲,隻要有世家在的地方,就沒有廖道友不認識的人。”
初霽雙拳捏緊。
世家無處不在,除了進深山,她還能跑去哪裡?
黎望夏眉飛色舞插話:“就是聽說他獨子不太爭氣,比我還坑爹。”
黎望潭:“你很驕傲?”
黎望夏:“。”
他們拌嘴笑鬨,初霽卻置若罔聞,仿佛有個透明罩子罩住她,感受不到外界輕鬆愉快的氛圍。
她走得越來越慢,直到被黎昕叫住。
“怎麼了?”
初霽深吸一口氣,似是下了什麼艱難的決定。
她全神貫注望著黎昕:“我聽說廖如晦還有個凡人女兒,準備送去大世家聯姻。”
望夏望潭兩人皆不知此事。
黎昕語氣淡淡:“那還好。”
初霽一怔:“黎老師……覺得還好?”
黎昕沉吟片刻:“她既是凡人,能與大世家弟子成親,難道還不好嗎?”
她拍了拍初霽肩膀:“走吧。時候不早了。”
初霽僵在原地,一步也邁不動。
耳畔依稀回響李伯的話。
——這個世界,唯有修士才能算人。
她今日所擁有的一切,全都因為黎家人認為她有天賦,有靈根,不過尚未覺醒血脈資質罷了。
拋去這個前提,她被送給誰家聯姻生子,沒人在意。
其他三人皆回身看她。
初霽輕聲道:“我突然肚子有點不舒服,還是下午再測吧。”
黎望夏不可置信:“你都後天境界了還會吃壞肚子?”
初霽麵無表情。
黎昕忽然反應過來,嘭的打了黎望夏的後腦勺:“不許無禮。”
黎望夏:“?”
他又做錯了什麼?
黎望潭也茫然。
女修士會來大姨媽嗎?初霽不知道,但現在沒空細想了。她火一般躥回去,嘭的關上院門。
李伯正坐在院中禿樹下,被關門聲嚇了一跳,嫌棄道:“怎麼,家主邀請你改姓,就把你嚇成這樣了?”
初霽喘了兩口,臉色發白。
“行了,多大點事——”
“——快走。”
初霽抬眼,又重複了一遍:“快走!”
李伯眉頭緩緩皺起,神情肅穆:“你爹找來了?”
初霽點頭。
“他怎麼知道你在黎家?他用血脈追蹤術了?”
初霽搖頭:“我沒有感受到血脈追蹤術。他應該隻是正巧找到黎鎮,順便來拜訪黎家。”
李伯瞪大眼:“你爹不會是廖如晦吧?”
初霽:“……”好家夥,她爹真的出名。
李伯嘩的從輪椅上站起來:“走,我們現在就回祁鎮。”
初霽按住門:“不行!”
她認真道:“我一個人跑。你放心,他不會找上你們的。”
李伯哪肯甘心。廖如晦此人,他聽說過,上到常山都,下到末流世家家主,沒有一人不給他兩分薄麵。大多數修士對他的印象不錯,說不上特彆好,但誰會拒絕一個築基修士朋友?
要是他知道祁鎮上下合夥騙他……
“那你隻有一條路可走。”李伯鬆開雙拳,沉重歎息,“我早說了,住進那間房子,最後都會改姓。”
“我不改。”
“你不要任性!”
“我沒有。”
初霽語速極快:“我就是不想改,一定還有彆的路。”
她有種古怪的直覺,喝下黎家家主給的那瓶藥,她可能就不是她自己了。
李伯揉揉額頭:“這樣,你聽我的,先彆離開黎家。黎家比武場有結界,可以隔絕血脈追蹤術,你待在比武場中,不能離開半步。直到你爹氣血恢複到鼎盛,再用血脈追蹤卻查不到,他就會誤以為你不在人世——”
“然後呢?”初霽語氣平靜得可怕,“他的朋友遍布天下,他的行跡我不能掌握。倘使他哪天心血來潮,又用一次血脈追蹤。”
“那下一次,我要躲多久?我又要躲去哪家比武場?我一輩子就在比武場不出來嗎?”
李伯也不知道。
他眼皮似有千斤重,無力地閉上。
可惜他年邁體衰,靈根破碎。若他還是修士,也不至於像過街老鼠一般,東躲西藏,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世道如此,弱者何其悲哀,凡人何其悲哀。
風嗚嗚地吹,祁鎮的雨季快過去了。初霽沒有打傘,越過李伯,走到屋中,看著桌上早就備好的逃命包袱。
她從祁山逃往祁鎮,從祁鎮逃往黎鎮。從黎鎮又逃往黎家,再從黎家逃往比試場。
何處是儘頭?
突然,她猛地扯開包袱,日用雜物、乾糧水壺劈裡啪啦散落一地。
李伯閃身進來:“你這是……”
初霽不言不語拾起這些東西,一件一件放回床頭、梳妝台、茶桌上、鬥櫃裡。
做完後,她站在原地,雙眼放空。
好像突然陷進了神識深處。
李伯催促:“你在乾什麼,現在不是修煉的時候,馬上就來不及了!”
但初霽依舊不動。
“你爹和黎家主隨時可能談到你。隻要他們一對口供——”
“——李伯。”初霽驀地打斷,神識從word文檔中脫出。
到黎家後,她寫過一份在比武場外擺攤的計劃書。不出意外,波及人數不達標,計劃完成也沒能升級。
但剛剛,她寫了新的發展計劃。這次,一定能波及很多人。
李伯感覺初霽不太一樣了。之前笑容不論多燦爛,舉止總帶著一股獨行的疏離謹慎。現在說不上哪裡有變,就是莫名接地氣了些。
明明她沒有笑。
下一刻,初霽口中說的話,如驚天巨雷,炸得他雙耳嗡鳴。
“我答應你,做祁鎮鎮長。”初霽淡淡道。
她說話時,狂風正好吹開了祁鎮雨季的雲,遠處傳來黎家主和廖如晦的說笑聲。
斜陽灑在青瓦白牆間,初霽走到李伯身邊,唰的一聲抽開長劍!
青鋒鑒開萬丈紅雲,映得她雙眸流光,通身燦金。
“把劍給我。”李伯劈手來奪,“你沒見識過真正的修士出招,你不懂!就算你身懷絕技,武人絕無可能戰勝修士!聽我的,不要衝動……”
“我沒有衝動。”初霽聲音很輕,“也沒有為了其他任何人。”
“我隻是放棄了無謂的僥幸,要用這把劍,開辟我立身之處。”
“——你這是年少輕狂白白葬送性命!”李伯幾乎吼出聲。
“那就死咯。”初霽笑了笑,撐著下巴,“怕什麼。”
李伯僵在原地。
初霽趁此機會,重新打開word文檔,一行行黑字流過輕靈的空白頁麵。
“完成計劃報告:”
“計劃已完成,我把李伯嚇傻了,他沒有再反駁。我順利擔任祁鎮鎮長。從今往後,我執此劍,我執掌祁城。”
最後一個字塵埃落定,word文檔彈出熟悉的窗口:
[計劃已完成,是否進行係統升級?]
是。
現在。
她就要現在。
她不跑了,也不抱哪家的大腿了。
她可以被帶走,但她終究會回來。隻要她不允許,誰也不能逼迫她背離此地。倘使這天下是修士的天下,那她就自己造一片淨土。
屋外狂風大作,神識中word文檔閃爍。淡藍窗口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後,躍入初霽眼簾——
“計劃波及範圍超過一百人,符合解鎖目標。”
“解鎖以下線條形狀[雙箭頭][肘形連接符][曲線連接符],
“解鎖以下全部矩形形狀[圓角矩形][單圓角矩形][剪去對角矩形],
“解鎖[同側圓角矩形][對角圓角矩形]。”
“解鎖文檔目錄頁。”
“解鎖新欄目——”
word文檔閃了閃,點亮那個淡藍色的圖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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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家正堂,大門緊閉。家主和廖如晦敘舊、互換禮物、品靈酒,已過去近兩個時辰,廖如晦才狀似不經意道:“其實,我這次來祁山附近,是為了一事。”
黎家主:“哦?願聞其詳。”
廖如晦:“我有個女兒,虛歲二七,自幼養在外祖家,性子比較怯懦。我常年奔波在外,怕她一個人孤零零,受欺負。便為她尋了一門親事。趙家六伯之子。”
一聽趙家,黎家主恍然大悟,近來趙家出了整整兩爐洗精伐髓丹,再想起廖如晦那不成器的兒子……
“二七了,可有覺醒血脈資質?”黎家主問。
廖父搖頭。
快十四了都沒覺醒血脈資質,還虛弱到一副茶就暈十日……就算那丫頭有個三靈根四靈根,最多丁等。
“趙家本來要納她為妾,但趙六伯之子不嫌棄小女是個凡人,願意娶她為妻。”
黎家主微笑:“恭喜了。”
他的祝福帶了幾分真心。廖家隻算一流末,與趙家這種頂尖世家結親,即便趙六伯是旁支,那不得半夜悶在練功房裡偷笑?
廖如晦:“但她似乎誤會了什麼,我們路過祁山時,她竟跳車了!真是,讓我好生擔憂啊。自那時起,我找遍祁山二鎮一城,都不見她蹤跡,此趟來黎鎮,就是想問問,您可曾看見一個瘦瘦小小,眼大唇淡,耳垂後有個痣的姑——”
——嘭!
一聲巨響,雕花門霍然大開。夕陽利箭般穿透黑暗,落在大殿地上,二人腳邊。
一道身影逆光邁入殿門,光線刺眼,她周身輪廓模糊。
黎家主一愣。
廖如晦扭頭。他眯眼看去,那是一個……
看清她模樣後,廖如晦驚愕不已,僵在座上。
初霽身負長劍,一步步向他走來。兩個守衛垂頭喪氣跟在身後。
“聽說你在找我。”初霽笑得略顯羞澀,“所以,我也來找你了……爹爹。”
黎家家主臉色大變,著實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除了年齡,初霽和廖如晦口中的凡人女兒天差地彆。初霽潛力難以估量,還身懷秘籍,單單武人境界就擊敗了練氣後期的黎望夏。性格……當麵挑撥離間訛他金葉子的人算怯懦?她要是怯懦,全天下就沒幾個膽大的人了。
黎家主暗中不屑,廖如晦眼光太爛,這麼好的苗子送去趙家結親。
趙家送個漂亮聽話的少年過來還差不多。
廖如晦一張臉抽搐了很久,才恢複平靜。他找回笑容,輕聲問:“敢問小女在黎家是……”
黎家主:“她是我們新請來的陪練。”
廖如晦有點摸不著頭腦,一度以為認錯人了。
他女兒什麼時候成了武人?明明她走路的身法,絲毫沒有習武的跡象。
他上下打量初霽。她比剛見時長高了一點,雖然依舊瘦弱,但看著好了點。
廖如晦欲詳細問她,卻不知初霽名字,隻好乾巴巴道:“閨女,你何時習武了?”
初霽微笑:“仙人,我不叫閨女,我姓初名霽。雨後初霽的那個初霽。”
黎家主憋笑。
廖父臉色一僵。
被落了麵子,他冷聲道:“從今天起,就該姓廖了。”
“小霽乖,不要鬨了,快跟爹爹回家。”
他霍然起身,一步步朝初霽走來,築基修士的威壓展開,初霽背後瞬間泌出一層冷汗。
廖霽。
初霽笑了。廖記?
她又不賣棒棒雞。
“等等。”她突然叫住廖父,眨眨眼,很無辜道,“剛才黎家主問我,要不要改姓黎,這會兒仙人又要我改姓廖,嘶——這讓我很難辦啊。”
黎家主和廖父同時一頓。
黎家主心裡算盤打得啪啪響,初霽明顯不願和廖如晦走。她自小沒爹,一定很渴望親情,她爹又如此嘴臉。
這不正好便宜了他?
廖父嗤之以鼻,黎家主是開玩笑的吧?收個武人做女兒?這等哄騙之言,還說得出口。
沒想到啊,黎家家主看著人模狗樣,實際不三不四。
堂中氣氛有點微妙,原本相談甚歡的二人開始互嗆。
黎家主冷嘲熱諷:“沒想到,連閨女名字都不知道。”
廖父陰陽怪氣:“沒想到,連彆人女兒都要搶。”
初霽拉過椅子,啪嗒坐下,翹起腿,懶洋洋靠在椅背上:“行了行了,你們倆彆吵了,時間有限。”
她打開word文檔,另起一空白頁,敲上《公司發展計劃書》,乾脆利落道:“都說說自己的優點和愛好吧。還有幾個問題。”
“第一,如果我錄用你,你將怎樣開展當爹工作?”
“第二,和女兒意見相左,身為員工,不是,身為爹,你該怎麼辦?”
“第三,我為什麼要錄用你當爹。”
黎家主:“??”
這是我家還是你家?
廖父:“??”
明明他是那個來抓人的?
初霽輕嗤:“彆傻愣著了。放棄幻想,擁抱現實吧,爹隻有一個,你們倆競爭上崗。今天隻是麵試,接下來兩天實習期。誰表現好,誰喜當爹。”
二人:“……”
黎家主頭疼,但想到初霽的潛力,以及手上的配方。他忍了。
廖父心裡憋氣,這小丫頭到底有什麼能耐?明明隻是個武人,卻如此自信。
初霽見二人屁都放不出來一個,搖搖頭。
現在來應聘爹的真是業務能力極差,還認不清自己的地位。
這讓她這個當老板的很難做啊。
初霽關掉文檔,起身往外走。
黎家主:“你去哪裡?”
初霽擺手:“比武場,到點搬磚了。”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說好當陪練,自然不能隨便請假。
黎家主眼睛一轉,讓守衛給黎望潭傳話:“和她一起去……多交流交流。”
這時候,黎家主不禁欣慰,幸虧他長子年輕,氣度也好,尤其是那張臉,關鍵時刻真得很有用。
廖如晦臉黑如鍋底,準備等會兒也過去,看看她到底有什麼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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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遞到黎望潭耳邊,他沉吟不語。
父親要他和初霽多交流,但沒有明說何種交流。
但看場上七息虐哭一群學生的初霽,黎望潭明白了。
父親要他和初霽打一場。
他早有此意。
第一次見初霽的身手,黎望潭就想同她過兩招。
無奈她隻有武人境界,他主動邀戰,難免有欺負人的嫌疑。再加上望夏失禮在先,黎望潭總不好再提這事。
父子連心,此話果然不假。
喂招結束後,初霽完全忘了要測靈根的事,拔腿去道仆食堂,卻被黎望潭叫住了。
“初陪練。”
“不約。”
“……”黎望潭問,“你的額頭怎麼回事。”
初霽無語,還能怎麼回事,升級的時候對著青劍一頭磕上去,到現在腦門還留著印子。
“撞劍上了。”
黎望潭一頓,取出整整兩百銀珠:“那隻比一炷香吧。”
兩百換一炷香?
“成交!”
於是,銀珠二百枚進了初霽口袋。她眉笑顏開,提起裝滿樹枝的長筒。
黎望潭:“有個要求,你不能用樹枝。你要用你真實的實力。”
初霽麵無表情:“我區區一介武人哪有什麼實力,除了樹枝,我就沒有武器了,彆看那把劍,劍是用來體現我俠肝義膽帥比氣質的工具。你不讓我用樹枝遠攻,我就不打了,畢竟我人慫膽小,打打殺殺的事……”
黎望潭揉揉眉心:“說人話。”
初霽:“得加錢!”
“……”果然如此。
黎望潭早就看透了。
叮當,荷包裡精金葉子數量加一。
黎家人真得好有錢。畢竟顧客就是上帝。初霽找了個道仆通知李伯晚點回去,伸手微笑:“您請您請。”
他們倆比試一事,很快傳到許多人耳朵裡。今日下午黎昕給黎家小孩們測靈根,沒了長輩監管,一群少年少女吵吵嚷嚷湊來比武場。
“望潭兄十二歲就去世家小比了。他打過的架比我們吃過的飯還多。隻能說,初陪練贏的概率很低。”
“你彆說,初陪練還真有可能勝出。畢竟武人打修士,隻要中一招就算勝。”
“得了吧,你忘了上次她和望夏比試,望潭兄還親自提點過她嗎?”
“嗚嗚嗚我也想被望潭兄親自提點。”
“快看,她怎麼放下長筒了?”
“誰知道她真實實力到底是什麼?”
“我聽黎昕老師說,初陪練不是真正的武人。”黎守說。
“什麼意思?”
背後傳來一道男聲,黎守扭頭,廖如晦雙眉緊蹙,負手而立。
黎守不認識他,看他手中玉如意法器,喚了一聲“道友”。
“她以前打敗過黎望夏,黎昕老師說她可能有修仙資質,沒激發出來。”黎守解釋。
廖如晦:“黎望夏是何等資質?”
黎守:“丙等三靈根。”
廖如晦麵色一沉,不可能。他這輩子見過無數年輕修士,哪些有血脈資質,哪些沒有,他一打眼便能看出七八分。他早已查過,初霽外祖家世代是凡人,有靈根的可能極低。
旁邊有人好奇問:“初陪練怎麼又有修仙資質了?不是說她招式威力大,是因為撿到了《乾坤大挪移》嗎?”
黎守:“她自己說的《乾坤大挪移》,我們也沒見過啊。”
乾坤大挪移?
廖如晦嗤笑,這種話本裡虛構的秘籍居然也有人信。
他倒要看看,初霽到底有什麼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