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圓缺(一)
一見這來者不善,奴兀倫立刻運起無間訣,握在手裡的刀柄都泛起火舌。隻聽身後的魔羅邁步上前,冷聲道:“你這小徒弟,下手可真毒啊。”
白狐麵不改色:“我再說一遍,還我徒兒。”
話聲所及,海風都嘯出無形的殺氣,撥動了魔羅拖地的裙角。
魔羅屹然不動,聲若鴻毛之輕,勢比泰山之重:“想要,來拿。”
白狐沒再多話。
她垂下油紙傘,“嗒”一聲輕響,將傘收了起來。
收傘的一瞬間,那身白影竟似憑空消失了一般,隻餘下海霧裡緩緩飄落的幾瓣白桃花。
“這?”奴兀倫全沒看清白狐的動向,驚急之下四處張望。隻在轉睛之際,那白影已從數十丈遠外疾閃而來,無聲無息逼到懸崖近處!
奴兀倫殺過的仙家數以百計,卻何嘗遇過白狐這般驚人的道行?駭歎之中,竟連雙刀都不及抬起應戰。
區區一員鬼士不是狐仙的對手,但鬼王可絕非素餐之輩。奴兀倫一時間反應不及,魔羅卻將白狐的攻勢看得清清楚楚,不緊不慢長袖一抬,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輕輕一彈,順著海風朝白狐飄去。
這一朵花看似來得輕盈,然在三丈之外,白狐已能嗅到深不可及的凶煞之氣。她不敢有絲毫輕慢,同樣揮出一枚白桃瓣,迎向空中的那朵彼岸花。自身則借勢飛起,倒回了方才的浮立之處。
一株曼陀,一瓣陽春,於海天之間悠然相遇。輕觸,交錯,環繞,凋落……
直到——消失在危崖下的滾滾浪濤裡。
“嘩……”
一聲山崩石裂的轟鳴!
仙氣與鬼息的交撞掀起百仞高的巨浪,飛流衝出崖底,直上九天。且一波將落,一波又起,整個海崖間都被滔天的浪瀑籠罩住了!
奴兀倫被這景象震得呆了,怎能想到二人僅僅是拈花試招,便能以道力激起這般巨浪。她還不及愣神,便聽魔羅一聲喝令:“過來。”
奴兀倫立即下拜:“在!”
魔羅無暇與她言語吩咐,隻抬手在她肩膀上一按,留下一朵鮮豔的彼岸花印記。
花印一上身,奴兀倫就感到渾厚的陰煞之氣湧入鬼元,不但肢骸間力氣陡增,連五感六識也敏銳了許多。
她明白,鬼王長久以來運籌帷幄,雖修為遠勝於眾多鬼士,但在實戰上並不熟悉,所以將一部分功力傳給自己,才能揚長避短,在戰局裡更趨於上風。功力一到,她不必等鬼王下令,很快探知到層層水幕裡白狐正飛快攻來,當即雙刀一仗,朝來敵的所在殺了過去!
“謔——”淩厲的身影踏破漫天的餘浪,雖有水花障目,難以辨物,但僅憑氣息和風向,奴兀倫就已定準了敵人的方位,一刀高高揚起,直斬而下!
“嗡……”刀刃似抵住什麼極細極韌的物事,透過水幕,隱約看出那是一道紅絲。因與子夜交手在先,奴兀倫對狐狸的兵器並不陌生。然而這道紅絲的仙力遠非那凡人弟子所能比肩,不但承這一刀舉重若輕,還藏有極厚的反震力,但令奴兀倫虎口一麻,連身帶刀向後彈飛出去!
半空裡正想穩住腳步,後脊梁又襲來未卜先知的涼意。她來不及轉身,忙將雙刀後插,刀鋒正抵上暗置在身後的紅絲網。雙臂榨出急勁兒,刀鋒都磨出紫紅的火星子,才堪堪在一根根克鬼的紅絲前刹住了魂身。
身子雖勉強刹住了,手肘卻不慎向後一栽,不過輕輕碰了下紅絲,便生出切膚的刺痛感,衣袍也滲出幾滴不大顯眼的屍血。
奴兀倫餘光一瞥,隻見身後不逾方寸,排滿了一根根鋒利的紅絲,對鬼士而言,無異於刀劍成林。倘若方才再慢下半拍,此刻已然是碎屍萬段了。
……看來這胡仙兒不但道行極深,詭計也是極多的。
奴兀倫吞下餘悸,劍眉堅定一橫,刺青飛快爬上臉頰。
——與其被動周旋,還不如易守為攻,殺她個痛快。
刀刃凝勁,在紅絲上重重一壓,魂身借力疾縱,又一次衝進了水瀑!
“錚……嘩……”一邊用雙刀謹慎撥開攔路埋伏的紅絲,一邊聚精會神感知狐仙的動向。憑借忽遠忽近的風聲,她咬在狐仙之後緊追不舍,但每一刀總被對方輕飄飄地躲過。奴兀倫心中焦躁,但聽那道風向從身側轉到了後方,當即運起十成的無間訣,反身一旋,狠狠朝那白影斜劈過去!
刀刃劈開那一身素白,卻似劈進了雲霧一樣毫無阻滯,奴兀倫心中暗呼:“不好!”隻見那具仙身形狀全失,散成了紛飛的桃花,原來與她周旋數合的,不過是一具金蟬替身而已。
奴兀倫馬上意料到了什麼,抬眼看向懸崖邊。此刻那驚天巨浪才歇了下去,崖間的一切都水落石出,果然見那身白影已殺到魔羅的麵前,長袖攜一道白練似的飛花,颯然斬向魔羅的頭頂!
“大人!”奴兀倫急得要衝過去護主,無奈四周紅線如鐵網一樣疾攔過來。她不得不架起雙刀擋住紅線,卻覺那仙力極是沉猛,“哐”一聲後背撞在娑婆石上。她隻能傾儘全力與之僵持,但怕有一點鬆懈,便會被那紅絲割成四分五裂。
仙力已攻到麵前,魔羅又怎會坐以待斃。右掌心盤起鬼火,揚手甩開一條森寒的火刃,直奔那斬來的桃花練!
“噌”一聲刺耳的撞擊,花與火在纏繞中儘意廝殺,陰陽氣息於天海之間激蕩,方圓數裡內娑婆震顫,冥水嘶風!
“嗯?”難分伯仲的對峙下,白狐的臉色微微一變,仿佛察覺到一絲難以置信的異樣。她眉目一沉,手底下的仙力催得更狠,將廝殺的花火又壓下數尺之低。
然而,她將九成的仙力都壓在鬼王這裡,奴兀倫那邊難免防不住了。石崖上鬼火“轟”一聲爆開,奴兀倫忍著靈力欺身的刺痛,掙破紅絲衝了出來。因她急著為大人解圍,直接掄起一口彎刀,竭儘全力擲向白狐的背身!
背後咄咄逼近的風聲,白狐聽得一清二楚,當即變出十來道紅絲護住背心要害,“嗡”一聲勾住了疾飛而至的彎刀。這口刀著實來勢極凶,被絲網纏住了還餘勁難消,顫動的刀鋒兀自挺得筆直。
可就在白狐分神擋刀的一瞬間,魔羅趁此良機,掌心的鬼火憑風怒漲,登時將桃花練撕開一道缺口。火刃乘虛而入,“嘶”一聲從白狐胸襟下急掠而過!
白狐神色一凜,對上那對兒半遮半掩的碧藍色眼眸,無底洞一樣的幽深,令她心中莫名地徹寒。她將足尖一點,雙袖急展,遠遠飄出十餘丈外,才喘著長氣在半空中站定。
“嗒——”奴兀倫快步趕來,搶接住遺落的飛刀。虎步一邁,雙刀一橫,緊護在魔羅身前。
經這一回交手,魔羅仍站在原地分寸未動。雖表麵上不露聲色,心裡卻也對白狐的功力頗感震撼。
……這般道法,真不愧是狐狸啊。
正當二人打起全神的戒備,將迎下一回惡戰時,卻發現遠處的白狐呆站在那裡,遲遲也不見動向。
好一會兒,她沒碰兵器,也沒動殺機。
她隻是旁若無人地立在那兒,伸手蘸了一點胸口下溢出的血跡,仔仔細細在指尖摩挲著。
遠遠地,魔羅看出她的手在抖。
……如同發現了什麼難以直麵的秘密。
魔羅的心坎裡“咯噔”一沉。
隨即,她聽見白狐顫聲發話了。
“這是……阿夭的仙力。”
海風撫過鬥篷,魔羅欲言又止。
“為什麼……”白狐抬起目光,冷峻裡綻出刻骨銘心的哀痛,“為什麼你會有阿夭的仙力!”
魔羅仍舊不答。
……陳年恩怨,也無從答起。
“是你……是你殺了阿夭……”白狐一步步走向懸崖,哀痛也化作無以承受的狂怒,“是你殺了阿夭!”
第112章 圓缺(二)
“為什麼……”白狐抬起目光,冷峻裡綻出刻骨銘心的哀痛,“為什麼你會有阿夭的仙力!”
魔羅仍舊不答。
……陳年恩怨,也無從答起。
“是你……是你殺了阿夭……”白狐一步步走向懸崖,哀痛也化作無以承受的狂怒,“是你殺了阿夭!”
話音落處,雙袖一振,百餘顆桃鈴如驟雨一般激灑而出,“嗒嗒嗒”嵌進四周的娑婆崖。緊跟著身形一閃,如一道劃破蒼穹的霆霓,徑奔懸崖殺去!
奴兀倫與魔羅正待應戰,忽覺腳下搖晃得劇烈。四下一望,竟見娑婆石紛紛開裂,爭先恐後鑽出無數桃木根,眨眼間長成葳蕤的桃林,桃枝之間紅線垂掛,結成彌天巨網,將二人緊困在深林中央!
“不好。”魔羅感到無處不在的仙氣沉沉壓製著鬼元,深知這桃林威力難當,立刻在掌心凝聚道力,“奴兀倫,守住了!”
“是!”奴兀倫運刀如風,縱橫鬼王左右,將迫近的紅絲清到了數尺之外。但四周越來越濃的靈息如劇毒一般侵入魂魄,很快便抵受不住,步伐晃了晃,雙刀墮地,一大口屍血嗆了出來。
相比之下,魔羅因道行要深厚得多,尚自穩如泰山,看不出大礙,但也禁不住抬手按著心口,另一手則加緊催動著無間訣。
“沙……”長空裡一聲疾響,魔羅無須抬首,便知是白狐入林殺來。她向後輕邁一小步,右掌心含聚萬鈞之力,一捧鬼火斜推上前,撞上了傾瀉而下的第一瓣桃花——
“嘩……”
鬼火沿著花練瘋纏猛長,隨後又爬上桃枝、桃葉,覆蓋了盤虯交錯的桃根……
刹那間,整片桃林淹沒在熊熊火海中。娑婆崖也挨不住仙與鬼的衝撞,於落花飛火間銷作塵煙!
風高浪惡,沙走石飛。火勢大起大伏洶湧了好一陣,才在濃重的煙霧裡漸漸矮下去。
“咻……”淡紫色的身影飛出濃煙,於一塊飄浮的娑婆石上站定。
魔羅壓低鬥篷的邊緣,將疼痛的呼吸掩蓋在喧囂的海風裡。
狐仙的搏命一擊非同小可,她縱然防得住一時,卻也受了不容忽視的內傷。
眼下,她萬萬不想再糾纏下去了。
出於謹慎,出於畏懼。
……也出於她至今都不願承認的愧疚。
煙霧散了好些。她望見對麵一塊娑婆石上,那一身素白站得很冷靜,一手鉗在奴兀倫的腰前,一手拈著三寸桃枝,橫在奴兀倫的咽喉處。
魔羅知道,這桃枝一旦出招,她的愛將就會魂飛魄散。
但白狐就這麼製著她,遲遲沒有動手。
……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魔羅“哼”了一聲,輕輕一揮手,兩頭窮奇聽令躍下,扇動長翼浮立在鬼王身側。她手心一翻,那窮奇背上的鐵索自行落在她掌中。
末了,她直視白狐,淡淡開口道:“一命換一命。”
話畢,手中鐵索“豁朗朗”一甩,將不知死活的子夜遠遠扔了出去。
白狐眉關一緊,撤去桃枝,在奴兀倫背心一推。隨即又飛步而前,把子夜穩穩接在懷抱裡。
她抱緊昏死的徒兒,眼望著那鬼士與鬼王會合,滿心的悲憤與不甘,都隻能被理智無可奈何地壓下去。
她明白,隻要再往前追一步,喉嚨裡的積血就會嘔出來。
白狐不是衝動的性子,單打獨鬥她的勝算很小,她不會做那樣的傻事。
然而,她想起鬼王才說的“一命換一命”,想起多年前不知所蹤、死於非命的愛人……
……她痛,她恨。
她忍不住,她想不通。
白狐吞下淤血,衝著厲鬼遠去的背影,咬牙追問:“那阿夭的命呢?”
鬼王頓了下腳步,鬥篷微微折過來。
“不是我殺的她。”
她說。
“是她自己,願賭服輸。”
桃穀。
雲海縹緲,島嶼沉浮。
方外與凡界氣候相通,凡界入冬,穀內也積了層厚厚的瓊霜。但穀中桃花常開不敗,從邊陲一路到深處,遍處是深紅映淺紅,內裡才盛放出清一色的潔白。大雪覆著紅白的綺色,又被四方日月照出十二分的晝夜,幻化多端,秀異非常。
溫苓等人趕至紅白桃色的交界處,雲海裡一座浮島上原有座荒置的茅屋。看在彼此傷勢都不輕,便在此地暫作歇息,等候白狐歸來。
可當溫苓才弄些柴火回來,屋內外卻不見了蕭凰的蹤影。她忙問守在門檻上的十四霜:“她人呢?”
十四霜指著門前那條石板路,老實答道:“她才說要解手,往林子裡去了。”
溫苓登時察覺出異常,急得腳一跺,懷裡柴火一丟,沿著那石板路飛奔而下!
“呼……呼……”
蕭凰的腳步跌跌撞撞。心口的傷勢雖已被縫合,但寶劍對心脈的重創卻是無可逆轉的。她隻覺內功全廢,雙腿沉得像灌了鉛,一點輕功都使不出來了。
……但這並不妨礙她尋死的念頭。
小路的儘頭,是一片湖。她走上圍滿蘆花的渡口,臨著湖水跪坐下來。手裡拿出什麼東西,是一柄解腕尖刀,才先隨手在茅屋裡撿的。
刀鏽得厲害,費了些力氣才拔出鞘,緩緩往咽喉處指去。
蕭凰看著水裡的倒影,被漣漪打亂,又被霞光染紅。
她似乎不認得那是誰了。
曾經為了擺脫夢魘般的過去,她傾注一切,隻想做那個“蕭姐姐”。
可如今,她連“蕭姐姐”都不是了。
到頭來……她還是什麼呢。
蕭凰閉上眼睛,用鏽鈍的刀鋒抵住咽喉。
正要加深力道時,對麵傳來“嘁嘁喳喳”的踏草聲。
她聽見一女子“咦”了一聲,隔岸高喊:“大將軍,大將軍!”
鳳眼一下子睜開了。
她望見對岸那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是當初她對子夜糾纏不休的緣由,是十七年前黑村的那個“傻妞兒”。
傻姑娘顯然還記得她,拍手雀躍道:“大將軍,你也來啦,大將軍!”喊著笑著,還要繞過湖來找她。
一聲聲“大將軍”撞擊著她的心鼓。她愣了好一會兒的神,短刀在頸脈下打顫。
她想,她還不能死。
她還有心結未解,她還有血債未償,她還要直麵夏戎之戰千千萬萬無辜塗炭的生靈,她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她不能……她不能……
就這樣肮臟地、屈辱地……跪著死去。
她要站起來贖罪。
……蕭凰,你要活下去。
手指鬆開,短刀“咚”一聲滑進水裡。
就在她心念疾轉時,後衣領猛被人扯住,硬生生拖轉了個身。還不及看清來人是誰,右臉頰“啪”一聲脆響,挨了一記沉重的耳光,火辣辣的疼痛令她如夢方醒。
蕭凰定睛一瞧,隻見溫苓站在麵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氣惱樣,指著她鼻子罵道:“再有下次,我打不死你!”
溫苓罵完這話,還沒等消氣,就聽巳娘心裡話直叫好:“打得好,不愧是我老婆!”
溫苓一怔,心想這臭長蟲真不知羞,幾時把自己當成老婆了?她差點沒壓下嘴角,但一來看蕭凰這喪氣樣實在不應景,二來怕巳娘發現自己的讀心術,隻能皺起眉頭憋住了。
這一巴掌似把蕭凰打開了竅。她好像才覺出自己的癡情有多犯蠢。三十大幾的人了,好歹也是統率過三軍的,居然像個娃娃一樣冒失衝動,為了點情愛連命都不要了,值當麼?
她自覺滑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與此同時,淚水也決堤千裡。
晚霞融入淚光,她哭得像個走丟的孩子。
溫苓輕聲一歎。她翻出手帕,為她擦去淚痕。
可這麼一擦,卻聽巳娘在耳邊埋怨道:“她是缺胳膊還是少了腿啦?讓她自己擦去!”
酸不溜丟地,她又補罵一句:“矯情。”
第113章 圓缺(三)
弱土,荒郊。
日暮灑滿覆雪的山岡。與雪同色的狐狸馱著昏睡的少女,深林下的影子由短漸長。
走著走著,白狐感到背上的徒兒動了一動,身子無力一翻,滾進了雪地裡。
白狐變回人形,隻見子夜掙紮著爬起,裹好沾雪的長衣,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頭也不回朝山坡下走去。
白狐默了一刹,問道:“你去哪兒?”
子夜繼續走著:“還債。”
白狐生澀著語氣,勸她:“先回桃穀,休養幾天。”
子夜不答話,一鉚勁兒隻顧往前走。
“喂。”白狐又勸,“天譴咒發作太多,你受不住的。”
子夜毫不理會。積雪過膝,深一步淺一步走得很難。
“子夜。”
“我不去!”子夜發火了。
“可是你現在……”
“夠了!”子夜轉過身來,瑞鳳眼裡滿是恨意,“你關心我什麼?我不是桃穀的人,我跟你沒半點兒關係!十七年你對我除了冷就是罵,樹底下一顆石子兒都比我金貴。對,我是個鬼胎,我是個禍害,我不配活著。你……你現在是愧疚了?你有什麼好愧疚的?你憑什麼!”
徒兒的一聲聲頂撞,白狐都靜靜聽著。
她明白,她是怨著自己的。
至於怨著什麼,其實並不是她說出來的這些。
真正的痛,往往是說不出來的。
白狐知道,過往十七年的涼薄,於她早已是麻木了,她其實是怨她的冷血無情,怨自己拚了命地磕頭哭求,卻隻換來一句無關痛癢的“不救凡人”,怨她的袖手旁觀、姍姍來遲,害她差點失去了唯一的摯愛。
……就像她當年失去阿夭一樣。
白狐封凍太久的心,莫名裂開一絲痛意。
發泄完了,子夜扭頭就走。可沒走兩步,身子一傾,又栽倒在雪地裡。
白狐走上前去,看到徒兒躺在雪中不省人事。她俯下身摸她的額頭,燒得很熱。
她環住她的膝,將她抱起,沿著山坡繼續走下去。
夜色漸深,滿山是冷寂的暗青色,唯獨山腰處一方石洞裡,透出幾許暖熱的火光。
白狐守在洞口處,盤膝瞑目,運功療傷。身後安置了一團篝火,昏迷的少女就蜷縮在火堆旁。
幾番息轉天周,早先受的內傷平複了大半。凝聚的心神微微一鬆,白狐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啜泣。
她睜開眼睛,起身去察看子夜的狀況。
隻見小姑娘緊抱著肩膀,因高燒與寒冷瑟瑟發抖。睡夢裡淚雨落個不住,嘴邊還喃喃念著:“蕭姐姐……冷……”
白狐伸出手去,指尖一頓,撫了撫她的背。
不知怎的,她覺得心疼了。
以往因著阿夭的緣故,她恨極了人世汙濁,眾生醜惡,所以違背仙道發下毒誓,堅決不再出山救人。
也正因如此,她憎惡所有的凡人,包括這個不速而至的小徒弟。
她當她是母親,她卻當她是仇人。
她向她索愛,她隻嫌她的小手臟了她的衣角。她磕了碰了傷了死了,她隻會說她天資蠢笨,修為太差。她犯了錯誤,她手段嚴苛,罰得她苦不堪言。
可她偏偏隻待她一人如此,對桃穀裡的草木走獸,卻是另一副溫善的麵孔。
……她又怎麼能不恨她呢。
許是從鬼王那兒發現了阿夭的線索,讓白狐重新有了誌念,直到現在,她才有心思回想起這些。
她回過味兒來,自己真的挺對不起小徒弟的。
看著高燒不退、凍得發抖的少女,白狐伏下身去,變回走獸之身。
仙狐的體型很大,皮毛溫熱又柔軟。狐身收成一圈,將徒兒緊緊護在毛團中央。
子夜陷在雪白的狐毛裡,頭枕著她的肚皮,很快止住了顫抖,高燒漸緩,夢寐沉沉。
寒天雪地裡,篝火一起一沉燒得寂靜。
鬼道,無量宮。
花不二醒了。
她醒了很久,心窩裡覺不出什麼疼痛,隻是兩眼空空望著宮殿的綺井,滿心裡都是子夜凶狠的目光,以及那一句飽含血淚的“蕭姐姐”。
……蕭姐姐。
“花不二。”高處傳來魔羅的聲音。
花不二恍惚過來,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堆厚軟的彼岸花裡。左右高台有鬼士守著,一邊是奴兀倫,一邊是姑獲鳥。
她翻了個身,用手肘支撐著爬起來。餘光裡,她望見簾子裡的鬼火微弱了幾成,像受了很重的傷。
不過,她才不在乎她受什麼傷。
她隻想問她一件事。
“為什麼……”指縫裡花葉零落,她搖晃著站起魂身,“為什麼她會不記得……”
鬼火一凝,無從啟齒。
“為什麼她會不記得……”花不二反反複複隻這一句,“為什麼她會不記得……”
“花不二。”魔羅一聲幽長的歎。
是痛惜,是彷徨,是歉疚,是不甘。
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是為了你。”
花不二魂身定住,一時不相信親耳所聞:“是你……是你……”
……原來,是她。
她自始至終都不曾想過——
十七年前,她把她的一切托付給她。為了那點再簡單不過的執念,她盼著、夢著、熬著……
熬過了整整十七年。
然而,早從她托付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執念……就已經死掉了。
是她抹掉了夫人的記憶,是她讓夫人再也不是夫人,是她……毀掉了她的所有。
花不二低著臉龐,刺青陡一下殺進眼角!
奴兀倫和姑獲立刻發覺出異樣,正待上前勸撫,那紅影已是如電掣般飛往高處,滿壁的燈火都隨之一暗!
“謔——”
掌中鬼火生出丈許長的沉鋒,自垂簾的縫隙鑽了進去,又從後方的護幕穿破而出!
奴兀倫和姑獲都震住了。
這不要命的瘋子,竟然……竟然敢對鬼王……
鋒刃刺得極準,從那火焰的正中心透過去。那束火僵硬地搖晃幾下,左右的燈火隨失律的呼吸忽明忽暗,整座宮殿都因王主的重傷而微微撼動。屍血像斷斷續續的噴泉,雪青色的布匹染透了大半,滴滴答答流到台階上。
花不二緊推著那口鋒刃,仔細感知那鬼火深處的魂魄,正因命中要害的疼痛而抽搐不止。
王的血漫到她腳邊,花不二絕望地笑出來。
……可真他娘的痛快。
還不等拔出鋒刃,背後便襲來三道勁風。花不二傷勢未愈,這一擊又耗儘她全部的功力,哪裡還有閃躲的餘暇。“嗤嗤”一連幾響,三枝羽箭深深射進她的肩背。她退開一步,手裡的鋒刃消散成煙,邊忍痛拔出羽箭,邊提氣往階下逃去。
“唰——”奴兀倫抽刀欲斬,但被花不二一閃身避過,直奔最底處的冥池躍下。
畢竟是九九八十一重無間,哪怕重傷在身,腳底抹油的功夫還是不差的。
花不二並不是惜命的膽小鬼,何況她現在萬念俱灰,這條賤命更沒什麼好留戀的。
但她偏不肯老妖婆的地盤上魂飛魄散。
——奶奶的,晦氣!
邊在心裡惡罵,邊運功力召出彼岸花,一縱身撲進水池,蹤影全失,隻漾開一池子的腥紅。
奴兀倫和姑獲緊隨其後,正要跟進水池去鐵圍山追殺,卻聽魔羅怒喝道:“行了,讓她滾!”
二人愕然回望,隻見簾帳裡那鬼火大起大落,等階下的屍血流得慢了,才恢複了一貫的陰冷。
“她沒幾天好活了。”
弱土,孤村。
一人一狐早早下了山,天色初明時,已走到最近的一座村落。前方再走不遠,便是零星的茅屋與石牆巷路。
白狐本不必跟這麼遠的路,但她覺著應該多給徒兒一點陪伴。想來也慚愧,這麼多年她極少對她好過,如今這一天一夜的相伴,似比十七年裡用心的時刻加起來還要長。
村外頭有一座老井,白狐在井邊駐了腳步。手腕上的桃鈴搖了一搖,桃根便從井床下蔓延生出,枝乾很快伸展開來。
“我回去了。”白狐問子夜,“你當真不來?”
子夜望向村落,搖了搖頭:“還有很多債要還。”
白狐深知徒兒性子倔強,勸是勸不來的,或許她也要一段忙碌的時日來撫平內心的創傷。她沒再強求,任由她去。
子夜轉身走出兩步,又停住了。她踢開地上的積雪,摘下幾根枯黃的狗尾巴草,在手裡編織一番,變出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狗。
她捏著那小狗,又看向師尊白絨絨的狐狸耳朵。
——還真挺像的。
子夜把小狗遞給白狐:“師尊,謝謝你。”
白狐接過來,細看那狗兒編的十分精巧,還怪好看的。她心想,徒兒的性格隨了她的孤傲冷淡,從不喜歡這些無聊的玩意兒,那這手藝肯定是跟蕭凰學的了。
想起蕭凰,她又道:“她就在桃穀,你不來看看麼?”
子夜歎出一口白霧。她轉身走向村莊,再也沒回頭。
白狐知道,她再也不想傷害那個人了。
她目送她的背影遠去,桃花雨繽紛落下,一兩瓣粘在那草織的狗兒身上。
“子夜。”她隔著很遠喊她,“想家了,隨時回來。”
子夜揮了揮手,消失在村落的石牆後。
第114章 出塞(一)
塞外,荒原。
平沙莽莽,瀚海蒼茫。風凜如刀,雪大如席。
黃雲紫塞之間,走過一撇孤零零的豔紅色。沉甸甸的風雪快要把她壓倒,可她還是搖搖晃晃地走下去。
花不二想過各種各樣的葬身之地。陰間離那老妖婆太近,隻能跑到陽間來。但是陽間吧,江南她嫌太熱,蜀地她嫌太濕,中原人太多,她嫌太擠,更嫌規規矩矩的惡心人……
思來想去,終究是來了塞北草原。
畢竟,是她曾想帶夫人遠走高飛的地方。
夫人看不到了,她替她看看。她和她荒唐的兩輩子,也算有個結果了。
可當她真來了塞北,不禁大失所望地罵出來:“你奶奶的,怎麼這麼醜!”
來前她都忘了,現在是寒冬臘月,哪裡看得到書裡說的風吹草低見牛羊,除了冰雪就是荒禿禿的沙地,土不生毛,鳥不拉屎,離她夢中的美景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裡!
“媽的什麼破草原,姑奶奶死在這兒也是瞎了眼了。”花不二氣得踹飛好幾塊石頭。可來都來了,她估摸自己的陰壽撐不了多久,也沒時間另找塊墳地,隻好尋背風處挖了個雪坑,罵罵咧咧地躺下了。
躺進坑裡,她閉上眼睛,聽著外頭呼嘯的風雪,感覺渾身上下都被傷勢重重壓著,魂魄也一點點消散成細碎的花須。
湮滅前,她竟有點慶幸,幸虧夫人生前沒來過草原,她若知道這麼難看,一定會不高興的。
躺了不知有多久,魂身失了大半的知覺,神智也行將渙散,忽然衣襟一緊,不知被什麼人拽動起身,很快一袋子藥湯湊過來,撬開她嘴巴灌了進去。
“誰!這……這乾什麼?”花不二又驚又怒,心想哪個過路的賤人這麼多事,竟要救自己這麼一隻死鬼?她想瞧瞧是個什麼樣的倒黴蛋,但魂身太過虛弱,眼皮子都抬不起來,更彆說動身反抗了。迷迷糊糊灌完了藥,又被那人抱出坑,負在了背上。
“造什麼孽喲,死都死不安生。”花不二被那人背著冒雪而行,雖然渾身無力,神智時醒時昏,心裡兀自亂罵個不停。
她被風雪迷得睜不開眼,但隱約聽見身後有“叮叮啷啷”的鸞鈴聲,心裡奇怪:“這人不是牽了馬,就是牽了駱駝,怎的不拿牲畜幫忙,非要費力氣背著我?是了,姑奶奶生得禍水絕色,哪個舍得把我丟馬背上去,肯定是要人來背的。哎喲!怕不是個公的畜生占便宜來了,想綁我回去做人家媳婦?醃臢東西,他老狗日的……”
邊暗罵,邊以虛弱的魂識探知那人的形貌。好在她這方麵本領了得,隻從那人肩背窄薄,發絲柔軟,還有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料氣,就斷定這人是個年輕女子,心裡長鬆一口氣,頓覺舒服多了。
可瞎尋思一會兒,又冒出一股無名火:“他娘的,姑奶奶死得好好的,要她來狗拿耗子,瞎管閒事?”
自從她逼迫子夜殺了蕭凰,又被子夜雲雨時暗殺,徹底傷透了心,也看清了自己多不是個東西。她本就天生反骨,臨死前更是破罐破摔,既然要壞,那就壞到底好了:“賤骨頭,你要救我,我偏要恩將仇報。等姑奶奶醒了,就殺了你全家……不,姑奶奶是厲鬼,要把你全家人都扒了皮、拆了骨,男人丟了喂狗,女人撕下肉來生吃了。嗯,生人肉不好吃,要煮熟了蘸醬吃,用油炸得酥酥脆脆也不錯……”
邊盤算著人肉有多少種吃法,邊依偎在那女子背上,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桃穀,暘池。
這一座浮島地處桃穀南處,島上有一池清湖,常年是半湖晴,半湖雨,風光瀲灩,四季如夏。眾人傷勢恢複了些,在屋裡悶著也是無聊,於是到穀裡四處閒逛,來這暘池畔賞風景。
溫苓路過蘆葦叢,瞥見草縫裡鑽過一條小青蛇,喊道:“喂,過來。”
那小蛇看出這女子身上住著常仙兒祖宗,乖乖從草裡爬出來,繞著她腳邊打轉轉。
溫苓蹲下去問它:“小家夥,你會送信不會?”
小蛇還沒回話,巳娘就在腦子裡盤問起來:“送信?送什麼信?給誰的信?”
嘴上問得隨意,心裡卻咕噥道:“她有什麼信好寫,該不會是給什麼情郎罷?”
溫苓抿唇忍笑,解釋道:“當然是給我爹寫信了。我離家這麼久,怕他以為我死外頭了呢。”
巳娘心裡舒了一口氣:“哦,原來不是情郎,是給她爹爹……嗯,給嶽父大人寫信。”
寬了心,她又洋洋說道:“寫什麼信,那麼麻煩。你爹那邊,我早就給他托夢報過平安啦,他高興的不得了呢。”
溫苓故作驚喜:“呀,多謝仙祖。”又追問道:“你托夢說了些什麼呀,他那樣高興。”
“嗯,我說……我說你……”巳娘支吾著,“我說醫仙的老祖宗十分器重你,把你收為那個……關門弟子。”
“哦,關門弟子。”溫苓故意咬著字,同時巳娘心裡的忐忑,她聽得一清二楚:“我說醫仙喜歡她,娶了她當老婆,她爹倒是樂開了花,她要知道了,會不會生氣啊?”
隨即又似鼓起勇氣,暗下決心:“怕什麼,現在我就和她坦白說了,成是不成,隨她去罷了!”
想到這兒,巳娘艱難啟齒:“阿苓,我想跟你說……”
可溫苓不想輕易放過她,馬上岔開話題:“對了仙祖,我還欠你兩千隻癩蛤蟆呢,這就去給你捉!”
她摸了摸青蛇的小腦袋,起身往湖邊跑去。
巳娘被她一打岔,衝動熄滅了大半,懊惱道:“唉,傻孩子,她是一點都覺不出來麼。”
但轉念一想,又很是高興:“她還記得那些癩蛤蟆,說明心裡還是在乎我的。”
可再一想,又打蔫了:“她對我的在乎,怕是晚輩對長輩的在乎,並不是那種在乎。唉,是我又自作多情了?”
但又覺著這想法太懦弱,自罵自道:“蘑蘑菇菇,畏畏縮縮,哪有一點老祖宗的風範!從前你找那麼些仙女兒,也沒見這樣猶豫的!怕什麼怕,喜歡她就說,必須說!”
頓了一下,又給自己立了個期限:“等她捉到一千隻癩蛤蟆,我就說!”
溫苓乘著赤練甲到湖裡捉癩蛤蟆,蕭凰和十四霜則坐在岸邊的木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
對蕭凰心口的傷,十四霜很是愧疚:“當初我再仔細點,你的心脈也不會傷這麼重,興許還能留住幾成武功。”
對內功全廢這件事,蕭凰卻似毫不介懷,擺手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至於武功,那都是身外之物,生來沒有,死後也帶不走。本來不是我的東西,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十四霜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欽佩。她照見過太多武道中人,個個愛武如癡,習武入魔,但沒一個能像蕭凰這樣豁達,失去了畢生修為,還能處之泰然。
這位女將軍的胸襟,確是和凡俗之輩大不一樣。
十四霜又想起子夜,想道她能有這樣一位眷侶,著實是一大幸事。
隻不過……
唉,真是可惜。
正暗自感慨,卻見溫苓拖著一條漁網飛到二人麵前:“喂,要不要比賽捉□□?”
十四霜看向那一網活蹦亂跳的癩蛤蟆:“比賽?怎麼比?”
溫苓眼珠一轉:“誰先捉到一千隻,誰就贏了。”
十四霜活了幾百歲,還是個少女心性,登時興致大起:“比,這就比!”又拉蕭凰的衣袖:“走,一起。”
蕭凰苦笑搖頭:“你們去玩罷,我困著呢。”她現在失了武功,彆說一千隻□□,隻怕一隻也逮不住了。
看著二人興衝衝往湖裡耍去,蕭凰伸了個懶腰,躺在橋板上曬太陽。這時一雙手在她麵前揮了揮:“大將軍,大將軍。”
蕭凰睜眼看去,隻見傻妞兒捧著一條還未完工的汗巾子,將繡圈針線等物一並塞給她:“繡花,繡花。”
蕭凰溫和一笑,拿過汗巾子和針線,續著之前的活,繡起白桃花的紋樣。傻妞兒瞧她手藝精良,連連稱讚:“真好看!”
蕭凰邊繡花,便隨口問道:“繡了給誰穿呀?”
傻妞兒嘻嘻笑道:“給我家娃娃的。”
“給你家……”蕭凰不由得愣住了,這才想起傻妞兒原是子夜的生母。說來好笑,當年她行軍打仗的時候,傻妞兒也才十二三歲的模樣,不提不知道,原來她的年紀比子夜的親娘都大呢。
苦笑之餘,又不禁黯然神傷。於是轉開話題,問起正經事來:“黑村的那個公主,你還記得她麼?”
傻妞兒腦筋不靈光,記性卻是不差,馬上想起道:“公主,大雪,肉包子……”可想著想著,又難過地哭起來:“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彆哭,乖,彆哭。”蕭凰拍拍她的肩,耐不住急切地追問道:“那公主姓甚名誰,從哪裡來的,你可還記得?”
“那公主……公主……”傻妞兒抽泣著搖搖頭,“公主就是公主,公主說要嫁人,她說救救公主。她說彆的,嗚嚕嗚嚕……我聽不懂。”
“公主……嫁人?”蕭凰胸口一震,臉頰都失了血色。
倘若傻妞兒所記不差,“嫁人”兼著那“嗚嚕嗚嚕”聽不懂的話,八九不離十就是犬戎進貢中原的木華黎氏公主了。
一番追問下來,不但沒有得知更多的線索,反倒是更印證了心底裡最害怕的猜測。
除了循環往複的哀痛與懊悔,她又感到深深的無力。
就算那地窖裡的女人真是木華黎氏,就算自己知道了真相,她又能改變些什麼?難不成歲月還能倒流,她還能回到碣石關重新接應一次公主,難不成夏戎之戰裡千千萬萬的亡魂還能死而複生不成?
思緒茫然間,她又想起幾個奇怪的疑點:公主既有那水淹三軍的本事,卻偏偏要救自己一條性命。後來又請鬼士屠儘了黑村,卻從未到業城找過自己的麻煩。後來遇見一連串的鬼士,但都是奔著子夜來的,哪怕是那姓花的紅衣女鬼,也隻說過子夜前世今生的情怨糾葛,卻對公主一事隻字未提。
所以,那位公主的亡魂還在不在了?是已經轉生投胎,還是在陰間化成了娑婆石,又會不會也入了鬼道呢?這些年對自己手下留情,她究竟是疏忽忘記,還是另有所圖?若說她真有所圖,那圖的又是什麼?……
胡思亂想中,她突然想起謝家墓裡那個犬戎的女鬼。旁人不知真相,這犬戎侍衛定是知曉一二的。隻可惜雙方廝殺得你死我活,怎有閒心過問多年前的因果。將來若有機會,還是應當親自問她一問。
想到這兒,她自己也覺得可笑。有武功的時候,尚且不是那犬戎鬼士的對手,現在功力全廢,豈不是一見麵就被砍死了?
……唉,什麼真不真相的。
一個廢人,連保命都難說,又談何真相呢。
蕭凰灰心一歎,汗巾子擱在腿上,也沒心思再繡了。
“咦!”傻妞兒指著暘池對岸,“大白狗回來了!”
第115章 出塞(二)
蕭凰依著她望去,隻見湖麵上飄落大簇大簇的白桃花。花瓣交彙成人的模樣,很快便顯出白狐仙尊的形貌。她腳踏清波,朝二人走來。
“大白狗,大白狗!”傻妞兒熱情招呼。
“喂,她是狐,不是狗。”蕭凰哭笑不得。
白狐一臉的波瀾不驚,看樣子對這稱號早已習慣了。她拿出凡間買的一包蜜餞,遞到傻妞兒手裡,又瞥了一眼針線活兒,皺眉道:“怎又弄這個?仔細傷了手。”
傻妞兒一頓瞎應承亂點頭,拿著蜜餞自吃自玩去了。白狐又將目光轉向蕭凰:“你隨我來。”
“是,仙尊。”蕭凰不知是什麼事,正想跟上,但看白狐踏波而行,自己失了輕功,如何下得了腳去。
“踩著桃花瓣,水上也能走的。”白狐看出她的難處,提醒道。
蕭凰小心翼翼試了一下,果然站在湖麵的桃花上,便和平地無異,於是大膽踏著一朵朵落花,追到白狐身後。
“九百九十三!”此時,溫苓正和十四霜同時撲向葦蕩裡的一隻癩蛤蟆,忽聽白狐在遠處喚道:“你兩個也過來。”
二人一聽仙尊召喚,癩蛤蟆也沒工夫管了。滿當當的網罟一鬆開,大群的□□湧入湖水,眨眼間溜了個一隻不剩。
溫苓和十四霜不在乎丟了□□,巳娘卻是火冒三丈,當即占了溫苓的身,追著白狐大罵:“混賬東西,你看你乾的好事!”
白狐淡淡道:“仙祖息怒,不就是癩蛤蟆麼?回來我賠你五千隻。”
巳娘氣得頭暈:“這是癩蛤蟆的事嗎!這是……這是……”後半截話卡在嗓子裡,到底是沒好意思說出來,隻得忍氣吞聲收回了仙元,任由溫苓跟著白狐去了。
眾人跟隨白狐來到桃花蔭下,白桃花紛紛揚揚落滿身周。湖麵波瀾一蕩,人影儘隨桃花席卷無蹤。
桃穀,度朔山。
相比暘池的夏日長明,最深處的度朔山卻是終年暗夜。天穹上銀漢無聲,明月高懸,下方是一棵龐大無倫、頂天立地的萬年老桃樹,樹蔭之廣足以覆蓋十裡方圓。人站在老桃樹下,就猶如一粒微小的塵埃。
白狐帶眾人走在比牆還高的須根下,天上還連綿不斷飄落紅白相間的桃花。和彆處不一樣,桃穀的外圍儘是紅桃,內裡儘是白桃,唯獨這棵老樹是紅白參半,萬點冷暖交織,彆有一番境味。
行進途中,白狐忽對蕭凰說起:“子夜還在人間還債。”
蕭凰一怔,隱約聽出話裡的促和之意,不禁問出來:“她不是去了鬼道,和那厲鬼再續前緣了麼?”
白狐搖頭:“她是桃穀弟子,決不會委身於鬼道。嗯,其實……”
可不等她說完,蕭凰就苦笑道:“仙尊,罷了。”
隻要無關乎大是大非,那小姑娘去向如何,她不想再過問一丁點。
甚至,她連她的名字都不願回憶了。
近來她不是沒想過,傷透她的到底是什麼。
——是那紅衣厲鬼麼?
也許是,但不全是。
最讓她傷心的,是她付出了火熱的坦誠,隻換來她冷冰冰的諱莫如深;她一次次想擁她入懷,卻被她一次次地回避和推開;甚至在她臨死前,不過想求她一句實言,可終究等來的,是和心跳一起窒息的沉默……
其實十四霜也說起過,子夜是為了救她,才不得不刺出那一劍。
但蕭凰不想聽,轉身就走了。
她聽累了,也猜累了。
念及此處,蕭凰疲憊一歎:“不管怎樣,都隨她去罷。”
白狐“嗯”了一聲,也沒再多說,隻從袖子裡拿出那隻狗尾草編織的小狗,將纖細的草莖插進樹根的裂隙裡,給肅穆的老樹平添了一絲趣色。
蕭凰雖在言語裡放下了子夜,可當她看到那隻草編的小狗時,還是目不轉睛愣了很久的神。
直到白狐開口說話,才將她從悵惘裡拉了回來。
“這裡,是整個桃穀的根蒂。
“也是每一個桃穀弟子拜入仙門的起點。”
說到這兒,白狐看向十四霜。十四霜也鄭重點了一下頭。
這度朔山,她原是熟悉的。多年前被赤狐仙尊領入仙門,第一步就是來這兒祭拜老桃。被老桃賜予桃鈴的那一刻起,才是名正言順的桃穀門人。
白狐歎了口氣,仰看漫天落華。
“這裡,也是我和阿夭開始的地方。”
我和她相遇在八百年前。
阿夭是仙狐,而我是凡人。她救了我,我愛上她,所以變成和她一樣的狐狸。
因我毛色雪白,她叫我素素。
初相愛時,我們形影不離。一起修行渡劫,一起遊曆四方。有風花雪月,亦有柴米油鹽。
可有些事情,往往在年深日久後才顯出分歧。
阿夭是仙家出身,看待人世蒼生,總是慈悲為懷。她善良,她熱忱,她仁義心很重,她不但濟世救人,還渡化了許許多多的妖魔精怪,指引他們積德行善,修成正果。
可我和她不一樣。
我曾是凡人,我受過很多欺負,吃過很多苦。我討厭這肮臟的凡間,才愛上超塵脫俗的她。我沒什麼普渡眾生的理想,我不想救人。我隻想和她隱於山林,朝朝暮暮。
我們的分歧,就是這樣一點點撕開的。
她以為凡人可憐,我以為凡人活該。
她說眾生皆苦,我說人心險惡。
她心裡有蒼生,可我心裡隻有她。
她善緣越積越廣,本領越來越大,名望也越來越高,普天下的仙家都十分敬重她。求她辦事或是來謝她還願的,年年月月總是絡繹不絕。
……可是我不想要她這樣。
與她相比,我仙根不純,修為又太淺。我總覺得她高不可攀,我比她更不安,更愛吃醋,也更怕有朝一日淡了情分,被她拋棄。
我心裡不自在,開始和她置氣,找藉口不和她同行。我寧願一個人關在桃穀裡靜修,也不願陪她往凡間行走。既然她私情大義兩難全,那我偏要跟蒼生爭一個輸贏。
阿夭察覺到我的心緒,便拿出更多時日來陪我,哄我,照顧我。可凡間事分毫不見少,她也難免分身乏術。為此我鬨過許多次,心裡頭的裂痕也越來越深。
我越來越覺得,她更愛她的蒼生,不愛我。
可直到很久之後……
我才知道我錯了。
十八年前,到了我渡百歲劫的時候。
我們狐仙百年渡一劫。劫數七日,伐毛洗髓,不但要忍受去舊迎新的病痛,而且這其間修為全失,脆弱無比,幾乎和普通走獸無異,要嚴防邪魔乘虛而入,不能有半點閃失。
其實桃穀是仙門禁地,隻要在穀中安穩渡劫,是不可能有邪魔侵犯的。但我以為,平時她忙著濟世救人,也就不算數了,但這回百歲劫,她必須守在我身旁,寸步不離。
我要求的,阿夭都認認真真答應了。臨渡劫前,她忙前忙後,為我選了穀裡風水最宜的地方,修繕了屋舍,裝點得很漂亮,種了更多仙桃,還獵了吃不完的野味。不知我七日渡劫的,還以為要懷胎生小狐狸呢。
講到這兒,白狐極罕見地勾起了嘴角。可隻停留一瞬,笑容便消失了。
渡劫第一天,我仙力全失,寒邪很重,昏沉沉地起不來身。阿夭她一直守在床邊,安慰我,照顧我……
說到一半,她停住了。有些回憶,她不便在小輩麵前啟齒。一時間,滄海桑田曆曆閃過腦海,她陷入久久的沉吟。
阿夭……
你還記得麼。
那天,你看我寒邪沉重,決定為我灼艾施灸。
你為我脫掉上衣,讓我在床上趴好了。你采了一束艾蒿,托在掌心煉化了,仙氣中便帶了溫熱的藥效。你的指尖拂過我赤裸的腰背,一絲絲灼熱深入要穴,身上的難受勁兒很快就減退了。
艾灸有點燙,你柔聲問我,疼不疼。
我沒說話,弦外有音地呻吟了兩聲。
我感到背上的指尖打了個旋兒,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趁機抓住你雙腕,用力一拉,你撲倒在我背上,熱氣吹得我耳朵尖癢癢的。
呼吸在玩鬨裡擦出曖昧,我伸手向後摸去,扯開了你的衣帶。
可你攔住了我的手,笑勸我:“素素彆鬨,你在渡劫呢。”
我心裡一下子很不是滋味,悶悶收回了手,埋起臉不說話。
你看出我不樂,軟聲問我怎麼了。
我反問你:“阿夭,你還愛我麼?”
你怔了一下,問我在亂想些什麼。
我用手指一圈圈纏著被角,向你數落一樁樁的積怨已久:“上上次你答應我,結果去凡界擋天災,一去就是半年。上一次你也答應我,結果又幫徒兒討仙封去了,累得回來隻知道睡覺。這一次,你又說我要渡劫……”
這幾次,還是我挑著揀著說的。還有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我都懶得再跟你計較。
你被我說得愧疚,連連對我認錯,湊過來咬我的耳朵:“等渡完七天的劫,你想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我被你哄軟了氣,但那件事,我斷不肯相讓:“我等不到七天。明天就要。”
你說:“好,隻要你身子好些,明天就明天。”
我得寸進尺:“今晚就要。”
你哭笑不得:“今晚?你受得住嗎?”
我白了你一眼,你隻好妥協:“好,就今晚。”
可我還是放心不下:“說定了。彆又像以前一樣,說到又不做到。”
你信誓旦旦:“給你,今晚一定給你。”
……
“仙尊,然後呢?”溫苓一聲追問,打斷了白狐的追憶。
“嗯,然後……”白狐的臉色暗下來。
門外響起“撲棱棱”的翅膀聲,有飛鳥在房簷上盤桓。
阿夭聽見響動,便出屋子去查看狀況。而我守在屋裡,聽她們在牆外說話。
來者是一隻送信的三青鳥。她說昆吾七仙應召出馬,去凡界鎮壓厲鬼,但那厲鬼煞氣很重,手段也極狠,竟把七仙全都殺光了。這般下去隻怕再生禍端,還請仙尊立刻入界伏魔。
一聽到這兒,我的心就沉下去了。
我聽見阿夭答應得利落,又問三青鳥那厲鬼是什麼來頭,在何方作祟。
三青鳥隻是昆吾的信使,並不知這厲鬼的底細,隻說出七仙的應召之地,是在中原北界玄州的一座深山裡。
山裡有一個村落。
——名字叫黑村。
第116章 出塞(三)
“黑村?”蕭凰聞言震驚,想不到從子夜的師尊這裡,也會聽說這不堪回首的地名。
再一想那煞氣極重的厲鬼,雖拿不準是鬼道之中哪一個鬼士,但既在黑村作祟,很可能和公主脫不了乾係。事關重大,她打起精神,仔細聆聽後續。
可白狐說到這裡,又陷入良久的沉默。
……
和三青鳥交代畢了,你回到屋子裡來,我已經穿好衣裳坐在那裡。
我看著你,半晌沒說話,臉色也一定十分難看。
你知道又一次辜負了我,雖是迫不得已,但歉疚總是難免的。你垂下頭,想解釋點什麼:“素素,我……”
而我不想再聽,冷冷打斷:“你去罷。”
其實我心裡怨極了,但我不想鬨出來,在你和你的蒼生麵前失了尊嚴。
你看出我的口是心非,無奈道:“我保證,我很快就回來。”
“彆說了。”你向我保證過百次千次,我早就聽膩了,“你快走罷。”
你垂眸一歎,在眉心幻化出一鉤彎月,又走來俯下身,要與我額頭印上天涯與共。
可這隻會讓我更委屈。我用力推開你的肩,但此時的我失了仙力,孱弱無比,反倒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你心疼得緊,上前扶我,又勸說:“素素,你畫上這天涯與共……”
“我不要!”
“素素,聽話……”
“彆碰我!”我甩開你的手,把哭腔埋藏在枕衾裡,“我不稀罕!”
任你左勸右勸,我就是不依。要事當前,你也耗光了耐心,終究長歎一口氣,起身往屋外走去。
臨去時,你還放不下心,於是在石硯裡燒符化墨,想著我幾時回心轉意了,便能在額頭補上天涯與共。
你把硯盤放在花幾上,對我說:“素素,你照顧好自己。”
我不領情,掀翻了石硯,墨水潑了一地,濺得你裙角上都是。
“你走,你快走!”我撇過臉去,強忍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