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二年,秋。
安北侯府,雲清苑。
明嬈站在書房門口,端著木托盤的手微微顫抖了下。
她替嫁到安北侯府不過三個月,給人送湯羹這種事,還是頭一回做。
女子烏濃卷翹的眼睫微斂,在精致的瓷碗上停留片刻。桃花眼微抬,視線定格在麵前的大門上,眸中波光流轉。
輕歎了口氣,柳眉微蹙,美豔的小臉上滿是猶豫。
放在尋常人家,給夫君送湯羹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了。
可她的夫君,安北侯……
他們至今未曾圓房,也從不同桌而食。
那個男人慣常一副懶散漠然的樣子,不怎麼說話,隻在每日傍晚,會到她的院中來見她一麵,隻匆匆看一眼,頷首打過招呼後,就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明嬈小心翼翼地與他生活在同一屋簷,從不主動去招惹,能避則避,生怕惹人厭煩。
直到前日聽到一些事,她才知道,自己對安北侯的誤解有多深。
明嬈站在門口,反複在心中給自己鼓氣。
眼睛閉了下,長睫忐忑不安地輕輕顫了兩下,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抬起纖弱白嫩的手腕,在門上輕輕扣了兩聲。
“侯爺。”她輕聲喚,如小貓叫,微不可查。
屋中翻閱書冊的聲音一停,寂靜了一瞬。
聽著耳邊傳來男人低沉和緩的嗓音,明嬈輕咬了下紅唇,走了進去。
濃鬱的安神香味撲麵而來。
這熟悉的味道讓明嬈一怔,隨後心跳不可控製地快了兩拍。
……
“侯爺知道夫人夜不能寐,特意從大夫那裡要來的安神香,隻為夫人能睡個好覺。”
“可他們不睡在一處,侯爺怎知夫人睡不好?”
“誰說不睡在一處?我都瞧見了,深夜待夫人就寢,侯爺悄悄進去,沒驚動人,天亮前再穿好衣裳出來,回到書房,裝作沒來過的樣子……”
……
明嬈腦袋裡突然響起前日偷聽到的家仆的議論,臉蛋漫上一陣熱意。
是了,他每夜都悄悄宿在她寢室的外間,卻不叫她知曉。他還叫人換了明嬈在閨中時慣用的香料,隻為她能睡好。
明嬈深吸口氣,垂著眼睛,托著木盤,邁步繞過了麵前那扇鬆柏梅蘭紋屏風。
“侯……”明嬈緊張得不行,臉頰羞窘得更紅,“侯爺萬福。”
她垂著頭,怯怯行禮。
虞硯愣了一瞬,而後放下手中狼毫筆。毫無猶豫,從座位上起身。
他從她手中接過托盤,視線從她被壓出紅痕的手指上一掃而過,眉心微折。
聲音和緩而低沉:“怎麼來了。”
明嬈心中忐忑,飛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趕緊低下頭,結巴道,“你公務繁忙,辛、辛苦了,妾身送些湯羹……”
雖隻是飛快的一眼,虞硯也清晰地看清了她的神色。
女子灼若芙蕖的美人麵上,一雙輕靈通透的瞳眸就像帶著勾子,瀲灩波光閃動,燦燦星輝灼人。
虞硯頓覺喉間有些乾澀,他情不自禁,又往前行了半步。“隻送湯嗎?”
明嬈忍住想要後退的衝動,輕輕點了下頭。
虞硯高大的身軀將她籠罩,似是看出她的羞窘與不自在,竟是低低笑了聲。
那氣音懶洋洋的,恣意而散漫,勾得人心頭發癢。
“為本侯研磨吧。”
虞硯轉身坐了回去,又將視線落回書卷。
明嬈愣在原地,眨了下眼睛。輕移蓮步,無聲無息地走了過去。
她對著鋪滿了桌子的雜亂的書冊和卷宗發怔,一時間不知如何下手。
明嬈猶豫了會,玉蔥般白淨勻稱的手指抵在麵前的幾側卷宗邊緣,慢慢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小塊空地。
她悄悄瞥了眼虞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兩隻手掐住硯台的兩側,飛快地拿到自己麵前。
啪嗒一聲輕響,袖擺不小心掃落一冊書卷。
明嬈屏息看了一眼虞硯,見他眉峰都未動,趕緊將書冊撿了起來。
她獨自慌亂,沒留意到男人唇畔慢慢揚起的微弱弧度。
撿起的卷宗上,寫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王駿陽
明嬈一陣恍惚。
王駿陽是新科狀元,更是她原本定下的未婚夫婿。
他們是在涼州老家由長輩做主定下婚事,那時王駿陽沒有高中狀元,還是個出身寒門的窮小子。
後來王駿陽上京趕考,中了狀元,明嬈的表姨母讓她也跟著去京城,好好看牢了這門親事。
她來了,可婚事還是出了意外。
信國公嫡女明妘不願嫁給常年征戰在外、不知何時就會戰亡的安北侯,且安北侯克妻的名聲在外,三任新婚妻子都暴斃在出嫁路上,安北侯本人的風評又十分不好。
可聖旨像是一座大山壓了下來,明家總要有女兒踏上那喜轎。
於是信國公夫人壯著膽子偷梁換柱,將庶女明嬈和嫡女明妘的婚事對換。
虞硯側過頭來,視線落在女子怔然失神的臉上,又順著她的目光下落,臉上散漫的淡笑慢慢斂起。
目光逐漸變得冰冷銳利,薄唇緊緊抿著。
他凝視著女子嫵媚的側臉,突然冷笑了聲,“明姑娘是在思念舊人嗎。”
“新科狀元,前途無量,自然是比我這個一隻腳邁進棺材的人強多了。”
那聲音向是數九隆冬時雪山峰頂吹來的風,砸在耳畔,字字如刀,刮得人皮膚生疼。
明嬈張了張嘴,見他目光格外冰冷,一股強烈的懼意爬上後脊。無措地垂下眼睛,搖頭。
“未曾想他,侯爺……莫要這樣說自己。”
按理說,他該喚她一聲夫人,可此刻他大抵是動了怒,隻生疏地叫她明姑娘。
屋內突然寂靜了下來,一時間緊張的氛圍將明嬈緊緊裹住。
虞硯垂眸,臉上看不出喜怒,將那卷宗拿在手中,隨意翻了翻,“王公子如今在地牢,正受著酷刑,不知他的供述,能否令人滿意。”
明嬈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怎麼了?”
虞硯抬眼,似笑非笑地睨她,“你不知?”
明嬈搖頭。
自從出嫁,她再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虞硯卻是不說話了,就直勾勾地盯著她瞧,沒說信不信。
短暫的叫人膽寒的沉寂後,虞硯神色淡漠地看著桌上那盅湯羹,又緩緩吐出一句冷漠至極的話:
“明姑娘此來討好本侯,不是為舊愛求情?”
一句話像是一悶棍,重重擊在明嬈頭部,鈍痛之餘,還帶來更強烈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