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點微光撞進傅承秋眼睛,傅承秋頓時閉上眼,停下腳步。他下意識想順著微光飄來的方向回頭,轉了一個角度,又硬生生停住。
唐永琴不敢回頭,問:“傅哥?你怎麼了?”
傅承秋說:“沒事,你們先跑,不用管我。”
他在原地緩了好一陣,直到流淌的火焰燒到城外,後背都能感受到滾燙的熱度,他才睜開眼。一瞬間,他的雙眼變得無比清明。不知何故,他忽然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笑容很快消失,他身邊跑過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傅承秋眯了眯眼,跟上那人。兩人並肩跑著,傅承秋問:“你就是預言家吧。”
洛陶有些意外地點點頭:“你怎麼認出來的?”
“猜的。”傅承秋問,“邪神不是你?”
洛陶:“不是我,我現在隻是一位想拯救西提城的先知。”
傅承秋:“那個孩子也不是你?”
“怎麼可能是我?他……”洛陶頓了頓,“他很厲害的,我比不過。”
硫磺味漫了過來,有些嗆鼻,傅承秋不再多問。
當第一個人跑到山上時,山巔出現了一道刻著‘驚’的宮門。宮門巍峨聳立,從門縫處蕩起層層碧藍清波,成為這火紅天地間唯一清爽的顏色。
身後的哭喊聲、爆炸聲、倒塌聲連綿不絕,火浪逼人,玩家們看見希望的曙光,體力消耗殆儘的身體又有了動力。
耿鵬是第一個登頂的。他推開宮門,邁步進去,消失在白光中。
然後是唐永琴。玩家們一個個陸陸續續離開副本,直到最後的傅承秋和洛陶。
傅承秋停下腳步,頭也不偏地對洛陶說:“我知道您是紅衣。您有沒有辦法把我現在直接傳送回神殿?”
洛陶呆住了:“你說什麼?”
傅承秋:“您應該是真正的邪神吧?現在的邪神,應該是攝青鬼扮演的。”
洛陶不自覺睜大眼睛:“你在說什麼?你根本沒依據!”
“剛才您說‘現在’隻是一個先知,為什麼要加現在?說到那個孩子時,為什麼露出敬畏?”傅承秋條分縷析道,“六星副本隻能有一個紅衣,那麼孩子一定是攝青鬼。什麼情況下會出現兩個高級厲鬼?這個我不知道,但我猜您才是真正的紅衣邪神。”
洛陶被這幾句話整懵了,勉強沉著臉色找補:“你、你沒有根據,不要瞎猜,你再瞎猜,就彆想出去了。”
傅承秋:“還有,剛才鐘樓上的也是您吧?”
洛陶徹底慌了神:“你在瞎說什麼?信不信我殺了你?”
“我會守口如瓶的。”傅承秋沉著道,“隻要您把我送到神殿當中。實不相瞞,我和那位攝青鬼有一點淵源。我甚至知道他的真名。”
洛陶:“那你說他姓什麼?”
傅承秋麵露微笑:“葉。”
洛陶半信半疑:“要是你撒謊,可沒有好果子吃。”
傅承秋:“那是自然。我自己承擔後果。”
洛陶心神不寧地揮揮手,讓傅承秋進入神殿,自己一隻鬼朝山上走。
葉銜冬先一步回到了神殿。
副本已成定局,不需要他繼續拋灑流火。葉銜冬聽到傅承秋和洛陶的對話,意識到事情發展超出了控製,便撤掉通天徹地陰影的幻象,趕回神殿中的領域。
一回到領域,他就看見花園中光禿禿的一根花枝。這花園並不屬於他,看上去卻很不舒服,就像瓷器上出現裂紋一樣,有種缺憾感。
透過圓月,葉銜冬看見傅承秋進入了神殿。
先後兩次災難中,神殿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連一塊石頭都沒鬆動。火海中的“伊甸園”吸引了一些難民,他們聚集在外,卻被無形的力量阻擋,並不能進入神殿。
他們看到傅承秋進入神殿,心有不甘,在無形的空氣牆上拍打,怒吼,臉部被空氣牆擠壓得變形,身體包裹在火球中,像是地獄來的惡魔。傅承秋並未因此停頓,他走入內殿,果斷關上門,把一切嘈雜阻隔在外。
沒了外麵的火焰,雕像不再顯眼,成為一幢高大的陰影。神殿內沒有燭火,隻有穹頂上透出來的一絲黯淡幽光,在漆黑的環境中,仿佛來自億萬光年之外的星輝。祭壇上的陣紋時明時滅,神殿中的氛圍粘稠而壓抑。
安靜到詭異的神殿中,傅承秋的腳步聲有節奏地響起。他在旁邊各個房間進出,分彆拿出一些東西放在祭壇上。
做完獻祭的準備,傅承秋在祭壇前站定。
光線太暗,他的表情也看不分明。隻能從深刻的輪廓中,分辨出他亮得驚人的眼神。
他微微垂下頭,用不倫不類地姿勢低聲祈禱:“尊敬的神明大人,我有幾個問題想問您。”
葉銜冬隔著領域看著傅承秋,心情有點複雜。煩悶或無奈,他不知道哪個占了上風。
顯然,傅承秋應該發現了些什麼,傅承秋是會利用這些發現威脅他,還是索取好處?又或者,會乾出某些驚天動地的大事?
原本可以用真實之眼當籌碼,但談判還沒開始,他就把真實之眼還給了傅承秋。不過,他可是執法者,無論如何,他不會為傅承秋損害遊戲利益。
葉銜冬有心試探,暫時沒回答傅承秋。
傅承秋不慌不忙,緩緩道:“您真的把我獻給您的口琴毀了嗎?”
葉銜冬:“……”他真沒想到,傅承秋一上來會問這種問題。
確實是毀了,因為那口琴上留著其他鬼怪的氣息。傅承秋顯然沒有發現,不然不可能一直帶在身上——這就相當於是厲鬼的標記。
葉銜冬手一揮,一堆鐵粉就出現在祭壇上。
傅承秋借著微光總算看清那堆垃圾是他的口琴,語氣似乎有些失望:“原來神明不喜歡我的禮物,真是遺憾。”頓了頓,他問出第二個問題,“我上次送您的匕首還喜歡嗎?”
葉銜冬:……傅承秋怎麼總是問這種問題?
匕首他倒是還留著,雖然對他毫無用處,也算是個不礙眼的擺設。這回他沒回應,打算讓傅承秋自己猜。
傅承秋喃喃:“看來還是不喜歡?”
這回傅承秋猶豫了更長時間,才下定決心似的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神明,不,有緣鬼先生,我可以知道你的真名嗎?”
雖然前麵有可以忽略的鋪墊,這個峰回路轉的問題還是讓葉銜冬怒火陡升。仿佛是前麵幾個副本被追著扒馬的場麵重現,自詡心平氣和的葉銜冬頃刻就被“有緣鬼”這三個字點燃了。
傅承秋猜到這個身份並不奇怪。但葉銜冬或明或暗的警告過好幾次,傅承秋還是這樣不依不饒,就有些不識好歹了。何況他葉銜冬堂堂一個攝青鬼,無論實力身份都是遊戲中的頂尖存在,這樣三番四次地被一個人類玩家挑釁,簡直讓鬼笑掉大牙。
在傅承秋的角度,他追尋真相的目的沒有錯。
但在葉銜冬看來,他已經仁至義儘,一次次放過傅承秋,換來的卻是一次次得寸進尺。他不否認這個玩家人品很不錯,但他一定要給傅承秋一個能銘記終生的教訓,讓傅承秋知道,在鬼怪的世界招惹鬼怪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葉銜冬手中出現一把巨大的鐮刀。
他不會當真要了傅承秋的命,就隻是砍一刀泄憤,反正離開副本之後,傅承秋還可以花積分療傷。
正要離開領域時,透過月亮看見傅承秋明亮又期待的眼神,葉銜冬又猶豫了一下。
這一刀下去,傅承秋可能被砍成兩截,還能撐到離開副本嗎?
鐮刀慢慢縮小,變成了柴刀。葉銜冬掂了掂,覺得手感不錯,用黑霧包裹住全身,沒有俯身在雕像上,而是直接出現在祭壇。
黑霧包裹下隻露出了刀尖,森冷的寒光反射出傅承秋含笑的眉目。
葉銜冬壓低嗓音問:“你剛才說什麼?”
傅承秋就像沒看見那截刀尖一樣,重複道:“我想知道你的真名。”
葉銜冬微微吸一口氣,蒼白的臉上冰凍三尺。寂靜到有回音的神殿中,葉銜冬提著刀,一步一步走下祭壇,聲音也冷得像鐵:“我也想知道,你打算橫著死還是豎著死?”
他手邊的黑霧散開些許,露出一把寒光隱隱的刀——正是傅承秋送給小孩兒的那把匕首。
葉銜冬憑借得天獨厚的能力,將憤怒的心情轉化為極致的殺意,壓向傅承秋。
厲鬼大多能蠱惑人心,葉銜冬也可以。此前他從未使用過這種天賦,如今卻為了讓傅承秋失態,無師自通地掌握了這種技能。
誰知,鋪天蓋地的殺意之中,傅承秋仍然沒有露出恐懼或後悔的神色。他隻是黯然地歎了口氣:“問名字都不可以嗎?”
匕首漂浮而起,像蛇一樣瞄著傅承秋的喉嚨,激射而出。
生死一刹,傅承秋喊了一聲:“等等!”他偏頭避開匕首,三步兩步跨上祭壇,將祭壇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底下。
然後,他拿出一朵沾血的黑玫瑰,主動在祭壇上躺平:“我覺得我還可以搶救一下。”
葉銜冬看不懂傅承秋的操作,微微一怔。
匕首落回他的掌心,他擰著眉問傅承秋:“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承秋坐起來,一條腿支起,捏著玫瑰花的右手擱在腿上。他眉梢微揚,也許是在笑:“我把我自己獻祭給你的意思。”
葉銜冬抿了抿唇,有些難以置信:“你獻祭你自己?”
“對啊,美女與野獸中,Bel的父親折了花,就用女兒抵命。我折了你的花,就用我自己抵命。”
葉銜冬臉色沉了下去:“你說我是野獸?”
“不,怎麼會,我才是野獸。”傅承秋迅速岔開話題,“你聽說過這個故事?看來這裡也有現實世界的背景啊。”
葉銜冬無聲冷笑;“這不是我的花。”
“我知道,但花園現在應該屬於你。”傅承秋搖了搖花枝,“我要趁著它屬於你的時候,早點完成儀式。”
葉銜冬雙眼微眯:“你知道?”
傅承秋左手食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眼眶:“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經把真實之眼還我了?”
言下之意,傅承秋現在看得透黑霧。
葉銜冬不為所動:“那又怎樣?”
傅承秋喟歎一聲,自下而上注視著葉銜冬,輕聲說:“我跟了你三個副本了,你為什麼一直不肯承認呢?因為遊戲有限製嗎?還是擔心我猜出太多遊戲背景?”
事情已經昭然若揭,何況傅承秋可以通過手環驗證。葉銜冬覺得再隱瞞下去沒必要,默認了。
“你應該覺得我很煩吧?堅持不懈地接近你,像個彆有用心的……”傅承秋頓了頓,自嘲地給自己找了個形容詞,“無賴。”
葉銜冬一時覺得“無賴”二字十分貼切。剛才被猝不及防打斷的怒氣,漸漸化為烏有。他說:“挺有自知之明。”
傅承秋低低地笑,胸腔裡發出若有若無的氣音:“其實我知道你的名字,隻是你親自說出來,會更有意義一些。”
葉銜冬瞳孔微縮。
傅承秋卻換了個話題:“我現在就解除綁定,不會再煩你了。”話音落,他亮出手腕上藍盈盈的光圈,默念了一句口訣後,光圈徹底崩解,葉銜冬的手環也隨之潰散歸於虛無。
葉銜冬摸了摸手腕,有點兒恍惚。傅承秋的行為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難道傅承秋以後再也不探究所謂真相了?
傅承秋主動說:“我知道你應該不喜歡這種感覺,要是我,我也不喜歡被人天天跟著。這一點我做的不對,我道歉,你想要我怎麼賠禮都可以。”
傅承秋先發製人、以屈為伸,讓葉銜冬陷入有些被動的境地。說好的“教訓”變成了“賠禮”,意義便大相庭徑。
葉銜冬知道自己在被傅承秋牽著鼻子走,但他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玩家,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覺。像是習慣了班級裡的跳脫同學,某天同學轉走了,沒有人活躍課堂氣氛,就會顯得冷清。
不過這種感覺隻出現了短短一刹,就被葉銜冬拋諸腦後。他沒有忘記重點:“所以作為賠禮,你把自己獻祭給我?還有,你說你知道我的真名?”
對於高級厲鬼來說,真名是一種不可觸碰的禁忌。人類念出厲鬼的真名,就會被厲鬼知曉,隔著千裡萬裡找上門;厲鬼的真名若是被更強大的鬼知道,強鬼也可以通過特定詭法暗害弱鬼。
像薛燦、洛陶,其實都不是本名,上個副本的楊老師更是隻透露了姓氏。
他們的真名無人知曉,才會保障安全。
但傅承秋說他知道葉銜冬的真名。
葉銜冬從未在任何場合暴露過真名,薛燦叫他“葉哥”也是因為眾鬼隻知道他的姓。因此傅承秋此話很值得考量。
傅承秋不緊不慢地說:“你願意告訴我嗎?你的真名。”
葉銜冬:“真名不能告訴任何人。”
傅承秋反應很快,隱約猜出其中利害關係。他左右看了看:“那這裡夠隱蔽嗎?”
葉銜冬將神殿內殿徹底封閉:“現在沒問題了。”
傅承秋看著葉銜冬,似乎已經全然忘了剛才葉銜冬還要對他下殺手,笑吟吟地挑眉:“你叫葉銜冬,對吧?”
葉銜冬心中一驚。匕首受他情緒影響,脫手而出,傅承秋躲得很快,仍然被削掉一縷頭發。
“不至於吧?”傅承秋哭笑不得,“就這麼生氣嗎?”
葉銜冬一步閃到傅承秋麵前,握著飛回掌心的匕首,架在傅承秋的脖子上,緊緊盯著傅承秋的眼睛:“說,你是怎麼知道的,有沒有告訴過其他人?”
一人一鬼挨得很近,隻有一臂的距離。葉銜冬可以清楚的看見,這種情況下,傅承秋依舊沒什麼防備。傅承秋的眼神裡還有種隱晦的情緒在流淌,葉銜冬看不透。
傅承秋知道葉銜冬急了,不再賣關子,解釋道:“你應該猜出來我的職業了?”見葉銜冬點頭,傅承秋繼續道,“我以前是軍人,後來退伍當了刑警。你的案子,就是我接手的。”
葉銜冬驀然一僵。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有些慌亂地垂下眼睫,低聲重複了一遍:“你接手的?那你知道……我的過去?”
傅承秋仍然微笑注視著葉銜冬,話語中有著堅不可摧的力量:“那個組織,就是我掀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