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又是凡人裡麵最聰明的那一個。
尾巴撕斷的傷處,和腰間的鞭傷、手臂的割傷、小腿的刺傷,似乎都在同一時間加倍痛了起來。
痛意像是讓她警惕的蛛網,絲絲縷縷地網在了她的心頭上。
他那麼聰明,她這麼笨,她拿什麼同他玩呀?
九姬忍不住輕笑出了聲來。
下一息,她再沒拿回那條帕子裡斷尾,反而身形一閃,直接跳上了帷幔。
一轉身,落在了火神金身像的肩上。
“這尾巴,我不要了。”
話音如驚雷滾來。
鐘鶴青一驚,急急抬頭看去,看見一隻斷了尾的狸花貓就站在火神肩上。
她渾身多處是傷,血汙將狸花毛粘在一起,而她斷開半截的尾,血滲到了緊縛的布帶之外。
神像高大威嚴,黑金色的麵相上,火眼金睛怒目而視。
而她棕金色的眼睛裡,亦含著居高臨下的冷淡。
斷尾處血滲出包紮的布縷,滴答落下一滴。
鐘鶴青眼瞳輕顫。
但落蜃草帶
來的痛意也在這一瞬加重起來。
他禁不住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隻見火神像肩上的貓兒不見了,而此刻站在了神像旁邊的,是幻回了人身的九姬。
隻是她眼中的神情淡極了。
帷幔影影綽綽地,將本就昏暗的殿內,遮蔽得越加黑暗,他隻能看到她棕金色的眼瞳裡,淡而薄的金光。
“阿幺......”
而她開了口。
“今日的道士是不是你請來的,其實無所謂了。我本來也犯了妖法,冒用身份蒙騙了你,如今經了這遭,就算是我得了該有的懲罰。”
她嗓音一絲暖意也無,仿佛此時外麵越下越大的雷雨。
“那唐大小姐確實不是我所殺,你若是要替她尋仇找我,那也......”
“怎麼可能?”
鐘鶴青突然開口打斷了九姬的話。
九姬微怔,見他急急又道。
“唐大小姐的意外與你無關,我知道的,不管是你告訴我之後,還是在那之前,我都知道的。”
在她說之前,他也知道......
九姬真不得不佩服這位凡人少卿的好腦力了。
可惜絕大多數的人和妖都不如他,包括她。
“你知道就好。”九姬無意再同他說下去了。
“我本也不是你的妻子,不管怎樣,如今都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
話音落地,鐘鶴青就看見她捏了法術,向帕子裡的斷尾擲了過去。
帕子倏忽一展,裡麵的斷尾飛了出來,在半空輕輕一旋,再落下時,撕裂的血肉模糊的斷處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長長的絛子,穿在了斷尾的上端,令它看起來像一隻體麵的彆禮,靜靜落在白色帕子上。
而方才立在火神旁邊的人影不見了。
鐘鶴青遍尋不見。
殿內響起她微涼的嗓音。
“我姑且,就信你說得都是真的吧。狸尾能避厄運,也算是我還了你在凡間相護許久的恩情,你留下護身吧。”
聲音到此處頓了一下,她再次開口,聲音已離開大殿,從高高的殿頂瓦礫上傳了過來。
鐘鶴青心頭一顫,隻聽她再次開口。
“鐘鶴青,從今往後,你我互不相欠,山高水闊,不必再見了。”
“娘子......阿幺!”
鐘鶴青隻見殿頂有黑影一閃而過,旁邊的竹林裡有了漱漱離去的聲音。
他急追著奔了出去。
可四野一片漆黑,雙眼的刺痛痛得難以睜開,他強行睜著,卻發現自己在黑暗裡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愕然,卻隻能跌跌撞撞地循聲追去。
一連追出去數十步,被竹林裡茂密的竹葉割傷了手掌與臉頰,血珠混在雨水裡飛落下來。
那離開的聲音終於有了些許的停頓。
“阿幺,阿幺?!”
鐘鶴青努力向黑暗裡望去,極力想像
以前一樣看到些什麼,但他什麼都看不到,隻剩下滿眼的刺痛。
他卻聽見她嗓音似乎頓了一下。
“那落蜃草你不要再用了,再用下去,你會瞎的。()”
還有,?()_[(()”她又停了一息,嗓音在雨中低落而下。
“不必追了,我走了。”
話音落地,連葉片窸窣的聲音也沒有了。
天地之間一片靜謐,隻剩下夜雨打散竹葉,打在人心間。
*
鐘府。
雨連著下了兩日,濕意滲透在磚瓦牆角的每個細縫裡。
盧高蕭在書齋一樓大堂簷下問觀星。
“怎麼樣?你家郎君出來沒有?昨天淋了半夜雨,死守在那竹林裡不肯走,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家,就進了書齋不出來了。”
他說淋那麼久的雨會風寒,而且不吃飯也不能行。
“他就沒說什麼?”
觀星歎氣搖頭,說郎君什麼都不說。
“從前就這般,隻是那時候小的跟郎君說話,十句還能回一句,如今一百句也不回一句了,從昨日到今日,滴水未進,一語未言。”
“這......這怎麼成?我進去看看......”
盧高蕭抬腳要進,觀星連忙將他攔了下來。
“大郎快彆進了!就您乾的好事,我家郎君不提劍砍您就不錯了,您還是快走吧!”
觀星說完自己掌了自己的嘴,“您彆聽我胡說,但您真不能進。”
盧高蕭無言以對。
確實是他乾的“好事”,但這回,他卻見觀星點了兩盞燈要帶進去。
“你點這麼多燈乾什麼?”盧高蕭問。
觀星又歎氣。
“郎君好像到晚間就看不見東西了,小的若是不點燈,郎君隻會撞得頭破血流。方才小的進去,就見郎君眼角下撞破好一大塊,都流血了,郎君就跟覺不著似得。”
他道,“您說小的,不多點幾盞燈能行嗎?”
“這......”盧高蕭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隻問,“那他到底在裡麵乾什麼?”
“書齋裡好似有娘子走前留下的爐鼎,郎君不吃不喝就隻盯著那爐鼎看。”
觀星回道。
“都看了一天一夜了。”
......
書齋二樓。
沒有往日的整齊潔淨,到處亂糟糟一片。
空處,青色雕花的爐鼎前,男人一直看著爐內熊熊燃燒的火焰。
他臉上割傷了多處,最長的一道從臉頰一直連到耳下,血色深深。
而他左眼眼角則青紫了一大片,青紫之間破損擦傷,隱隱還有血珠往外滲出。
他不說話,唇下抿著隻看著那爐內。
爐鼎不必續入炭火就能那麼自己一直燒著,好似在煉著什麼黑金色的東西,讓人看不清。
但火焰不停,他就一直看著。
觀
() 星進來的時候,見郎君還在爐鼎前麵一動未動,血色遍布的眼睛裡隻有青紫色的火光來回閃動。
觀星忍不住開口。
“郎君眼睛都不好了,在這樣盯下去,您會瞎的!()”
最後那四個字好像勾起了男人什麼思緒,他眼簾微扇,頓了一頓。
觀星暗道不知自己觸發了什麼機關,見郎君出了神似得,終於不再死死盯著那爐鼎了,眸光恍惚了一下。
然而就在這時,爐鼎裡麵的火苗突然滅了。
呀!終於滅了?!?()”觀星驚奇叫了一聲,伸頭往裡麵看去,“咦?怎麼有個黑金牌子?”
這爐鼎在此煉了不知幾天幾夜,怎麼煉了個黑金牌子出來?
觀星連忙放下燈籠,要去找個火鉗子來。
卻見自家郎君一言不發地突然探手進去。
他隻把血肉做的手當成了火鉗,從剛熄滅的爐火裡,直直將那牌子撿出來,捧在了手上。
“啊!郎君您要被燙死了!”
捧著黑金牌子的雙手登時紅彤了一大片,甚至要冒起了水泡。
觀星驚得心顫。
可男人卻恍若未覺似得,低頭細細朝那牌子看去,又顫著手輕輕將牌子翻過來。
方才那麵刻畫著讓人看不懂的符咒,而翻過來的這一麵,上下隻寫著兩個字——
避厄。
鐘鶴青忽的啞聲笑了,眼角下的傷處紅到刺眼。
避厄,避厄,這是她給他煉製的避厄吉物。
她是幫著他避開了,可這厄運終是到了誰身上?
是他反過來傳給她了嗎?
那她眼下渾身是傷地離開東京,又去了哪裡,又如何了?!
他拿著這塊她不知費了多少功力多少精力,親自給他煉的避厄石牌怔怔出神。
觀星隻見著郎君死死抓著那隻黑金牌,臉上神色難辨,血色遍布的雙眼裡隱有水霧,而他一雙手通紅到幾乎要出血了,卻又忽然站了起來。
一天一夜沒出門,眼下他卻大步向外走去。
可外麵天黑著,他一雙眼睛什麼都看不見,先是差點撞到書案邊角,又在樓梯口險些踩空。
觀星急的不行。
“郎君,郎君!您到了夜裡就看不見了,還亂走什麼呀?”
男人腳下停了一下,但也隻這一下。
他嗓音嘶啞如砂礫,觀星從未從郎君口中聽到這樣的嗓音。
而他慢慢開了口。
“我已經是個沒用的凡人了,難道還要當個廢人嗎?”
他說完,手裡緊緊握著石牌,大步地匆促下了樓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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