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李諾,對大夏律法已經滾瓜爛熟。
大夏的權貴,以及權貴的親屬,在法律上都是有特權的。
像是李沅,他是一等侯的長子,隻要不犯死罪,哪怕是徒三年,流放三千裡,也能用六百兩銀子免罪。
李諾的父親是當朝三品大員,理論上說,他也享有這個權力。
但贖刑的前提是,不犯死罪。
死罪不贖,這是無數法家前輩,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結果。
百年之前,權貴以及權貴的親屬,哪怕犯了死罪,也不過是罰銀百兩而已。
這與法家的理念,當然是衝突的。
為了修改律法,那個時代的法家之人,和當時的朝廷進行了長達數十年的拉扯,不知道多少人為此流血犧牲。
然而他們的死,也隻是將律法向前推進了一小步。
讓贖刑的範圍,從囊括五刑,到隻包含四刑,死刑被排除在外。
而且,這一條律法,也不包含權貴本人,隻是對他們的親屬做出了限製。
權貴本人,依舊可以通過自降爵位來免去死刑。
這幾十年,即便依舊有無數人在推動變法,也沒能繼續縮小贖刑的範圍,隻是提高了贖刑的銀兩。
以前,一百兩銀子就能買一條人命,現在隻能抵一年徒刑。
如果李沅真的犯下了死罪,除非雲陽侯現在就把爵位傳給他,否則他是不能免罪的。
宋瑜看著李諾認真的樣子,吞了吞口水,喃喃道:“李沅這個人,性格十分古怪,翻臉如翻書,他有時候會把身上的銀子全都打賞給路邊的乞丐,有時候也會因為乞丐弄臟了他的衣服,就打斷他們的四肢……
“半年前,他在雲夢書院讀書時,因為一位同門檢舉他作弊,讓他丟了麵子,他就將那位同門挾持到院外,活活打死,這件事情當初在學院鬨得很大,李沅因此被逐出學院……”
李諾挑了挑眉,說道:“這麼大的人命案子,官府沒管?”
宋瑜無奈的說道:“當時在長安縣衙,死者的家人當堂作證,說他家兒子隻是受了輕傷,是夜裡下床的時候失足摔倒,腦袋撞在牆上死的,當時的長安縣令判李沅無罪,當堂釋放……”
李諾看著他,問道:“死者的家屬,現在還在長安嗎?”
宋瑜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我得回書院問問……”
反應過來之後,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猛然看向李諾,問道:“妹夫,你難道是要……”
李諾的確是要為那位學子翻案。
李沅既然喜歡講法,那就和他好好講講。
自他來到這個世界,還沒吃過這麼大的虧。
想到李沅在縣衙門口囂張的樣子,他心裡就堵得慌。
這口氣不出,他怎麼睡得著?
不多時,一輛馬車緩緩駛入長安城西一處裡坊,停在一座小院前麵。
這座小院顯然久未修繕,低矮的院牆上滿是破洞,牆邊長滿雜草,大門上的紅漆曆經風吹日曬,也已剝落得不成樣子。
院門兩邊,是一副白色的對聯。
“紅梅不落青梅落,白發反送黑發歸。”
對聯的邊緣已經發黃卷起,殘破不堪,橫批更是不知所蹤。
院門沒關,李諾推門而入,破舊的木門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李諾真擔心它下一刻就會倒下。
走進院內,迎麵而來的,是一股濃濃和黴味。
地麵上布滿塵土和落葉,一道佝僂的身影,站在原地,手持掃帚,有一下沒一下的掃著。
聽到身後傳來聲音,他緩緩的轉過身,看著站在門口的三道身影,微微一愣之後,沙啞著聲音道:“找誰?”
院子裡滿是飛揚的塵土,宋瑜咳嗽了兩聲,捂著鼻子問道:“這裡是周皓的家嗎?”
白頭發的男子沉默良久,才說道:“周皓已經死了。”
宋瑜轉頭看向李諾和一位消瘦的青年,說道:“姐夫,妹夫,看來就是這裡了。”
他走到男子麵前,說道:“您是周皓的父親吧,我叫宋瑜,在雲夢書院讀書,是周皓的同窗。”
男子低下頭,繼續打掃院子,低聲說道:“周皓已經死了,你們走吧。”
宋瑜道:“周伯父,我們知道周皓的死另有冤情,來這裡是想幫你。”
男子搖了搖頭,說道:“周皓是自己摔死的,哪有什麼冤情,伱們哪裡來的,回哪裡去吧。”
宋瑜有些急了,說道:“周伯父,你相信我們,我們真的想幫你……”
男子繼續搖頭:“我沒有什麼要幫的,你們走吧。”
一刻鐘後。
宋瑜走回門口,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對兩人說道:“怎麼辦,他不肯為兒子翻案……”
周皓的案子,已經過去了半年,早已結案。
當時是周家人在公堂上做的證,說周皓是自己摔死的,與李沅無關。
如今想要為他翻案,隻有讓周家人推翻自己的證詞。
但宋瑜費儘口舌,周皓的父親就是不鬆口,堅稱周皓是自己摔死的。
這樣一來,想為周皓翻案,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幾人剛才來的時候,向附近的村民打聽過。
周皓家的條件,本來就不好,他是以優異的成績,被雲夢書院破格錄取的,不僅得以免除高額的學費,還有一定的生活補貼。
周皓的家人,自然將他當成了周家未來的希望。
周皓死後兩個月,他的母親就因為傷心過度過世了。
自那以後,他的父親也徹底頹廢。
李沅因為一時的顏麵,徹底毀了一個家庭。
李諾身邊,那名消瘦的男子開口道:“他不信任我們。”
說話的是宋倩的丈夫,打聽到周皓家的位置後,他也跟著李諾和宋瑜來到了這裡。
宋瑜有些無奈,問道:“那怎麼辦,要不我再去勸勸?”
陳令想了想,說道:“我去試試吧。”
他走到白頭發的男人麵前,男人頭也沒抬,說道:“你們回去吧,我真的沒有什麼要幫的地方。”
陳令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們要幫你,而是想讓你幫我們。”
男人手上打掃的動作一頓,終於抬起頭看向他。
陳令指了指宋瑜,說道:“看到那位臉上有傷的公子了嗎,他的傷是李沅打的,他的父親是禮部員外郎,他的叔叔是吏部郎中……”
男人的頭再次低下,依舊道:“我真的幫不上你們。”
陳令又問道:“聽過李玄靖嗎?”
男人猛然抬頭,目光灼灼的望向他。
陳令指著李諾,說道:“那邊那位俊俏的公子,是大理寺卿李玄靖的兒子,他和李沅有仇,需要你在公堂上指認李沅,說出實情,事成之後,我們會給你一千兩銀子,送你離開長安,到一個彆人永遠找不到你的地方,再幫你購置一份家業,保你下輩子衣食無憂……”
陳令話音落下,男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慟哭道:“我兒冤呐!”
……
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長安街頭。
平日裡寬敞的車廂裡坐了三個人,略微顯得有些擁擠。
李諾和陳令各自坐在車廂兩邊,宋瑜坐在中間的橫凳上,身體隨著馬車的晃動左右搖擺。
他的心也在愉快的搖擺。
他看了看左邊的姐夫,又看了看右邊的妹夫,一股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們三個真是太厲害了。
自己費了半天的口舌,周皓的父親看都不看他一眼。
姐夫三言兩語,就讓他跪地喊冤。
以前小小的駕部郎中之子,就敢在他麵前耀武揚威。
現在一等侯爵的兒子惹了他,像狗一樣被妹夫追著打。
雖然從小到大,他不是被姐姐打,就是被妹妹揍,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有姐姐妹妹,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
馬車外,吳管家開口道:“少爺,現在去哪裡,長安縣衙嗎?”
李諾想都沒想,說道:“不去。”
裴大人他們已經被自己連累的很慘了,李家惹得起雲陽侯,他們可惹不起,還是不要去嚇他們了。
吳管家勒緊韁繩,問道:“不去長安縣衙的話,那我們去哪裡?”
李諾想了想,說道:“先回宋府,然後去刑部。”
馬車行駛到宋府門口,將宋瑜和陳令放下之後,又不停歇的趕往刑部。
公主殿下上次說過,如果遇到什麼困難,可以去刑部找她。
他現在就遇到困難了。
其實除了刑部之外,他還可以選擇大理寺。
但是說心裡話。
比起父親大人,李諾和安寧公主更熟一點。
如果刑部解決不了,再去大理寺求助父親也不遲。
宋府的位置,就在皇城附近,距離各個衙門都不遠,刑部很快便到。
馬車停在刑部門口,李諾告知門房找李捕頭,不一會兒,一身黑衣勁裝的李安寧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她似乎是在吃飯,嘴角還沾著米粒。
李諾指了指自己嘴角,李安寧斜眼看了看,探出香舌靈巧的一舔,那粒米就消失了。
她望向李諾,問道:“什麼事?”
李諾開門見山:“有件案子,需要殿下幫忙。”
李安寧露出驚訝的表情:“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有案子居然能想起我?”
她真的很意外,畢竟,兩人第一次見麵時,李諾就給她留下了吃獨食的好印象。
不愧是法家弟子。
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他們是同道中人。
李諾沒空和她拉扯,簡明扼要:“有件人命案子,之前長安縣衙錯判了,現在受害者家人想要翻案,刑部能不能接?”
李安寧更驚訝了:“居然還是人命案子?”
人命案子的收獲,遠比普通的案子要大。
她很篤定,李諾沒這麼好心。
她直接問道:“既然是長安縣衙錯判的,你為什麼不去長安縣衙,刑部要是翻案了,當初辦理這樁案子的官員,可是要受到懲處的。”
李諾道:“當初辦理這樁案子的官員已經死了。”
李安寧直截了當的問道:“到底什麼案子?”
李諾也不再藏著掖著,說道:“雲陽侯之子李沅,半年前曾經因為一點私怨,動手打死了一位書院學子,後又施壓那學子的父母,在公堂上做了偽證,當時的長安縣衙,以意外身故草草結案,現在受害人的家屬想要翻案……”
李安寧幽幽的看著李諾。
這家夥果然沒有這麼好心。
雲陽侯是一等侯爵,李沅是他的長子,未來侯爵之位的繼承人,這案可沒有那麼好翻。
自己在四方館告訴他的話,他是真聽進去了,讓他多找官員權貴的麻煩,他就直接盯上了一等侯府,她自愧不如。
她挑了挑眉,問道:“你認真的?”
李諾點頭道:“認真的。”
李安寧是修法家的,她當然恨不得將世上所有的罪惡之徒都繩之以法,但也正是因為修法家,她也早早就學會了權衡利弊。
雲陽侯不止是雲陽侯,他的背後,是權貴群體。
動了李沅,無疑是告訴他背後的權貴群體,他們的子嗣,以後也不再安全,必然會招致他們的瘋狂攻擊。
即便是修法家,有些時候,為了能更長遠的維護律法,為百姓做事,也得暫時屈服於權勢。
李安寧看著李諾的眼睛,說道:“我得提醒你,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現在沒有官身,還能在長安縣衙斷案,是因為朝廷沒有追究,一旦將事情鬨大,李沅或許不會受到什麼懲罰,但你肯定不能繼續在縣衙斷案了。”
李諾道:“我知道。”
李安寧一愣:“你知道?”
李諾誠實的說道:“我已經不能在縣衙斷案了,今天早上,三省就給長安縣衙下了一道詔書……”
聽完李諾的講述,李安寧俏臉一寒,怒道:“豈有此理!”
她們法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有天賦的新人,還沒入境,就被那些家夥扼殺在了搖籃裡。
他要是信心遭受打擊,就此放棄修法家了,自己以後豈不是很寂寞?
放眼整個長安,純粹的法家弟子寥寥可數,和她同齡,能和她說說話的,更是隻有這一個……
李安寧當即說道:“你等等,我去叫人!”
李諾看出了李安寧剛才的猶豫,伸手握著她的手腕,說道:“這件事情,如果會對殿下不利,我還是去大理寺,找我爹幫忙吧……”
李安寧前輩對他這麼好,可彆因為因為這件事情,讓她的修行也受到影響。
李安寧揮了揮手,說道:“放心吧,區區一個雲陽侯,本公主還不放在眼裡,李沅現在在哪裡,我們現在就去給你報仇!”
早在李諾決定重查這件案子的時候,就一直讓人觀察著李沅的行蹤。
就在剛才,他帶領著一幫朋友,進入了一座長安有名的酒樓。
天香樓。
此時正是午膳的時間,往日這個時候,天香樓都座無虛席,但今日酒樓大堂,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整座酒樓,都被一位貴人包場。
二樓的一處雅閣之中,觥籌交錯間,氣氛異常火熱。
李沅猛灌一口酒,心中痛快無比。
想到剛才在長安縣衙門口,那李諾一副看不慣他,但卻拿他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昨天所受的憋屈,便稍稍抒發了一些。
雖然他覺得這還遠遠不夠,但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就連父親都告誡他,這次的事情過後,不要再去招惹李玄靖的兒子。
作為長安頂級權貴子弟,身體裡流著大夏皇族的血脈,律法在他眼裡就是個笑話。
往日裡有人惹到他,他當場就報複了。
他怎麼都沒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也要借助律法。
而且費了這麼大的周章,隻是讓那李諾不能斷案,不能繼續修法家而已。
就好像蓄力一拳,打在了上。
“李玄靖的兒子又怎麼樣,還不是鬥不過沅哥兒?”
“什麼大理寺卿,不過是陛下的一條狗而已,到時候,不管哪位殿下繼位,第一個宰的就是他!”
“是啊,區區一條狗,沒什麼好怕的。”
“看他到時候怎麼死!”
……
在場的另一些小權貴子弟,聽李沅說起今日的事情,紛紛笑著開口。
這裡所有人,都是大夏貴族。
在他們眼裡,朝堂上的那些臣子,不過是為李家天下添磚加瓦的勞工,而他們,才是這天下真正的主人。
李沅抿了口酒,目光掃視眾人,說道:“我提醒你們,彆小瞧了李玄靖,不然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還有那李玄靖的兒子,你們見到了,也都避著點,少去招惹,聽到沒有?”
這些家夥,平日裡囂張跋扈慣了,目中無人,看誰都是土雞瓦狗。
真要是落到李玄靖手裡,他們沒有雲陽侯府的權勢,會死的比狗都慘。
作為朋友,李沅必須提醒他們一句。
李沅的沉聲提醒,讓場上的氣氛有些冷,眾人麵麵相覷。
有人忍不住問道:“沅兄,那李玄靖的兒子,當真這麼囂張?”
李沅冷哼一聲,說道:“這些年他沒出來,暫且不論,但既然他出來了,就是長安最不能招惹的那一群人之一,你們以後如果落到他手裡了,可彆怪我沒提醒你們。”
眾人聞言,表情紛紛認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