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三年。
謝玉升看著小冊子上的這個年號,回憶了一會,想起來了他與秦瑤的初遇。
那時秦瑤十三,他十六。
初春的細雨飄落,彼時還是皇子的謝玉升,在禦花園一條偏僻的小路上,遇到了一個迷路的小姑娘。
小姑娘蹲在杏花樹下,小小的一團身影,頭頂青白的杏花被雨打濕飄落,像一隻受傷的小貓。
謝玉升聽到樹下傳來的哭聲,與隨行的友人停下,朝她看來。
小姑娘抬頭,眼眶通紅,看到不遠處立著的少年,猶豫了一會,怯怯問道:“你能不能過來幫幫我?”
那時謝玉升問:“你為何不過來?”
這話一落,小姑娘整個人都扭捏起來,麵色由白便成磚紅,直直盯著地麵,咬唇道:“我不能過去,我怕。”
謝玉升不知道她害怕什麼,從她蹲的地方,到他所立之處,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她怕什麼不敢過來?
四目交彙,秦瑤低下了小腦袋,不再吱聲。
綠樹深深淺淺在雨中搖晃,遠方陰雲密布,春雷陣陣,一道一道滾過頭頂。
每一道雷滾過,小姑娘便緊閉雙眼,捂住耳朵不敢去聽,那小小的身板在雨中瑟瑟發抖,像是怕極了。
半晌後,謝玉升朝她走過去。
秦瑤聽到足踏落葉聲,抬頭與謝玉升四目相對,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裡揚起光亮,道:“你能不能幫我一下,我好像流血了。”
謝玉升問:“流血了?”
秦瑤乖乖點了點下巴,用手臂擦乾淨淚花,站起身來。
她身量小小的,隻到謝玉升胸口,支支吾吾道:“我流血了,裙子後麵小小的一塊,也不知道怎麼弄傷上去的,康寧告訴我,這是汙血,得趕快找太醫看,不然就會一直流血死掉......”
她口中的康寧,指的自然皇帝是小女兒,康寧公主。
邊說,她清亮的眼眸裡又掉下了幾滴淚。
秦瑤手忙腳亂地擦淚,扯了下謝玉升的袖口,哽咽道:“這位大哥,你能帶我出去嗎?”
大哥二字一出,謝玉升麵色一冷。
秦瑤不明白哪裡出錯了,嚇得立馬改口:“這位大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去見太醫。”
小姑娘一抽一泣:“我阿耶是大將軍,叫秦章,大哥哥你聽說過嗎?”
驃騎大將軍秦章,這個名字,謝玉升可太熟悉了。
隻是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小姑娘,就是秦章的女兒。
聽說大將軍這次來長安城,會待上一年半載,此間隻帶了小女兒來。
小女兒是大將軍夫人拚死誕下的骨肉,老將軍格外疼惜,將她當掌上明珠供著,倘使老將軍知道女兒在宮裡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以他那脾氣,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此事。
謝玉升目光微動。
秦瑤雙手彆在身後,捂住那片血汙,不肯讓謝玉升看。
秦瑤怕謝玉升不肯幫自己,便朝謝玉升身後另一個同行的少年,投去求救的眼神,下一瞬,卻覺眼前一黑。
是謝玉升脫下了身上的外袍,從上而下裹住了秦瑤。
月白色鶴氅鬆鬆垮垮罩在秦瑤身上,袍角逶迤在地,自然也擋住了她裙擺上的臟汙。
春雨濛濛,雨點被樹葉間細縫篩下,稀稀疏疏落在二人頭頂,發出滴答的聲響。
十六歲的少年站在她身側,神情慵懶,替她提衣袍的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清俊如玉。
謝玉升道:“你流血,是因為來了月事,平常女兒家都會來,不用擔心,回去告訴你的嬤嬤一聲,她自然有辦法。”
“真的嗎?”秦瑤聲音極小,握緊了他的袖子。
謝玉升道:“會沒事的。”
他帶她穿過泥濘的小徑,一紅一青兩道身影並肩走著。
秦瑤道:“康寧把我騙到這處小樹林,將我推到泥潭裡,她就跑了,我一個人認不得路,在樹林裡迷了方向。”
謝玉升問她:“你是康寧公主的玩伴?”
小姑娘點點頭:“我初來長安,彆的姑娘都不和我玩,除了康寧公主,她是第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貴女。”
小姑娘頓了頓,看向身後,那落後一步,正替他們撐傘的另一個少年。
秦瑤靦腆道:“你們兩個哥哥,都是我來長安後,頭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郎君。”
“對我好的,我都會記在心上,以後好好報答你們!”
謝玉升輕笑了一聲,明顯是沒把這話當一回事。
走了沒多久,兩邊樹林漸漸變得稀疏,眼前豁然開朗,便到了禦花園主路上。
秦瑤睜大眼睛:“這邊的路我認得。”
謝玉升側過臉,對身後同行的人道:“我還有事,得去禦書房一趟,你送她回秦老將軍那邊。”
同行的少年走上來,道:“好。”
秦瑤不依不舍地鬆開謝玉升的袖子,走到另一人身邊,揮了揮手,和謝玉升道彆,聲音細潤:“大哥哥保重。”
謝玉升朝他二人頷首,看那一高一低的兩道身影,轉身往遠處走去,背影融入闊葉草木中。
也不知二人交談中談論了什麼,惹得小姑娘捂嘴笑出聲來,她仰視著身側少年,眸光像星辰注入溪水。
須臾,她悄悄地回眸,眉眼兒彎彎,朝謝玉升所立之處看來。
密雨斜侵,落花流水,一池湖水蕩漾。
**
殿中燭火搖曳,謝玉升從回憶中抽出思緒。
關於他和秦瑤的初見,那一天發生的場景,也像被一場細細的春雨衝刷,變得模糊無比。
唯一讓謝玉升記憶猶新的,是小姑娘蹲在樹下,一身水汽氤氳,懵懂澄澈的目光看來,出塵得不像凡間人,更像那山間的妖精。
謝玉升唇角輕輕翹起,目光聚攏,落在麵前小冊子上。
冊子上隻匆匆幾筆,描繪了那天她在小森林中迷路的場景。
日錄的最後一段寫著:
【出小森林後,阿耶帶我去蓬萊宮,拜見太後。
在那裡,我遇到了午後的兩個哥哥。
我指著其中一個人的背影,問阿耶他的名字。
阿耶匆忙瞥了一眼,道那哥哥叫謝玉升。
謝玉升。
原來他叫謝玉升。
我來長安這麼久,玉升哥哥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郎君,他笑得可真溫柔,我好喜歡他!】
謝玉升眉心一跳。
最後一行的話語露骨大膽,謝玉升見了,不可謂不驚訝。
他當然不會認為小姑娘對他有什麼特殊感情,算算日子,她那個時候不過十三四歲,這番話頂多算童言無忌。
可轉念一想,十三四歲也不小了,再過兩歲,便可及笄嫁人,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
謝玉升一時不敢妄下定論,繼續往下看,隨手又翻了幾頁,密密麻麻的字跡映入眼簾,其中幾個“玉升哥哥”格外刺眼,緊隨其後的,都是她大膽露骨的表白。
謝玉升沉默了。
他半垂著眼,手指輕輕敲著桌案,細細思索。
或許秦瑤真對他有什麼感情?
他輕歎了一聲。
算了,且再看看吧,這還真不好說。
畢竟她嫁給他有一段日子了,也沒瞧見她感情外露,對他表現出多大的愛慕。
也是此時,殿外烏雲漸重,雨水順著屋簷瓦當飛落,砸在石階上。
汪順走到窗邊,雙手將兩扇窗戶拉回來,道:“陛下,下雨了。”
謝玉升闔上了冊子,道:“回寢殿休息吧。”
汪順微微一愣,“陛下今日這麼早便回去?”
汪順禦前伺候,全身上下連頭發絲都是心眼做的,頓時就猜到謝玉升的心思了,笑道:“成,那奴才去備沐浴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