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昌在這三天裡麵,幾乎沒有好好安眠過,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心裡何嘗不懂,自己孫女已經絕不會回頭。
但是要他眼睜睜看著蘇碧曦去死,那就是在挖他的肉,幾乎連想都不能想。
蘇昌:“沒有人會同意,你爸媽不會,我也不會。”
讓父母親手送自己的孩子去死,好比是殺了他們一次。
這會是他們一輩子難以磨滅的傷痕。
尤其是蘇碧曦是他們千辛萬苦才養大的,唯一的女兒。
蘇昌深深地歎息,眉間有極深的皺痕,“阿鶴,螻蟻尚且貪生。如果我們同意了,那我們就是殺人凶手,親手要了你的命。”
這是安樂死的一個可怕的悖論。
一個人生下來,並不是他願意的。
一個人死去,能不能由他自己決定。
假如他已經失去意識,他又該如何決定自己的生死。
其他人即便是親屬,就有權力,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嗎?
“我隻是想有尊嚴地選擇自己的死法”蘇碧曦道,“沒有人能真正地感同身受,爺爺。”
她的家人不是她。
他們沒有體會過她的人生。
所有的感同身受,其實不過是一個笑話。
沒有經曆過相同苦痛的人,永遠無法真正感受到受害者的痛楚。
他人的苦難,不過是旁人的一個故事,幾滴眼淚。
“有的是人,比你還要淒慘,像那些連意識都沒有的植物人,像那些缺胳膊斷腿的殘疾人,像那些被父母賣掉的兒女,像那些才四五歲就死在戰爭炮火下的孩子”蘇昌站了起來,走向落地窗,打開窗戶,讓寒風吹了進來,“阿鶴,跟他們比起來,你生長在和平的環境,有長輩父母疼愛,生活富足,即便出了事,還能活下去,為什麼想要…….死呢?”
“爺爺,當初,舒先生為什麼會自沉太平湖?”
蘇碧曦頓了一刻,方道,“他隻是每天早上吃一個雞蛋,被說成是反動,然後就被毒打了一天。當天晚上,他就被妻兒接了回來。第二天,舒先生沒有去派出所報道,一個人去了太平湖,不吃不喝坐了一天。而後,他拋下了妻子,拋下了兒女,拋下了整個家族,自沉於太平湖。”
“可是舒先生這些,真得不算什麼啊。
“吳先生被關押毆打了整整三年。他被銅絲勒得脖子直流血,從此就像死人一樣脖子上有一條深深的疤痕。半夜裡門被砸響,整個院子裡貼滿了’絞死’’砸死’’狗畜生’的標語。吳先生雙腿癱瘓,還要去做工。吳先生的老妻,被迫害致死。他的養女,女兒,也死在他麵前。就是這樣,吳先生也沒有自儘。到了吳先生被害死前,頭發牙齒都被扒光了,骨灰到現在還沒找到。
“相比起吳先生,舒先生是不是太過脆弱了,太不懂得為家人思量,太不能受苦了。你說是嗎,爺爺?”
蘇碧曦每說一句話,蘇昌的背就佝僂一分。
字字見血,詞詞到骨。
蘇昌經曆過那個年代,親眼看見自己的戰友朋友,一個個慘死。
一個比一個慘,一個比一個悲。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親眼見過最可怕最惡毒最殘忍的事情,卻沒想到,一切遠遠隻是一個開始。
蘇昌抓著窗欞,一手拄著拐杖,眼角已經幾近淚光,隻覺得自己的血肉都被蘇碧曦的話紮得模糊。
一個人的痛,不足為外人道。
外人根本就體會不到,也理解不了。
舒先生是一個樂觀疏闊,幽默風趣,又風骨獨立的文人。
他被迫放棄自己的誌向,放棄自己的堅持,放棄自己一生的理想,還要日日遭受來自一群學生的毒打訓斥。
他活不下去了。
更彆說吳先生。
誰能說舒先生受的苦難太少,根本比不過吳先生,根本不到自儘的地步。
他們不是阿鶴。
阿鶴所受的苦,他們感受不到萬一。
他們沒有資格說,阿鶴能不能去死。
他們隻是仗著阿鶴對他們的感情,在逼她妥協。
蘇昌背著蘇碧曦,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從喉嚨裡湧出聲音來,“阿鶴,爺爺,爸爸媽媽,你哥哥…….這麼多人,都不值得你活下去了嗎?”
他隻說出這句話,臉上便又落下淚來。
他一個白發人,對著一個不到他歲數四分之一的孫女。
太痛了。
蘇昌想,他已經多久沒有這麼流過淚。
他本來以為,自己這把歲數,眼淚早就流乾了。
卻原來,人生還有這麼多的坎,在前麵等著他。
不到閉眼那一刻,從不停歇。
蘇昌闔上眼睛,聽見蘇碧曦輕輕笑了一聲,話音悲涼,“爺爺,舒先生跳下湖的那一刻,難道沒有想過,他的親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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