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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間不二法 蕭子夜 65306 字 7個月前

巳娘含笑偏頭,任由那彎刀深深嵌進自己的脖頸。一時間血湧如泉,身上黑紅相間的裙裳都浸了個透濕。

奴兀倫用力咬住牙根。

該死的仙家……

可真他娘的硬氣!

……哼,罷了。

反正她也是命不久矣,就算心存什麼陰謀詭計,眼下這副模樣,還能翻出什麼風浪來?

倘若真由著她這麼死了,斷了那狐仙弟子的線索,日後追查下去,隻怕會繞更多的彎路。

到時候時辰誤得太久,又怎好向魔羅大人交代?

……

片刻間,奴兀倫的心念幾度反覆,終於是勉強撤開彎刀,朝小滿點了一下頭。

小滿將手一鬆,把溫苓推上前去。又旋開長劍,劍尖一挺,顫悠悠抵在她的背心處。

隻要以人命作要挾,不怕那仙家敢打什麼歪主意。

“對……對不起……”看著麵前重傷將死的巳娘,溫苓哭得魂兒都要斷了。

“孩子,彆哭。”巳娘淡淡笑著,嗓音已是弱不可聞,“近一點兒……我告訴你。”

溫苓強忍著抽噎,往低處湊了一湊。

“再近點。”巳娘的氣息已是有進無出。

溫苓又臨近了些。

女人血跡斑斑的眉目,就在她一尺遠處。

……撲麵而來的,是一身清苦的血腥氣,深處又透著綿延千年的深濃藥香。

巳娘動了動唇,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已經湊不出一絲氣力,親口與她說出那句“再近一點”。

溫苓心下哀極,又乖乖貼得更近了。

她的鼻尖,幾近要碰上她的臉頰了。

隨後……

巳娘什麼都沒有說。

她隻是微微揚起麵容——

將唇吻迎了上去。

……很輕淡,又很綿長。

似芙蓉葉上的最後一滴朝露,又似竹林間的最後一縷殘霞。

溫苓的身子抖了一下。

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最後什麼也沒有交代,卻是這樣地……

輕輕柔柔,吻住了自己的唇。

她感到她的唇,好冰,好軟……還有些氣力不支的顫抖。

就好像冬日裡安靜的黃昏,於梅瓣上拂落一粒白絨絨的六出菱花。

溫苓的心弦震顫得厲害,可她一動也不敢動,就連眼睛也不敢睜開。

她分明感覺到,有什麼濕濕涼涼、又很細長的東西,從雙唇的縫隙處探了進來。

……她隱約猜到了,是蛇信子。

濕涼的那一端,似還托著一顆清香微苦的珠子,也不知是個什麼東西。輕輕一送,就滾進了她的喉嚨。

“這……”小滿見二人不但沒說上話,居然還吻到一處,不由得目瞪口呆,手裡的劍也不知該不該落下。

“不好——”奴兀倫立即察出異樣,“這仙家要上她的身!”

話聲起時,立刻振出雙刀,鬼火一蕩,便要將二人同時斬殺!

然而刀至中途,卻被幾道黑紅的鱗片震偏了路數。那鱗片轉向一彈,沒入手腕之中,瞬間襲來一股噬血銷魂的刺痛。

“這鱗片……有毒?”奴兀倫心境一沉,再一抬眼,卻見巳娘的肌膚上蔓開細細密密的裂紋,竟是傾儘一己仙身,化成千千萬萬專殺厲鬼的毒鱗,如霧似霰般席卷而來!

“閃開!”奴兀倫猛一伸臂,攔住尚未回神的小滿,急推著她向後飛去。她將自己嚴嚴實實遮在她的身前,承住了千百片亂迸的毒鱗,“嘭”一聲雙雙撞出門去!

待得撞出客棧,隻見萬千毒鱗卷成漫天的黑霧,烏壓壓從客棧裡洶湧而出。奴兀倫心知這常仙兒雖然武道平平,但毒性必是極強的,萬不能再與之糾纏下去。眼看著大片黑鱗傾瀉而來,她也顧不上一身劇痛的毒傷,喚出兩頭窮奇,與小滿直奔山坡而下。

疾行須臾,終於遠遠望不見白駒客棧,逃離了蛇鱗布下的圈陣。

可直到這時,奴兀倫也終究抵不住一身的毒傷,連嘔出幾口紫黑的屍血,翻身落虎,癱倒在山下的枯澗旁。

“師父,你……你怎樣了?”小滿心下驚急,忙要扶起奴兀倫。但見她一身衣裘浸透了斑駁的屍血,密密麻麻的黑鱗貫入魂身,粗略一查,少說也有上百之數。

這蛇鱗乃是修行千年的仙毒之力,決不比人界的兵戈毒鴆。哪怕是奴兀倫七七四十九重的無間訣,也無力解除一絲半點的毒素。更何況她身中百餘之數,隻怕再熬不過半天,便會被劇毒蝕儘,落得個魂湮魄滅了。

“先回……無量宮……”奴兀倫咬牙吐出幾個字,就再也撐不住了,魂身一傾,就地暈死過去。

第66章 泥犁(一)

岐州,崇吾山。

野徑蜿蜒,老樹遮天。

清薄的秋日透過樹縫,稀稀落落灑在山石上,給微寒的山林添了一絲暖意。

烏騅馬在小徑上不緊不慢地走著,馬背上傳出陣陣悠閒的笑語,令這荒寂多年的山林增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蕭姐姐,你再教我兩句。”子夜傾靠在蕭凰懷裡,笑吟吟的眉宇盛滿了嬌憨。

“你的仙門內功已經很厲害啦。我這天器府的功夫無聊得緊,你又學它做什麼?”蕭凰含笑說著,心知這小姑娘一向狡猾,如今纏著自己教習天器府的內功,不知她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

“有用就是了,你快教我嘛。”子夜往她胸懷裡蹭了蹭。

“好,教你,教你。”蕭凰可耐不住少女的撒嬌,“聽好了。熒惑之為氣也,火生於寅,壯於午,死於戌。氣凝於精區,經於氣府,散於神舍,濕濁化四維,燥陽生九竅……”

邊念著口訣,邊沿著子夜的穴路慢撫而上,用指尖牽引她運氣調息。

子夜跟著蕭凰的指尖息轉天周,幾番周而複始,果然感到丹田裡如燒起一團棉絮,漸漸充盈起滾熱的氣息。

再一流轉,遂將那團滾燙運集到掌心,回手一按,貼上了蕭凰的小腹。

“嗯?”蕭凰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等你下次再來月事……”子夜撲閃著纖密的睫毛,“這樣就不會痛了。”

蕭凰心口一顫,實在不曾想到,她纏著自己學這至陽至烈的內功,竟是為了給自己暖肚子。

……這小姑娘疼起人來,還真是讓人生受不起啊。

蕭凰心中情湧,難以言表,隻往前低下臉頰,溫軟地銜住少女的唇吻。

一吻將歇,唇齒若即若離。子夜將手撫摩蕭凰的小腹,輕聲問道:“乾淨了麼?”

蕭凰自然明白她問的是什麼:“昨天還有一點,今天就沒有啦。”

子夜笑意纏綿:“那今晚……”她湊近她的耳根,“我驗一驗你的功課。”

“啊?功……功課?”蕭凰不由露出些窘色。

她知道,子夜是要她翻一回身。

可奈何自己在床上太沒天資,子夜教她的那些“功課”,到現在也沒學出個所以然來。是以同行至今,她一直是躺著的那一個。不僅如此,還越躺越是深得其樂,早就不想再翻什麼身了。

子夜看她窘迫的樣子,猜到她那點“功課”肯定是荒廢了,不禁“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拿住她的手,拈起她那白皙修長、卻從來不擅其用的手指,一彎一彎地勾弄著:“教過你八百遍了,還學不會?”

蕭凰訕訕一笑:“我真的努力過了。”

子夜故作嬌嗔:“哼,我不管,學不會不準碰我。”

蕭凰莞爾歎道:“這東西就跟習武一樣,三分學,七分練。我不碰你,又幾時能學會呢?”

“你學不會,又怎好意思碰我?”

“你不讓我碰,我上哪兒學去呀?”

“那你這輩子也彆想碰我了。”

“不碰就不碰。我就喜歡被你壓著,這樣躺一輩子,簡直不要太舒服。”

“哼,你現在是願意躺著——”子夜狡黠地眨著眼波,“回頭遇見溫姑娘還有女掌櫃什麼的,那可未必……”

“打住,打住。”蕭凰啼笑皆非,“這都什麼陳年老醋了,你還要吃。”

“好好地說話,你急什麼?”子夜輕挑柳葉眉,“被我說中了不是?”

“好啦,先辦了事情,晚些再罵我不遲。”蕭凰溫聲道,指了指遠處林間的一方寺門,“前麵該是泥犁寺了。”

就在這時,蕭凰耳尖一動,聽得遠處“沙沙”襲來一片風聲,當即揮袖一攬,正遮在子夜麵前,化解了那道峻厲的疾風。

風息入掌,手心泛起絲絲的刺痛。展開五指,原是幾片極不起眼的枯葉,卻好似沾染了什麼強勁的力道,“淅淅索索”顫出金振之聲。

“好厲害的內功。”蕭凰眉心一沉,往風來處瞥了一眼,遠遠望見兩束來去如煙的身影廝鬥在一處,赫然是兩個武功超絕的高人在全力切磋,交戰時驚動林間落木,才卷著幾片枯葉吹到了此處。

蕭凰看這兩人廝殺甚烈,且往這小徑上越欺越近,她判道這二人武功太強,也不想沾惹什麼是非,遂拉起馬韁,往山坡下疾行數丈。隨後抱著子夜雙雙下馬,藏在一塊巨石後觀望情勢。

才躲住不多久,隻聽得風聲纏著劍鳴聲飛快襲近。那兩道身影一翻一滾奔殺而來,隱約見其中一人身著灰氅,另一人則身披暗紫長衣。二人手中均持長劍,你來我往如震山之響,無一招不是下了死手,卻是武藝相差極微,幾乎分不出軒輊來。

“咦?”子夜眨了眨瑞鳳眼,“這兩人長得好像。”

蕭凰聽她如此說,也從廝殺中仔細端詳二人的麵容,果然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倆這長相,怕不是一對兒孿生兄弟罷。”

稱奇之際,又不免心生疑惑:“既是同根生的親兄弟,為何要廝殺得如此拚命,恨不能置彼此於死地?”

隻見兄弟二人惡鬥片時,那紫衣的陡然折劍挺刺,竟是對準了那灰衣的□□要害。這一招極是陰辣狠毒,但也不得已暴露出諸多破綻,被那灰衣的抓住契機,一劍往他頸間斬去。兄弟二人都是隻攻不守,全不惜墮入同歸於儘的險境。

然而劍光才至半路,忽從左近襲來一股沉風。風裡雜有數十片落葉,卻是藏蓄著凝重的氣息,堪堪將二人的長劍都黏在了半空。

兄弟二人察出這風裡內勁非凡,來者定是修為極高的角色,立即止住廝殺,仗劍往風來處望去——

遠處的野寺門邊,一位老僧掩去柴扉,手裡拖著一柄竹掃帚,正慢吞吞掃去野徑上的落葉。他鬢發白稀,神色極是灰頹,左邊抱著掃帚,右袖子卻空空蕩蕩地垂下來,顯是斷掉了一條右臂。

這老僧看似有氣無力掃著落葉,卻僅憑一隻獨臂,便能以疾風止住兄弟二人的打鬥,可見其武功高深莫測,想必就是那懷揣著十四霜秘密的朝歌門老前輩了。

兄弟二人相覷一眼,搶著拜上前去。可還不等發話,那老僧先已開口道:“二位施主可是雙孤山掌門人南天左、南天右麼?”

“雙孤山?”蕭凰聽那老僧道出名姓,才想起從前在天器府時,曾有師兄提過“孤山派”這一名號,稱其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鼎盛名門。其中聲名最甚的,就是門派中一對南姓的掌門兄弟,哥哥掌大孤山,弟弟掌小孤山,並稱為“孤山雙絕”,比起那些魚龍混雜的“五大門派”,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哥哥南天左斜了南天右一瞥,見弟弟冷笑不開腔,他也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拜應道:“正是,敢問前輩……”

“來問十四霜的罷。”那老僧甕聲打斷,拖著步子往柴扉走去,“過來。”

兄弟二人忙不迭地趕上前,生怕彼此間稍遲了半步,便會與十四霜錯失交臂,永無稱霸江湖之機。

可當那老僧正要推動柴扉,忽又轉過臉龐,凝看山坡下那塊大石:“那邊兩位施主,也是來問十四霜的?”

蕭凰怔了一下,原是方才隻顧盯著孤山雙絕廝打,卻沒想到這位泥犁寺老僧早已將她二人納入眼中。她隻好從大石後現出身來,抱拳道:“回前輩,我們不是來問十四霜的。”

“既然來了這泥犁寺,不是問十四霜,難不成還是來參禪拜佛的?”南天右瞧見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臉生的“青年”,爭奪十四霜的勁敵便又多了一個,心下大是煩厭,忍不住出言譏諷。

“閣下誤會了,我們並不……”蕭凰正欲坦明來意,又聽那老僧發問道:“施主師出何派,怎麼稱呼?”

蕭凰如實答道:“某姓蕭,一介散人,無門無派。”

“姓蕭?”南天左緊了下眉關,“可正是在白駒客棧,鬥酒大敗五門的蕭少俠麼?”

“不敢當。”蕭凰也沒想到白駒客棧的戰績會傳走得如此之快,但看兄弟二人流露出忌憚之色,忙又道:“大師,在下不過是想問問二十年前謝家滅門的遭遇。既然這兩位高人急問十四霜,在下不便叨擾,等晚間再來討教也不遲。”

言罷挽起子夜,正待牽馬離去,卻又被老僧叫住了:“不必等了,過來。”

蕭凰看了一眼子夜,才轉向老僧道:“多有打擾。”拉住少女的手,隨三人進了泥犁寺的門。

進去柴扉,便是一爿蕭條的小院。院裡兩棵枯黃的老梧桐,滿地覆滿了乾癟的落葉。

那老僧不等孤山兄弟問話,兀自在左掌心凝聚內息,輕輕一提,便有三片枯葉從地上浮起,拿來分與孤山兄弟一人一片。

“這片葉子,就是十四霜了。”老僧又將指尖一搓,僅剩的那片葉子飛渡半空,往角落裡的蕭凰飄了過去。

第67章 泥犁(二)

“大師……”蕭凰仍要澄清來意,但那片枯葉已然飛至眼前,不接又太顯怠慢,隻好托起雙手,將葉子穩穩接入掌心。

那老僧環看三人各執的一片枯葉,悶悶開口道:“現在,諸位都拿到十四霜了,要拿它做些什麼?”

孤山兄弟聽他如此問話,禁不住麵呈怪色。此前總以為這老僧是要遴選武學最強之人,才好托付十四霜的秘密。哪知他請人進了寺裡,卻並無一點較量武功的意思,反倒問起些沒頭沒尾的閒話。二人又該怎樣作答,才好猜中這老頭的下懷?

弟弟南山右最是沉不住氣了,率先站出道:“十四霜為天下第一神劍,持之者自當揚名稱霸,震懾江湖,六合四海,唯我獨尊!”

說罷豪言,雙指夾著那枚枯葉,往空中一彈。勁風所及,樹上的殘葉紛紛揚揚脫了個乾淨,眨眼間落得光禿禿的,隻剩了幾道參差枯瘦的枝杈。

老僧仰頭看向禿儘的老樹,啞聲說道:“好功夫。”

雖是誇讚之語,可他話聲極是蒼頹,倒聽不出一絲誇獎的意味來。

南天左瞪了弟弟一眼,冷言道:“邪魔外道之徒,也配稱什麼唯我獨尊?”

“我投身魔教,不正是拜你所賜麼。”南天右笑意極諷,“也不知是哪個自居正派的掌門人,把親弟弟震斷心脈,丟在大孤山外不問死活呢。”

“孽畜,是你觸犯門規,奸辱後輩,我替座下弟子主持公道,清理孤山門戶,正是應有之義!”南天左變色喝道。

“哦,主持公道?”南天右嘖了一嘖,“你當初是替小滿主持公道呢……還是圖謀那謝家的十四霜?”

“你——”南天左正要拔劍,但被那老僧用掃帚擋了下來。

“你若拿到十四霜,又該如何呢。”老僧淡然追問。

南天左不再理會弟弟,肅然答道:“十四霜乃是人間重器,豈能擅用於一己之私,貪圖於一家之霸?依在下淺見,而今這江湖四分五裂,爭戰不休,理當奉十四霜為一尊,號令各大門派同氣連枝,匡扶正道,剿滅妖邪,但使江湖有序,武道清平。”

言罷,武功上也不願示弱,拈起那枚枯葉,往院中央一蕩而去。沉風起處,滿地千百片的秋葉接連旋至半空,整整齊齊歸落到籬笆之下,原本荒蕪雜亂的寺園子登時收束得無比清靜。

那老僧看了看一圈的落葉,臉色仍悶得死水一樣,又是毫無波動道了一聲:“好功夫。”

孤山兄弟見這老頭仍沒有半點兒透露十四霜的意思,都不約而同地焦灼起來。可這時,那老僧偏生將目光一轉,盯著角落裡一臉茫然的蕭凰:“蕭少俠,你拿到十四霜,又當做些什麼呢?”

蕭凰被他這麼一追問,滿腦子都是空白,反反覆覆自問了好幾遍:“我要做些什麼?我要做些什麼……”

思緒搖擺半天,捏得那片葉子都起了褶皺,卻是什麼宏圖大誌也想不出來。她看了看滿臉敵意的孤山兄弟,隻是在想:“倘若沒有這十四霜,好好的兄弟二人,又怎會煮豆燃萁,自相殘殺?”

又想起巳娘所說謝家的滅門案,想起孽海上泣血鳴冤的俠女亡魂,心頭更感酸楚無奈:“倘若沒有這十四霜,世代書香的侯府謝家,又怎會卷入這場血雨腥風?謝家無辜的滿門老小,又怎會淪為武林相爭的犧牲魚肉?”

遐思片刻,又想起自己負下的累累罪孽,頓感哀傷不已:“倘若……倘若我從來沒有做過將軍,倘若我從來沒有拜入天器府,倘若我壓根就沒有出生在這世上……是不是那場夏戎之戰,根本就不會發生呢?是不是那萬萬千千的黎民百姓,還像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靜又安樂地活著?”

自己這荒唐的半輩子,不正是和那十四霜,一模一樣麼。

哪怕是武功絕頂,哪怕是功高蓋世,哪怕是萬民稱頌,到底又有什麼用呢。

至於這十四霜——

哪怕它是威力無雙的神兵,哪怕足以稱霸四海,問鼎八方,哪怕能使江湖有序,天下清平……

不還是,害死了那麼多,那麼多……

……無辜的性命麼。

蕭凰心念迭起,從昏昏擾擾的淩亂,凋落成一聲沉重的悲歎。

子夜看她神色淒然,知她定是又憶起了不堪回首的過往,遂擁住她的臂膀,又緊緊扣合住她的五指。

蕭凰被她這麼一握,方才拉回了神思。

她終於開口道:“這十四霜害人無數,莫不如毀掉了好。”

說著,指尖托起那枚枯葉,搓了一搓,散成萬千碎末,飄逝在冷冽的西風裡。

聽到蕭凰的回答,那老僧垂下空洞的目光,半晌也不言聲。

良久,才又拾起竹掃帚,朝孤山兄弟甩下一句:“二位,請回罷。”

孤山兄弟聞言臉色大變,看看老僧,又看看蕭凰,二人怎麼也想不到,這老不死的竟要把十四霜托付給這個無名無望的小白臉?

盛怒之下,南天右猛將長劍一拔,箭步移身,朝蕭凰斜斬而去!

蕭凰應勢抽刀,才要格擋,不料南天右劍鋒一抖,中途易轍換招,反手刺向子夜!

他明知老僧和蕭凰都是造詣極深之輩,又看出蕭凰對這少女關照無比,也猜到二人關係非常,隻要先拿下這小姑娘,不怕逼問不出十四霜的下落來!

然而這一劍尚未刺到,隻覺頸項一涼,蕭凰的金刀已然捷足先至,緊貼在他的鎖骨前。

“你敢動她?”蕭凰催勁壓了壓刀鋒,刃前都沁出了血漬。

她本無一絲爭強好鬥之心,逢人遇事,從來都是隻守不攻。但若有人敢傷及子夜,那是萬萬不能容忍半分的!

南天右恨得咬牙切齒,無奈被她橫刀在頸,絲毫也反抗不得。情急之下,但將目光往身後斜去,叫了南天左一聲:“大哥——”

可南天左雙手背後,臉色冷漠之極,看不出一點意欲相幫的手足情麵。等南天右喊他了,居然徑直轉身離去,飛步一縱,消失在蒼莽的林木間。

“畜生東西,你……”南天右滿腔的怒火無處撒泄,轉手又抄起長劍,向身後的蕭凰戳了過去!

可這一劍才遞到一半,手臂又被子夜陡然拉住。同時貼上來的,還有一張赤色的啼血符。殷紅化水,頃刻間鑽入了手腕裡。

“什麼鬼東西!”南天右驚怒難當,又覺頸口一鬆,被蕭凰甩到了地上。

他狼狽抬臉,隻迎見子夜涼意十足的目光。她輕啟櫻唇,淡淡說了一聲:“滾。”

南天右問取十四霜不成,倒被這小白臉和小姑娘欺得一敗塗地,真真是平生從未遇此奇恥大辱。羞憤之下,一骨碌爬起身來,往山下落荒而逃。

目睹那身影遁得遠了,老僧才轉過蹣跚的步伐,拖著竹帚往廟裡走去:“隨我來。”

崇吾山腳。

紛雜的林木間,拂來一道黑紅交錯的旋風。一簇簇蛇鱗托住昏迷不醒的溫苓,輕輕置在厚重的落葉堆上,終於化儘了所剩不多的仙力,消散無蹤。

昏睡間,溫苓的魂識起伏了好幾個來回,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直到一縷既沉穩、又柔和的女聲,緊貼著耳根子響起——

“孩子,醒醒。”

這一聲好似清脆的金鈴兒,瞬間驚起了溫苓的意念。她陡一睜眼,茫然看了看四周,隻有一大片荒蕪陌生的山林,哪有什麼人影兒了?

愣了片刻,想起上一刻分明還在客棧裡,怎麼就莫名其妙跑到這樹林裡來?

既想起那家客棧,自然又想到那位舍身救己的女掌櫃,心底裡有如刀割針刺一般,酸痛得難以生受。

恍惚間,她抬起指尖,撫了撫被女掌櫃吻過的雙唇。

……似乎還殘存著臨終一吻的觸感。

涼絲絲的藥香……好輕,好軟。

雖並不明白那一吻出自何意,但不知怎麼,每每一想起,心竅裡就跟跑馬一樣,“突突突”亂撞個不停。

她隻道,是自己內心太愧疚的緣故罷。

唉,可憐那赤練常仙兒啊。

若不是……若不是自己求她救命,連累她卷入這場禍端,她又怎會耗儘千年的修為,慘死在厲鬼的刀下呢?

想到此處,溫苓又是悲切,又是自責,忍不住喉嚨生澀,淚珠兒殷殷擁滿了眼眶。

正自哭哭啼啼個不住,突然間響起那麼一聲笑語,仿佛空穀裡東風如沐,徑直從耳畔闖進了心房——

“我還沒死呢,你哭什麼?”

“啊!”溫苓被這近在咫尺的話聲駭了一大跳,“誰……什麼人?”

倉惶之下,起身打量左右,不過都是些老枝落木,哪裡見得到半點人影兒了?

這時,那女聲“噗哧”又笑了出來:“傻孩子,就知道哭,連我的聲音都記不得麼?”

“你……你是……”這一回溫苓聽得仔細,自然也就辨出了話聲的主人,“那個……蛇仙掌櫃?”

驚喜之下,又忙在四周找尋:“你……你在哪兒?我怎麼找不見你?”

“彆找啦。”巳娘悠悠說罷,溫苓頓覺右手像被什麼牽控著一樣,不由自主抬到半空,按上了自己的小腹——

“我在這兒呢。”

第68章 泥犁(三)

“你……你怎在我的肚子裡?”溫苓摸到丹田裡一熱一熱的悸動,驚惑不已,“你還能……控製我的身軀?”

“你吞了我的內丹,那麼我的魂魄,自然就附在你身上了。”巳娘笑道。

“內丹?”溫苓恍然想起她一吻伸來的蛇信子,確是將一顆靈珠送進了自己的喉嚨,原來那個……就是這位仙人的內丹?

所以她臨死前突如其來的一吻,並不是為著什麼彆的緣故,而是為了轉移內丹,上身續命?

“彆胡思亂想了,晚點再跟你解釋。”巳娘打斷了她的思緒,“現在,該上路啦。”

“上路……去哪裡?”溫苓還沒回過神來,但覺右手又被巳娘控製住了,往胸口一抬,卻是摸上了自身柔軟的所在。

“你……”溫苓乍一慌神,手雖然是自己的手,可畢竟此刻由巳娘掌控,摸到了不該摸的地方,到底是不甚妥當。

“哦,不好意思。”巳娘笑了笑,“這身子我用不慣,失準了。”言罷,又將手挪了一挪,握住了懸在鎖骨下的六合符。

溫苓聽她這欲蓋彌彰的解釋,不禁微微紅了臉,忍不住想說,你這準頭未免也失得太準了些。

還不及多話,掌心的六合符已然起了感應,腦海裡閃過通透的電光,定準了桃鈴的方位,正在崇吾山的密林深處!

“好強的靈力。”巳娘讚歎一聲,“果然是有緣人呢。”

“什麼緣?”溫苓仍自一頭霧水,但覺身子一晃,已是被巳娘控製著雙足,“謔”一聲運起仙力,疾飛向六合符指定的方位!

“啊呀!”溫苓長到這麼大,何嘗經曆過這樣疾速的奔行,隻見身旁林木飛逝而過,足底下空空蕩蕩的毫不沾地,一時間嚇得魂飛天外:“大仙,你慢……慢點,我跟不上!”

“已經是最慢了。”巳娘輕笑,“還有,彆叫我什麼大仙。我叫巳娘。”

泥犁寺,佛堂。

須彌座上,供的是一尊焰摩王佛像,飽經風霜侵蝕,紅漆都剝落得所剩無幾。

老僧擦淨了燒剩的蓮花燈,又添上乾淨的燈油。火苗一拂一晃的,照見焰摩王威武猙獰的五官,仿佛在審視著紅塵裡頭破血流的罪苦眾生。

蕭凰和子夜並排跪上蒲團,朝佛像拜了幾拜。待老僧顫巍巍坐到麵前,蕭凰才開口問道:“大師,敢問二十年前的謝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唉,謝家……”老僧黯然一聲長歎,卻並不直言所問,隻將滄桑的目光定定看著蕭凰,“蕭少俠,十四霜的事,就交給你了。”

蕭凰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婉拒,又聽那老僧補說道——

“請你務必……毀掉它。”

蕭夜二人對望一眼,都感到謝家與十四霜的糾葛另有隱情。隻見那老僧慢慢掐著佛珠,說起了多年以前的沉重過往。

直到今日,世人還以為十四霜是無敵於江湖的神劍,得了這口神劍,便能稱霸武林,號令天下……

殊不知,十四霜不隻是一口劍而已……

它其實是……妖魔啊。

“妖魔?”蕭夜二人聞之,都大感意外。

老僧垂下頭,靜默了一會兒。

堂口吹來森冷的晚風,吹得佛燈低伏了火苗,也吹得老僧垂落的空袖瑟瑟搖顫,道不清人心叵測,世事無常。

二十年前,老衲本是五大門派之首——朝歌隱者門的前輩宗師,武功佼佼,聲名正茂。

我記得……大約是晚春時節罷。有弟子從朝廷偷來了風聲,說傳聞中的神劍十四霜,就藏在長留郡侯府謝家。

初聽時,我們都想當然地猜道,這謝家必定是什麼臥虎藏龍的奇門異派,否則怎會率先搶到寶劍十四霜呢?

當時,五大門派為了搶占先機,各選出一眾拔萃之輩,浩浩蕩蕩前往謝家問劍。

可誰知……到了長留郡後,才覺事態之反常,遠非我們所猜知的那樣。

那天,我們堵在謝府門外,都暗自拿緊了兵器,生怕府裡藏著什麼深不可測的高手,必定免不了一場鏖戰。

可萬萬沒想到,謝府的人迎見我們,不但看不出一絲敵意,反倒十分恭敬和惶恐,似乎全不曉得我們是為何而來,還邀請我們入府上座,有話慢慢地聊。

看謝家這般好客,我們都禁不住犯嘀咕,懷疑是家主先禮後兵,在府裡設了什麼機關陷阱。而後入府登堂,也是不敢有一丁點的鬆懈。可觸目所及,都是再尋常不過的花木樓苑,一路走來,始終是相安無事。

隨後,家仆便帶我們去會見謝家的王爺。

可一見這謝家主人,我們隻覺道更加離奇了。

當我們氣勢洶洶找過去時,他正陪著自家的夫人和小女兒,在後園裡賞玩那新開的荼蘼花。

這謝家的王爺,原來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公子。不僅一點武藝也不通,麵相也頗為儒雅和善,哪裡像和武林沾一點邊的樣子?

他的那位夫人,倒是有些許特彆。她穿著打扮不似中原婦人,額間懸珠帶,肩上掛輕裘,嘴裡說的半是漢話,半是些聽不懂的字詞,看樣子竟是從北狄犬戎嫁過來的。那個小女兒呢,也不過五六歲大,生得嬌秀可愛,伶俐活潑。一家三口恩愛美滿,和樂融融。

唉,現下回想起來,我還是想不明白……那嗜血萬千的上古殺器,為何會落進這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

可恨當時,我們滿眼裡隻有稱霸江湖的十四霜,根本沒想著追究其間的蹊蹺。

我身為五門首領,質問那王爺十四霜藏在何處。那王爺愣了好一會兒,好像對這神劍的名號很是陌生。直到他的小女兒發話道:“爹爹,霜兒在我房裡呢,我早上才給它洗澡來著。”

王爺這才想起來,笑斥女兒道:“什麼霜兒?說過你多少遍啦,不許再玩那口劍了。那樣鋒利的兵器,劃傷了手怎麼辦?”

說完女兒,又轉來向我致歉:“小女太不懂事,竟把那古劍當作玩物了。這十四霜原是兩年前,遇見一流民販賣家當,我看他急用錢財,便買到了謝府裡來。卻不知是價值連城的寶劍,這些年也沒怎麼保養打磨,倒讓小女給糟蹋了,實在是對不住。既是尊駕尋來,這便為君奉上。”

他越如此說,我們便覺著匪夷所思,敢情這王爺絲毫不曉得這寶劍的尊貴,竟還讓自家閨女當成了玩物?

不多時,家仆已從閨房裡尋來了那口寶劍,呈到我們麵前。

那是我們第一次……親眼目睹這口傳聞已久的神劍。

即便隔著一層厚重的銀灰色劍鞘,但我們五大門派的每個人,幾乎都嗅到那股強烈的氣息……

劍氣,殺氣,血腥氣。

——這決不是普通兵刃的氣息。

這股劍氣,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汩汩澆灌你內心裡的欲念與殺機,蓬勃……瘋長……

在這劍氣的浸淫下,我們這些習武之人,個個如同中了蠱一般,變得極是扭曲和異樣。

前一刻還稱兄道弟的同門夥伴,此時都流露出貪婪暴戾的異色,似乎隻等那寶劍一出鞘,便要不惜一切手段,將之據為己有……

“大師的意思是,這十四霜會用劍氣蠱惑人的心智,致人走火入魔,濫殺無辜?”蕭凰推測道。

“嗯……”老僧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但也並非全然如此。”

事後二十年,老衲又找過許多遺史記載,才慢慢理通了這一切。

十四霜固然所向披靡,但它那通天徹地的殺性,決不是憑空而來。

它的神力……

正來自於人心的貪婪與殺念。

通明雪亮的劍身,是一麵照徹皮囊的銅鏡。

它扒開你心底最醜陋的欲望,扭曲,放大,吞掉一切的約束與理智,完完全全地……讓你淪為殺念的奴役。

換句話說,殺念為木,十四霜為火——

木火相逢,則天地為之一炬。

到最後,竟不知是人操持著劍,還是劍操持著人呢。

人與劍,又到底誰是主,誰是器呢。

唉,可憐這武林眾生啊……

有些人自居正派,有些人甘墮邪道,然而是正是邪,大多沒有根本上的分彆。內心深處,不都是一樣的爭權奪勢,殘忍嗜殺?

正因如此,十四霜在江湖上流傳百年,無論經手是正派還是邪派,無不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更遑論同門相殘,上下相弑……釀就了不可勝數的慘劇。

可唯獨,它在長留謝家,安安分分地待了兩年之久,自始至終未殺一人。

隻因謝家的人,太乾淨了。

唉,千不該萬不該,就在那一天——

在這一塵不染的謝家,在我們這群欲壑難填的習武之人麵前……

十四霜……到底是出鞘了。

第69章 泥犁(四)

說到此處,老僧啞住了喉嚨,停頓半晌,不知該怎樣繼續下去。

蕭凰和子夜互望一眼,都想起巳娘所說:“當年眾多前輩高手競相血戰,五大門派但無一人生還……不但如此,就連謝家無辜的男女老少,也在混亂的廝鬥中滿門傾覆,被殺了個精光。”

此前隻覺著五大門派禍及無辜,行徑無恥得太也蹊蹺,卻實在不曾想道,這場血案的“罪魁禍首”,居然是那口神劍十四霜。

然而,若真說它是“罪魁禍首”,倒也有失偏頗。

要不是五大門派懷著爭鋒奪劍的欲念,追到那謝府裡來,十四霜又怎會殺性大發,造成這場無妄血災?

可要不是這十四霜自身的邪性,又怎會讓五門眾人理智全失,當場全部活口毀於一旦?

……

這其間的血淚恩怨,委實是錯綜複雜,難以清斷。

靜默良久,子夜忽然發問了:“那麼大的謝家,當真沒留下一個活口麼?”

老僧低黯著眉目,轉了轉佛珠:“有。”

當我恢複神智的時候,那口十四霜,就攥在我的手心裡。

庭院裡,早已見不到一個活人,隻是一片壓抑到極處的死寂。

屍首七倒八歪鋪了滿地,已經堆到膝蓋那樣高。

在我麵前,是一簇簇原本純白不染的荼蘼花,此刻早被血雨淋了個透濕。觸目所見,儘是狼藉破碎的猩紅。

而我手中的那口十四霜……

正自挺得筆直,劍尖悠悠輕顫,指著那花叢底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謝家小女。

唉,那可憐的小姑娘啊……

就這麼親眼看著——

自己的父親,娘親,謝府裡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原本是那樣的美滿和樂……

卻要在一群瘋子的爭搶廝殺中,一劍又一劍地……倒在這突如其來的血泊裡。

那時間,我架著那口神劍,就這麼與她對峙著,意念一恍一惚的,淩亂至極。

我強迫自己清醒著思緒,拚命要壓下自己的手臂,決不能……決不能……刺向那可憐的幼女。

我看到,手中的十四霜隨著意念掙紮,時而迸出猙獰的血光,時而又黯淡下去,泛出一層柔和的清光。

閃爍不定的劍光裡,映出那女孩兒稚氣的臉龐。眼眸中不覺間變了顏色,從原本乾乾淨淨的純善,到歇斯底裡的恐懼,再到……再到……

深到極處的、無以複加的……

仇恨。

那一刻,我隻怕意念再也壓製不住,索性拔出腰間的佩劍,狠狠斬斷了自己的右臂。

這一斬之下,十四霜終於離身而去,“鏜啷啷”跌落在磚地上,也散去了時隱時現的鋒芒。

而我因為自斷一臂,失血太多,一時支撐不住,很快便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那小女孩已經不見了。

十四霜……也不見了。

而我這輩子也不想見到它了。

聽到這裡,蕭凰和子夜從老僧空空蕩蕩的右袖子移開目光。四目相及,心下俱已了然——

二十年前謝家裡唯一幸存的孤女,正是在孽海上入了鬼道的俠女冤魂。

然而,倘若這老僧所言非虛,這一場匪夷所思的血難,冤無頭,債無主,縱使真遇上那個女鬼,到底又該從何化解?

二人同時歎了一口長氣,都覺這樁事情棘手到了極處,真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才好。

而後,又聽那老僧說起了後續。

從那之後,我再也不想回到江湖中去了。

我來到泥犁寺剃度出家。晨鐘暮鼓,拜佛參經。

可這經書一句又一句地念,那血債又何以還得儘?木魚一聲又一聲地敲,那罪惡又何以償得清?

……

後來,我聽聞謝家的孤女被人收養,很想去見一見她,跪求她一句原諒。

可我的心魔實在太深,蹉跎這許多年,至今也不敢動身。

再後來,又聽聞朝中有臣為謝家修整了墳陵,就在西北弱土的懷璧山,相去此地崇吾山,也不過五百裡地。

可笑的是,我無顏麵對生人,但麵對逝者,反倒多了幾分坦然。

每月十五,我都去懷璧山灑掃祭拜,祈求他們九泉安好,來世再無災殃。

這樣來來去去地,二十年一晃就逝去了。

直到今年七月,我又一次去到懷璧山祭拜。

那一回,我嗅到山巒間,漂浮著一絲異樣的氣息……

——是劍氣。

即便時隔二十年,我依然清清楚楚記得那一股劍氣……

血腥,淩厲,令人心膽生寒,勾起蠢蠢欲動的殺念。

隻不過,比二十年前似乎淡薄了許多。

但我也立刻猜到,那妖劍十四霜,已經遁入了懷璧山中。

我自知年歲已高,命不久矣,可我又心魔太深,殺念難去,這輩子是萬不敢再觸碰那妖物的。

但是我決不能由著它再臨世間,掀起一波又一波血雨腥風,害死更多更多的……像謝家一樣的、純良無辜的生民。

於是,我向武林傳出消息,隻為尋到一個高人,去懷璧山毀掉十四霜,徹底斷了這流毒的禍根。

想起這些日子,泥犁寺中來來往往,已有數百人來問過劍了。

可每一個人……他們都相差無幾。

人們想要十四霜,總是為了這樣那樣的欲念。

有的為了稱霸,有的為了掌權,有的為了複仇,有的為了所謂“行俠仗義”……

什麼樣的回答,老衲都見得遍了。

可隻有蕭少俠你,答出了那一句,我早該在二十年前就認清的答案——

……十四霜害人無數,莫不如毀掉了它。

蕭少俠,請你一定……毀掉它。

蕭凰見老僧囑托得無比鄭重,又想起他和自己一樣,都是罪孽深重、不得解脫之人,心下大為慨然,用力點了點頭:“好。”

老僧微舒一口氣,猶豫片刻,又開口道:“你若有心,再替我去見一見謝家的遺孤,好麼?”

蕭凰和子夜心頭一凜,神色不由得淒沉下去。

子夜看蕭凰臉色不忍,隻好代她答道:“大師,我們近日才聽到風聲,那位謝家的孤女,她怕是已經……已經……”

話到八分,再難出口。

老僧聞言,枯槁的身形猛地一晃,倉促大咳了幾聲。血滴濺上凹凸的泥磚,撲得那焰摩像前的燈火都低矮了半截。

子夜凝了凝眉,又續說道:“你若真想見她,十月廿三那天,她自會來找你的。”

蕭凰一聽,不由驚道:“子夜,那可是厲鬼……”

子夜意味深長瞥了她一眼,蕭凰怔了一刹,再一看老僧略釋重負的神色,遂收回了剛到嘴邊的勸解。

她知道,這老僧並不怕死,更不怕什麼厲鬼。

他同她一樣,不過想在有生之年,求一個解脫罷了。

蕭凰歎了口氣,斂起心中五味,朝老僧作拜道:“晚輩告退。大師,您保重。”

老僧俯首不答,口中喃喃念起了佛經。

蕭凰挽起子夜的手,二人並肩出了佛堂去。

出泥犁寺時,廣寒照得正高,天已是黑得透了。

山中攀走多日,烏騅馬也行得倦了。下到半山腰處,來到一處清溪旁,先讓馬兒飲水吃草,二人也稍作休憩。

才在蘆葦叢中坐下,子夜突然雙肩一聳,渾身都顫栗起來。

蕭凰見狀,知是她的天譴咒又起了變動,命債得償,免不了挨受些解契的苦楚。她立刻伸出雙臂,將少女擁入香暖的懷抱。

子夜深陷在她懷中,背後襲來一道又一道骨肉撕扯的疼痛。但這次五大門派人數眾多,不比往常的零零星星,竟是連續不斷卸去了百餘張的鬼臉刺青。

“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蕭凰一邊撫慰她的脊背,一邊細數那飄散的鬼臉,等黑煙慢慢散儘了,歡喜道:“子夜,這次有一百五十條人命呢。”

“嗯。”子夜應了一聲,仍臥在她的胸懷裡,遲遲也不肯鬆開。

蕭凰還道她是被天譴咒折磨得難受,又將臂膀收得更緊了些。直到左右衣襟神不知鬼不覺地鬆垮下去,少女的櫻唇緊緊吻住她的咽喉,蕭凰才赫然驚過神來,瓜子臉頓時燒起了滾燙。

她知道,自己這些天經了月事,子夜確實有些熬不住,每一天都要纏著她問,月事走乾淨了沒有。

可再怎麼熬不住,也不至於……這麼急罷?

“在……在這兒?”

“嗯。”

“先忍忍,下山找一家客棧好不好?”

“忍不得。”

“可是這秋風有點冷……”

“動起來不冷。”

“可是這草地有點硬……”

“站著也行。”

“子夜……”

“蕭姐姐。”

蕭凰隻好閉上眼睛,聽任她溫柔宰割。

子夜將皓齒咬上她的束胸帶,正要一口撕開,左耳下的桃鈴極是不合時宜,“嗡”地猛震了一下。

齒間驟然一頓,不得已停了下來。

“怎麼……”蕭凰睜開鳳眼,不知她又要怎的欲擒故縱,卻見少女神色沉肅,倏一下爬出了自己懷抱。

“有東西。”子夜緊蹙著柳眉,立即催動耳識,但聽一道極迅的風聲飛越河麵,竟似看準了二人的方位,徑往蘆葦叢後襲來!

“當心!”蕭凰已然聽得疾烈的風聲,也顧不上衣衫不整,匆忙擋在子夜的身前。

轉眼間,但看朦朧的夜色下,一道人影疾掠過蘆葦浪尖,她生怕此人來意不善,立刻閃身攔上前去——

還不及備招,便覺一團溫香軟玉穩穩撲進了懷抱。驚異之下,忙借著曖昧的月光,往懷中人打量過去。

不看倒罷了,一看這副熟悉的容顏,真驚了她好大一跳。

“溫溫溫……溫姑娘?”

溫苓仰頭才看清她的眉眼,但因常仙上身耗儘了氣力,就連久彆重逢的驚喜也不及流露,隻有氣無力叫了一聲:“蕭哥哥……”隨後一歪腦袋,暈倒在蕭凰的懷裡。

蕭凰半晌也沒緩過神來,直到她愣愣一抬頭,撞見子夜淡漠如水的眸光,才瞬間嚇出了一身冷汗。

“子夜……這……”她委屈得似要哭出來了。

子夜不說話,隻輕輕抬起素手,替她揀起脫落大半的衣襟,隔著溫苓的臉龐,掩住了溫軟在即的束胸白布。

被少女這麼一“關照”,蕭凰腿都犯軟了。

“要……要不……”情急之下,她托起昏迷的溫苓,遞到子夜眼前,“你來抱?”

第70章 仙問(一)

崇吾山下。

寒夜裡,蕭夜二人帶著溫苓一路縱馬,不久後臨近城郭,尋見一家客店,遂駐馬在此歇下。

才下馬時,蕭凰正自躊躇,不知該怎樣抱溫苓進店,子夜已是搶在前頭,自行把溫苓抱下馬鞍,負在背上往店門走去。蕭凰見狀,也隻好乖乖跟在後尾。

行走間,隱隱感到些詫異。她知道,溫苓的身形本就柔弱,這些天也不曉得經曆了什麼,看著比從前清減了許多,對於習武修道之人,本應該抱得十分容易才是。可此時子夜負她在背,神色卻頗有幾分吃力,喘息也有些粗重起來。

“沉不沉?”蕭凰湊上前,想要搭把手。

子夜斜了她一眼:“你想抱她?”

蕭凰焉能聽不出她的醋意,忙退回半步:“不敢。”

子夜瞧見她一副風聲鶴唳的膽怯相,輕聲笑了一笑。小心從背後卸下溫苓,置在床榻之上。

從前在桃穀修行,她也學過一點醫術的皮毛,先切了切溫苓的脈搏,雖仍在昏睡不醒,但隻是氣力耗竭的虛弱,並無要緊的病礙,隻需休養幾天,想必便可複原。二人放下心來,才又為她脫去外衣鞋襪,蓋好了被褥。

“她怎會找到這裡來的?”蕭凰想到此地相距業城,少說也要兩千裡地,真想不到她隻身一人,是怎經迢迢找到她們的。

子夜伸手入被,手心裡“嗡嗡”一響,翻出了那枚六合符。黃綢沾著風塵與血跡,符底下的桃鈴悠悠搖了幾搖。

她輕歎一聲,讚許道:“溫姑娘仙緣不淺。”

“仙緣?”蕭凰還是摸不著頭腦,“她趕來河邊時,我連模樣都沒看清,簡直比輕功還要快。溫姑娘又沒學過武功,她是怎麼做到的?”

“唉,蠢女人。”子夜含笑在她額間一點,“她身上住著仙兒呢。”

“阿苓……

“阿苓。”

心房裡回蕩著一聲聲幽長的呢喃,喚醒了溫苓的意念,在夢鄉裡睜開眼來。

身底下一陣輕晃,隻見自己正臥在一葉浮蓮之上,蓮葉下碧水清澄,是一片半畝見方的池塘。

仰看四周,乃是一處深邃的幽穀。森森喬木遮天蔽日,隻漏下幾道朦朧的光柱。土木之上,長滿了葳蕤繁盛的仙葩異草,但以溫苓杏林世家的傳承,也叫不出幾個名字來。

她呆呆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池塘邊的草地之上,盤臥著那條十丈餘長的赤練大蛇。蛇眸裡閃爍著朱砂色的光斑,依舊是那樣的深沉與明朗,又似添了一抹恬淡的笑意。

“大……大仙!”溫苓看到救命恩人好端端地活在眼前,話音頓時就哽咽了。

“我說過,我叫巳娘。”赤練一張口,吐了吐蛇信子。

“你還活著,真是……真是……”溫苓擦去眼淚,還不及感慨,身底下的蓮葉忽然左搖右蕩,池塘裡不知為何興起好大的風浪,陡一下把她掀翻了下去!

“瞧你心急的,都起浪了。”巳娘笑著伸出尾巴,趕在落水前接住了溫苓。尾梢一卷,抱住她穩穩站上草岸。

溫苓稍稍平複了心境,才想起追問心頭的疑竇:“仙……巳娘,你怎能叫出我的名字?”再看四周一片陌生的仙境,更迷惑道:“這是什麼地方?”

巳娘仰起蛇頸,凝看林間的霧色:“此地是你我的夢境,亦是你我的靈識。”俯下首去,撲朔的瞳光照亮了溫苓的秀顏,“你我靈識相通,我自然知曉你的一切。”

溫苓聽得個一知半解,又搔搔頭道:“那你是怎麼找到蕭哥哥的?”

巳娘“噗嗤”一聲笑出來。

“哪裡好笑了?”溫苓驚紅了臉。被旁人看穿女兒家的春心,總歸不是什麼自在的事。

“我笑你呀……”巳娘吞吐著蛇信子,“人家明明是女嬌娥,你非要叫什麼蕭哥哥。”

“什麼?”溫苓一時轉不過彎來。

“我說——”巳娘笑歎道,“蕭凰她是個女子。”

“你弄錯了罷!”溫苓驚慌搖頭,“蕭哥哥雖然長得俊秀,雖然……雖然他那裡受過傷,但那也不是說,他就從男人變成了女人……”

“阿苓,你是真傻啊。”巳娘揮起尾巴卷住她,“你再睜大眼睛,好好地瞧一瞧去。”

言罷尾尖兒一甩,直把溫苓拋進了池塘。

“我……”溫苓隻覺心口猝然一沉,轉瞬時睜開雙眼,已是躺在床榻之上。

夢破初醒,一時竟分不清孰幻孰真。直到東窗的日色灑到臉上,覺出幾分難耐的刺眼,才漸漸從恍惚裡緩定了心神。

“抬頭。”腦海裡響起巳娘的話聲,溫苓不由自主抬起目光,正覷見守在帳子後麵、低伏著眉眼的蕭凰。

隻見“他”手裡拈著針線,正仔細縫補一件鴉青色的鬥篷。纖長的手指穿針走線,極是嫻熟,丹鳳裡流淌著無微不至的柔情。

“這……”溫苓怎見過“蕭哥哥”這副嬌柔細膩的模樣,心中雖大感訝異,但還要硬著頭皮與巳娘辯解:“蕭哥哥本就是個溫柔的男子,他會做點針線,又有什麼稀奇了?”

心裡爭辯著,身上覆的被子也跟著“沙沙”一響。蕭凰被這聲音驚動,抬眼才發覺睡醒的溫苓,忙將針線和衣裳藏到背後,赧然道:“溫姑娘,你好些了麼?”

“我……全好啦。”她低眉轉過目光,又看到另一角的茶桌那兒,坐著個容貌清冷的白衣少女,正不緊不慢地端著碗喝湯。

“這位便是救了朱公子的世外高人。”蕭凰忙介紹道。

子夜放下碗,微微一點頭:“我叫子夜。”

“啊,高人——”溫苓不曾想到這法力無邊的世外高人會是一個妙齡少女,雖覺著“蕭哥哥”與這少女同行數日,多少有點不成體統,可出於敬畏,還是撐起病弱的身子,下床穿衣要向她行禮。

“喂,使不得。”子夜勸阻道,“我們從不講這個。”

溫苓遲疑片刻,手肘已被蕭凰托住,縱是想跪也跪不下去。

“你身子弱,快回床上歇著。”蕭凰溫言道,“想吃什麼,我們去給你做飯。”

“蕭哥哥,我……”溫苓一轉頭,但聽巳娘在心裡哂笑道:“還蕭哥哥呢。你從頭到腳看看她,哪一點像個哥哥了?”

“你……你不要亂說話!”溫苓心裡反駁著,目光還是偷偷打量上去。再一端詳蕭凰的眉眼,果覺格外地陰柔俊美,倘若認作是個姑娘家,還真挑不出一點瑕疵來!

難不成……他……他當真是個……

溫苓心亂如麻,又聽巳娘發話了:“你還不信,去摸摸看?”

“摸什麼?”溫苓不明其意,隨後便覺身子微微前傾,右手更是不聽使喚,抬起要往蕭凰身上撲去。

她知道,巳娘又在指使她的身軀。

“你不要……不要動我身子!”溫苓急得要哭出來,左手按住右腕,拚命想壓將下去,可又怎抵得過巳娘修行千年的仙力?

“溫姑娘,哪裡不舒服麼?”蕭凰發現她神色異樣,還待關切詢問,卻覺胸口猝不及防襲來一蕩——

溫苓的右掌心,已是滿滿當當地含住了……

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綿軟。

餘光所及,她感到蕭凰猛一下變了臉色。

“蕭……蕭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溫苓一邊顫聲道歉,一邊仍擺脫不了巳娘的操縱,手不但不鬆開,還托著飽滿的弧線輕輕一捏。

……未免太放肆了些。

溫苓的臉頰莫名燙起來。她根本不敢抬起眼睛,但她很肯定,蕭凰的臉已經嚇白了。

而一旁的子夜,正一言不發盯著她們,手裡還端著沒喝完的半碗白粥。

這短短片刻,安靜得似百年一樣漫長。溫苓忽然感到身子一鬆,大抵是巳娘終於放開了她,當即轉過身去,落荒而逃。

“摸清楚了?”巳娘悠悠道。

“你怎能隨隨便便摸人的身子!”溫苓欲哭無淚。

“她們可都看見了,是你摸的。”巳娘一副事不關己的口風。

“我……”溫苓無話可說,隻想起方才的觸感,著實是鐵定無疑的女兒身了。相思十八年的郎君原來是個女子,一時又怎能接受得了。她無心再跑動,伏下身去,淚珠不知所以滾了下來。

屋內,蕭凰仍有些驚魂未定。她拿起補好的鬥篷,迎到桌前,怯怯觀望少女的臉色:“子夜?”

子夜的眼波異常平靜,抬手接過鬥篷,聽見外麵隱隱傳來溫苓的抽泣聲,才開口道:“去勸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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