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霽麵不改色,默不作聲,拉起船錨。小舟通過拱門隧道,隨梓水而下,沒入千百萬艘船中。
直到看不見拱門,船中幾人才敢大喘氣。
“差點露餡!”毛薔丟下大錘,轉抱初霽,“他再問一句,我們都要玩完。”
就連黎望潭也麵露淺笑:“你該對初霽有點信心。”
言下之意,就是誇初霽腦子快嘴皮更快,就算一無所知,也能給守衛忽悠瘸了。
初霽笑著擺手:“莫慌,生意人的常見操作。”
幾人心神定了定。說實話,開拓商道不是易事,被坑被騙被搶再正常不過,他們雖然做了準備,但心裡還是沒底。尤其是商隊四人,他們以前隻聽過見過初霽攻城,沒近距離接觸過。此番過關,才深有感觸。
果然,初霽能當上城主,有運氣的成分,但絕不完全靠撞大運。這種人放在哪裡,最後都會成為人中龍鳳。
要是他們扯皮速度能有初霽一半快,定力有初霽一半強,也不至於被羅城漁民騙了。
商隊四人討論一番,向初霽學習,成為一群優秀的奸商。
梓水冬季,霧氣貼水麵流動,被晨光染成清透的金色。
穿透雲霧,是水上綿延不絕的六座連城,樓閣浮動,彼此之間由鐵鏈相連,凡人們肩挑扁擔,走鋼絲般穿行在城樓中。
初霽的船太大了,被卡在入城口。幾個巡城官指了指水上:“城中隻允許使用小型水行法器。”
他們一看,水道上什麼樣式的法器都有。有人坐著浮萍,有人腳下隻一片秋葉,初霽還看見一個騎鷺鳥的。
“第一次來連城吧?買個法器就行了。”
好巧不巧,販賣法器的店鋪就開在入城口,牆上還掛著連城幾大世家的家徽。
初霽合理懷疑世家訛詐他們。
但沒關係,她也能訛詐世家。
初霽:“行吧,大家都買一下,我報銷。”
商隊四人選了穩定性好的圓缽,初霽要給毛薔選一個荷葉,被她強烈拒絕,挑了個樸實無華但跑得快的圓片。
黎望潭不需要水行法器,他輕身決練得爐火純青,白衣立於水上,吸引了一大群人的目光。
初霽都多看了他幾眼:“你確定不買?”
黎望潭淡聲:“不必。我跟得上你們。”
其餘幾人:“……”
這是赤-裸-裸的裝嗶。
黎望潭:“你選了什麼法器?”
初霽露出委婉的笑容:“我剛剛選了一個,讓老板給我調整幾處外型,改一下顏色。馬上就好。”
說著,法器鋪子老板出來了,他背上扛著一個灰藍的圓筒,嘭的丟入水中,法器浮上來,眾人這才看清那是什麼。
——一條鯊魚。
初霽交了錢,興衝衝騎上她的鯊魚,雙腳踩在左右兩隻魚鰭上,手扶豎起的背鰭,說:“鯊鯊,我們走!”
唰的一聲,鯊魚破開水麵,衝了出去。
眾人:“……”
初霽幾人進城不久後,連城守關也開始輪崗。
方才放行初霽的守衛脫下閃石鑄造的盔甲,轉了轉疲憊僵硬的脖頸,沉默地回到連城裡。
到了例行彙報屋中。
“守衛陸東,今日是否有可疑之人?”
陸東全部說了,包括初霽幾人的事。
連城一共七個世家,每當冬季,通行辦事就合在一處。彙報的上級一天換一個,大多時候,陸東都不認識。有可能聽完彙報就讓他回去,也有可能看陸家不順眼,故意挑他刺。
“周舟?你難道沒問她所尋的三哥叫什麼名字嗎?”
“回長老的話,沒有。”
梓水沒有周家,西南各城也沒有,周姓無非是個凡人或散修。而且四十年前就失散,問了也找不到人,何必多此一舉。
他做守衛這麼多年,看人的眼力不低,那名叫周舟的女修雖然藏著秘密,但本性絕不壞,對他們也沒有敵意。他何必管彆人私事。
“監察不力,記過。”長老運轉靈氣,他遞上的令牌上畫了一個紅痕,冷聲道,“下一個。”
陸東沉默地離開,心中古井無波。
年輕時他還會憤憤不平,年紀大了,隻道運氣不好,碰到仇視陸家的人而已。和他本人無關。
陸東回到家中,睡了一覺,修士很少睡覺,但做守衛後,他竟漸漸撿起了凡人的習慣。
醒來後,他坐在床邊,回顧今日發生的一切。他打開儲物櫃最底層,取出一大盒子紙,新新舊舊,大小各異,每一張都是過所,寫著不同人名。
他眯著眼翻了許久,最終抽出一張姓周的。籍貫梓水,出生年月大抵是四十五年前,男孩。
陸東看了很久,微微搖頭。
正準備放回盒中,他鬼使神差又拿了出來,揣進乾坤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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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霽一行人找了個客棧歇息。晚上他們商量了賣貨的方案,商隊幾個擼起袖子,準備大乾一場。當晚除了黎望潭徹夜修煉,其他人都沒睡好。夜裡梓水濤聲不斷,水上客棧也隨之起伏。自幼長在梓水中的人感覺不出來,但初霽總覺得地震了。
第三天大清早,就聽見小三急匆匆通報:“幾位客官,昨夜梓水泛波,今天傍晚必有升龍,你們一定要趕在升龍之前回來啊。”
雖然初霽很想知道升龍到底是什麼,但多說多錯,她寧願晚上自己看。
她帶著幾人出門,來到城心的集市。
從集市向東方望去,可以看見遠處一座黑色高聳的孤峰,自水麵而起,直上雲霄。峰頭岩石裂開,瀑布千尺流瀉,彙入梓水。
這種孤零零的石峰,在梓水絕無僅有,天下人們稱為載龍針山。
“你看那山壁上好像雕了一條龍?”毛薔眯著眼問。
初霽開啟視圖,觸目所及一片朦朧,竟然看不清那載龍針山的真麵目。
“看不清。”她說。
就連黎望潭也看不清。
“好像被什麼東西擋住了。”
他們沒糾結多久,擺起一張桌子,準備開賣。但攤子還沒支起來,巡城衛就把他們趕了出來。外地人在梓水販賣貨物,必須由七大世家的任何一家開具保證書。初霽不認識人,準備送個禮托關係,但巡城衛告訴她至少要一個月才能獲得保證書。
一個月連城早就離開載龍澤了。
好在有個好心人悄悄指了條路:“你再往東走,快到城緣有個黑市。”
他媳婦兒說:“你們不是本地人,小心被搶!”
初霽樂了,從來都是她搶彆人,彆人搶不了她的。
而且相比普通集市,她更喜歡黑市,魚龍混雜正好方便她搞事。
“多謝多謝!”
好心人夫妻倆迷惑地看著初霽走了。
於是,連城東緣的禿子坊,迎來了一批外地人。
禿子街口正式的地名已無人記得,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來這裡做生意的人,穿金戴銀進,禿著頭出來——頭發都能給你拔沒了,彆想剩下一個銅板。
初霽和其他人使了個眼色,讓毛薔黎望潭,和雙胞胎先離開,自己帶著瘦竹竿和白包子上去。
熙熙攘攘聲中,不少眼光都明裡暗裡劃過他們。但暫時無人動作,更無人來搭話,好像他們不存在一樣。
橫斜破舊的房簷下,幾個臉上帶疤的修士踢開腳下濕漉漉的石子,眼睛斜向初霽三人。
外貌普通,全都戴著幕蘺,衣裳也不像有權有實力的樣子,水行法器更奇怪,居然是條鯊魚。
他們低聲交流,片刻後散入錯綜複雜的街巷裡。
初霽走到坊中,正中心正好空著,她微微一笑,取出一張桌子。
那些目光更加炙熱,仿佛要釘穿初霽的乾坤袋,看看這群外地人到底能拿出什麼好東西來。
敢來禿子街口做生意,彆想全須全尾地回去。
然而,下一刻,初霽縱身一躍,跳上長桌!
她掏出一隻響鑼,咚咚咚敲得震天響。
“恭喜大家!賀喜大家!今天是個好日子!我給大家帶來一個好消息!”
隱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狼震驚不已。
這女修瘋了嗎?
彆人來黑市,恨不得偷偷摸摸做生意,她上來就敲鑼打鼓。
但此舉的確吸引了不少目光,大家都想知道什麼好消息。
“你想賺錢嗎?你想一夜暴富嗎?你還在深夜為債務發愁嗎?我有個生財好路,隻要你願意冒點險,發家致富,鹹魚翻身,東山再起,絕不是問題!”
高竹竿和白包子也震驚了,他們不是來賣靈石燈嗎?怎麼扯到十萬八千裡外了?
“?”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妹妹,你到底有什麼貨?”
初霽擠擠眼睛:“如果有意,我們私下談。話說在前麵,機會不常有,先到先得。”
來黑市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去正常集市賣貨,他們中不乏亡命徒,小偷,急於脫手贓物的,追債的和逃債的,以及有錢卻買不到好貨的凡人,為了錢能做各種事。
他們像過街老鼠一般,流竄至此,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就跑。
初霽招搖過市,和他們的作風天差地彆。但眾人仔細一想,這小姑娘怎麼如此張揚?莫不是背後有靠山?
頓時,她說的話就多了幾分可信度。
初霽跳下桌子,走到一旁角落時,已經有人蠢蠢欲動過去了。
“你到底有什麼好貨?”
初霽微微一笑,從乾坤袋裡摸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
對麵樓裡,暗中窺視的混混伸長了脖子,怎麼也看不清初霽拿出了什麼。隻見那人震驚又欣喜的神色,以及付款交貨的動作。
這群狼本來打算一擁而上,搶了初霽。但現在的場麵,他們擠過去都難。
聚集在初霽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她腰間掛滿了鼓鼓囊囊的乾坤袋,但賣了什麼貨,卻絲毫不透露。
“怎麼辦?”刀疤臉問,“我們還搶嗎?”
另一個獨臂人壓低眉毛:“搶,當然搶!先搶買貨的,看看什麼貨。要是真好,再搶那個女修。”
“走!”
他們翻身離去,留下桌上兩碗冒熱氣的茶。
他們左桌也有一個穿藍衣的修士,正垂眸喝茶。他容貌普通,氣質冷肅,不過茶蒸騰出的熱氣,掩蓋了他通身的寒意。
此人正是連城守衛陸東。理論上來說,他不應該來黑市。禿子坊有禿子坊的規矩,世家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就不該追究。
他來此處,因為“周舟”在此。
先前初霽進城時,他就覺得她可疑。身份和來梓水的理由都說得過去,就連性格也符合走南闖北的跑商人。她應當不超過三十歲,但身上又有種超越年齡的膽識,但要說她五十歲?陸東絕不相信。
他一路跟過來,本想看看她的真正目的,沒想到初霽還真來賣貨。
而且,她還很聰明。
知道不大刺刺擺出靈石燈,而是賣個關子,將靈石燈批發給其他想賺錢的,既省時省力,又方便脫身。
但巧妙的策略,總是防不住真正心懷惡意的人。
陸東捏緊茶盞,身為連城守衛,很想就地正法那幾個搶劫的。但他忍住了。
他要看看初霽到底有什麼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