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雪一怔,不知朱公子哪裡惹到了憐月,令她這麼大的怨氣。
“休要胡說,他可是你的良人。”晌午那出戲演得她很累,可辭雪還是柔和著臉色,勸道:“你討他高興了,嫁到朱家,以後就享福了。”
憐月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晌午那一場胡鬨,居然是為了……
把我塞給那個臭男人?
阿辭呀……
你可知我心裡,從來隻有你一個良人。
而你呢?
……你好狠的心啊。
“我不嫁。”
憐月緊咬珠顆。
“什麼?”辭雪一蹙眉。
“我不嫁。”憐月斬釘截鐵,“我這輩子就守著……”
“你”字剛到嘴邊,賭氣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我就守著燕燕樓,死也不嫁。”
辭雪看著倔氣的少女,不知一向百依百順的月兒,怎的莫名變得這樣乖張。
“彆耍小孩兒脾氣,快去。”
“不去。”
“我的話,你也不聽了?”
“打死也不去。”
辭雪終於是繃不住了。
她猛坐起身,整整一夏的辛酸、疲憊、茫然,齊齊湧到嘴邊,儘成了對少女恨鐵不成鋼的怒火。
“你究竟瘋了還是傻了?頂好的男人你不要,熬到人老珠黃了,哪個還要你?”
憐月聽著這番說教,隻露出一絲冷笑。
“我又不像你。”
辭雪聽得出話裡的鄙夷,臉色漸轉蒼白。
“我……我怎麼?”
憐月咬得下唇發白。
“看著男人就搖尾巴,離了男人就活不了。”
自覺發泄不夠,狠狠又補上一句。
“……下賤。”
辭雪隻覺著心口猛一抽搐。
憐月啊憐月。
我拚了命地屈尊賣笑,又拚了命地把這千載難逢的良機拱手讓人——
我都是為了誰啊!
我為了誰啊……
就為著那個人,不但白白糟踐我的辛苦,還要罵我一句……
“下賤”。
辭雪悲怒交迸,氣血翻湧,顫抖著揚起素手,一耳光打了過去。
憐月一撇頭,頰邊多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紅痕。
聲音很輕,卻似把什麼東西打成了粉碎。
她的眼眶紅了。
她的眼眶,也紅了。
抬手的一刹那,辭雪就已經後悔了。
她養了她六年。
唱戲的日子再苦再難,憐月都是個極乖巧的孩子。
而她一向拿她當寶貝疼著。
彆說打了,就連一句重話都不忍說過。
怎麼就……
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呢。
辭雪有些哽咽,抬手想撫一撫她的臉頰。
“月兒,其實我……”
可憐月躲開臉去,不容她觸碰,也不容她辯解。
她退開兩步,臉上隻剩了冷灰色。
“……我去。”
捧起餘溫猶在的湯碗,掀簾走了出去。
碎了一地的情愫,乾脆碾得更碎好了。
不就是下賤麼。
誰不會呀。
夏去秋來,暑消氣燥。樓裡新來了一個盲眼阿婆,在階下掃著黃葉。
窗開著,依舊有人守在窗邊看雲,一看就是兩三個時辰。
屋簷下,姊妹們依舊在嚼舌根子,嫉妒著哪一個伶官又攀上了誰家的少爺。
隻是窗邊那人,換成了辭雪。
而姊妹們口中的“小賤蹄子”,換成了憐月。
“憐月這丫頭可了不得,那一副楚楚可憐的嬌弱相,勾得朱二爺五迷三道的。”
“誰知她使了什麼伎倆,硬生生的橫刀奪愛,竟讓朱二爺拋棄了辭雪。”
“親手養大的小白眼狼,搶走了自己的男人,辭雪得氣成什麼樣兒喲。”
……
天晚風急,辭雪闔上了窗。
殘燭燒儘,換上了新燭。
拆開一包藥封,八珍湯慢慢熬上。等月兒深夜回來了,正好喝藥。
又拾起針線,在給月兒新縫的那件冬衣上,多繡了兩朵並蒂蓮花。
就這麼,慢慢等著。
等過日落,又等日出。
等促織聲至嘶啞,等燭淚流到乾枯。
等朔風換卻西風,凋儘了樓前碧樹。
等來了,朱家那一紙聘書。
憐月出嫁那天,是那一年的初雪。
倘若以雪計年,已是她們共度的第七個年頭了。
辭雪親手為她盤的雲髻,簪的鳳冠,佩著明月璫,撫平了嫁衣上的每一絲褶皺。
“去到那邊,要好好吃飯。彆趁我不在了,偷吃那寒涼東西,回頭又虧了氣血。
“前兒我問醫館要的八珍益母丸,放你箱奩裡了,每天記得吃一丸,強似你天天熬藥罐子。
“今年冷,穿厚點也熱不死你。彆貪著玩雪,怕你凍裂了生瘡,回頭又喊疼……”
菱花鏡前,辭雪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生怕落下哪一句,憐月就活不成了似的。
而憐月一聲不應,隻顧低垂腦袋,手裡托著大紅的蓋頭。
辭雪看她愛答不理的,無奈歎了口氣。看到桌上成對兒的折扇,遂選了一支,遞到憐月手中。
“你若想我了,就看看這扇子,就當見著人了。”
說著,嗓音有點泛酸。
憐月眸光一動。
打開折扇,扇上繪著山水鸞鳳,左上角一行娟秀的墨字——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求凰》。
琥珀色的瞳仁顫了顫,不自禁慢啟櫻唇,低吟淺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