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門關。
蕭凰又一度浮出水麵時,隻感到足底踩上了堅硬的石階,順勢邁上兩步,身子儘已出水。
抬頭張望四周,都是漫長的懸空石階,可懷裡卻空蕩蕩的,也不知少女又遊到哪裡去了。
“子夜——”正欲找尋,眼前卻鑽出個黑影來,嚇得忙不迭讓開半步。
仔細一看,是個穿黑長褂的老爺子,一副枯槁的病容,雙肩和頭頂各飄著一束靈火。老頭瞥了蕭凰兩眼,神色甚是怪異,但也不多做理會,一階一階慢吞吞往上爬去。
“這邊。”
蕭凰循聲轉頭,隻看半空裡漂著一塊墨黑的大石,那一身冷峻的青白色正站在石上。
“你擋了它們的路。”子夜緊了緊眉頭。
“它們?”蕭凰躍上大石,與少女並肩而立。
縱目一望,隻見石梯排闥,引向夜空,密密麻麻不下數萬階。遠近各處飄搖著寒星似的靈火,原來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和那老爺子一樣,正沿著石階一步步走向天穹。
有人衣履破爛,有人裝束富華。有人骨瘦嶙峋,有人便便大腹,也有人遍體鱗傷,缺了胳膊少了腿,還有人掉了頭顱,隻能小心翼翼捧在手裡。有人龍鐘老態,有人年華盛好,有人卻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幼童……
縱有千儀百態,卻又殊途同歸。
無不是那渺遠的石階儘頭,坐落在雲霧裡的一座都城。漫天的晦暗裡,搖曳著一簇通明的業火。
“此地,是第一重鬼門關。
“這片海,名為孽海。
“這長梯,喚作奈何。
“天上那座城,就是酆都。
“是輪回的起末,眾生的歸土。”
子夜說著,手中又托起靈火。火苗折出一道彎兒,飄往孽海中央。
她輕身一縱,踏過一塊塊浮空的黑石,依著靈火的指引,往孽海中行去。
“辭雪怎不在酆都城裡?”蕭凰緊追上少女的腳步,俯看海麵上陸陸續續走出的亡魂。
大多數都默默走著奈何橋,可總有些走了幾步,便再也走不動了。有苦大仇深的,有哭哭啼啼的,也有的沉悶不語,孤零零不知在等些什麼。
這些走不動路的,便從石階上飄下來。魂火蔓延一身,燒得極是緩慢,宛若初秋的野草窠裡,閃著微光奄奄一息的螢蟲。
子夜一聲低歎。
“這奈何橋,統共有三萬六千階。
“這一梯一梯的石階,原是要往生之人拋了生前的執念,放下種種的貪嗔癡,求不得。
“拋乾淨了,才好飲了孟婆湯,受了酆都城的審判,重入六道輪回。
“可紅塵苦海,一世沉浮,憑的便是執念二字,又豈是說拋就拋呢。
“總有些執念太重的,寧願不入輪回。
“有的在原地一遍又一遍打轉,想要了結前世未遂的欲念。
“有的在橋邊守了百歲千年,苦等著一個等不到的人。
“有的在無窮無儘地叩問自己,叩問眾生,求一個永遠解不出的答案。”
一聽到這,蕭凰胸口寒森森地作痛,好似吞了一把刀子那樣難受。
無窮無儘地叩問,奢求一個無解的答案……
說的不正是自己麼。
她望著沉寂無聲的孽海,仿佛照見了過往的三十餘年,前一半的烽火恣肆,後一半死水般的沉淪。
不禁在想,哪一天自己死了,這三萬六千階的奈何長路,又能上到第幾階呢。
……恐怕一階也上不去罷。
“那辭雪也是怨念極深的人,定然不肯入了輪回。”子夜轉回了話頭,“更何況她回陽間作了孽,算是陰間的重罪。若讓鬼差瞧見了,決不會輕易放過她。”
“若是始終不入輪回,又會怎樣呢?”蕭凰追問。
子夜望向海天之間,懸浮著大大小小、數不勝數的黑石。
“靈火燒儘,魂魄就化成這樣一顆頑石。
“石頭裡,藏著不滅的執念。
“帶不走,也留不住。
“長經孽海摧磨,漸漸也就魂飛魄散了。
“這石頭,也是有名字的——
“娑婆。”
蕭凰莫名覺著這名字很美。
娑婆……
是欲,是緣,是苦,是劫,是羈絆,是因果,是求不得,又放不下。
“想來辭雪也有一顆娑婆石。”子夜緊盯著靈火的動向,“朱公子的魂魄,就關在她的娑婆裡。”
蕭凰似懂非懂點著頭,卻見一路上許多亡魂,每個都要盯著自己看一會兒,盯得她心底裡發毛,問道:“它們看著我做什麼?”
“你的陽氣太重,衝撞了人家。”子夜翻了個白眼。
事前她也沒想到,蕭凰的陽氣會這樣重,比尋常武夫還要重得多了,難怪會引起蜮鬼的注意。真不知這蠢女人是吃什麼長大的,難不成天天生啃鹿茸當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