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眷屬(二)
蕭凰的心境亂七八糟的,她深覺自己生受不起。
但子夜才不顧忌那麼多。加了一層師娘的身份,她隻想翻了倍的疼愛她。
年長的容玉比起年少的子夜,強勢裡更添了柔軟的慈愛。她逆著她的羞惶,上手剝開她的衣襟,露出鎖骨處淺淺結痂的燒傷。
可當她看到燒傷以下,卻是愣了一愣。
柔白起伏處,穿著一件金縷繡鴛鴦的抹胸。
蕭凰蠢頭蠢腦的才回過味兒來,自己在愛人麵前竟穿著彆人的貼身褻衣,簡直太不成體統。
她十分懊悔,早知道就不該由著那瘋鬼胡作非為。
“花不二送我的。”她小心翼翼說實話,“她說她不穿了,今後就給我穿了。”
這事若放在子夜身上,早該醋海掀天了,可在容玉身上,更多的卻是意外,沉吟片刻,道:“她倒是舍得。”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件鴛鴦抹胸對那瘋子有多重要。
這下子輪到蕭凰不自在了。
酸澀裡長出空落落的不安。她曾親耳聽過師娘和花姨娘的轟轟烈烈,如今師娘回來了,誰知她會不會更念舊情,誰又知自己還算不算是這小姑娘唯一的、最愛的女人。
她忍不住耽心,自己該不會要失去她了罷。
可看到子夜給自己上藥時,一如既往的滿眼柔情,內心的不安便打消了一大半。
餘下的一小半,她悶悶不樂地試探她:“所以,你倒舍不得了?”
子夜眨了眨瑞鳳眼,“噗嗤”笑出來:“何出此言?”
蕭凰越說聲越低:“畢竟,她是你第一個心動的人啊。”
看到女人委屈不敢宣的可憐樣兒,子夜真想把她按翻在地。
不過她咬著櫻唇忍下去了。子夜是桃穀養大的小野貓,貪玩無度也就罷了,但容玉是世家閨秀,取之以禮,用之有節。徒兒在她眼裡新鮮又誘人,她不舍得這麼早就把她拆吃入腹,隻想把最鮮的滋味留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思緒在兩世光陰裡沉浮,她想起上輩子很早時做過的幽夢。每次為徒兒縫製月水墊的布條,她總忍不住多摸一摸。她想摸摸徒兒眼底的清澈,想摸她唇角的燦爛,想摸她日漸豐熟的秘密,還想摸摸……彆的什麼。
她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但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不過現在,子夜知道了。
“蕭姐姐。”她衝她弦外有音地笑。
“你又怎知,師娘第一個心動的人,就一定是花不二呢?”
蕭凰腦子裡“嗡”的一下,心弦響的兵荒馬亂。
猛然想起和子夜互訴衷腸那一夜,小姑娘一口咬定:“你師娘對你,一定有過什麼非分之想。”
那時候,她還笑她胡說八道。
現在……她笑不出來了。
因她想起年少時,師娘每次特地為她蒸的點心,熬的粥湯,縫的汗巾衣裳……想起她每次都恰趕在自己來紅兩天前,送來新裁的月事布。那時候年紀小,也從來不多想,師娘怎麼就把日子推算的記得那麼清楚。
陳年的瑣碎這麼一翻騰,滿滿都是不可言明的味道。
“子夜,你你……你彆這樣看著我。”蕭凰的瓜子臉燒的比金烏火還燙,“你真的……太像師娘了。”
子夜心裡直罵她傻孩子。
什麼叫“像”。
我本來就是你師娘。
她如上一世般,言笑溫婉:“那你叫我師娘好了。”
蕭凰讓她勾的聲不由己:“師……”
“不是現在。”子夜抬指掩她朱唇。
大家閨秀講起話來,輕柔又端莊:“今夜,有你叫的。”
生怕蕭凰的心跳還不夠亂,她又抵在她臉前,用她這一生最敬畏的聲色,喚她:“凰兒。”
蕭凰的呼吸已無力掙紮。
“咳!”
花不二一聲咳嗽,闖進這半生不熟的曖昧裡:“瞧我找見了什麼?”
她甩了甩手裡繩轡,另一端是兩匹官馬拉著一輛輜車:“我們坐車下山吧。”
“下山回客棧嗎?”蕭凰順嘴一問。
“不。”子夜斂起長袖,“去漢京。”
“好嘛。”花不二一輕身坐上馬車的座駕處,雙手挽轡持鞭,示意二人:“快上車,我給你們趕車。”
“不必了。”子夜翻出兩張黃符,一邊一個貼在駢馬的額頭上,“自有仙符為它們引路。你也上車歇歇吧。”
“也成。”花不二答應了,也就掀起車帷坐進了輿中。蕭凰扶著“師娘”從另一邊坐上車,由是花凰二人坐在外側,子夜坐在中間,三人擠來剛剛好。
兩匹馬打了先後個響鼻,便心有靈犀往山下駛去。輕盈的月色透過荒蕪的林木,一路追著車轍消逝在茫茫遠方。
這一路,很是奇怪。
起初,夜蕭二人也說不上哪裡奇怪,行到山腳下才隱約發覺——是安靜。
車裡簡直太安靜了。
論理說,有花不二在的地方,不可能這樣安靜。
可偏生花不二就是這麼安靜了一路。狐狸眼一直盯著窗外的月牙兒,像在沉思。
安靜也好。夜蕭二人這一仗打的都很辛苦,沒什麼閒心去過問。蕭凰更是累的眼皮子越來越沉,不久便靠進“師娘”的懷裡,一聲不響地睡熟了。
為了讓蕭凰睡得舒坦些,子夜又往一旁挪了挪,容她臥在自己的膝上。可這麼一挪,就和花不二貼得更緊了。那一股依舊寒涼、也依舊滾燙的幽香,漫不經心徘徊在她的鼻尖。
右邊睡著蕭凰,左邊擠著花不二,車馬“吱呀呀”似要搖晃到永遠。子夜很難不浮想聯翩,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容玉,將這兩個女娃娃救到自己的婚轎裡,吵吵鬨鬨擠了一路,竟是擠出了綿纏兩世的因緣。
而今呀,還是同樣的一段路,還是同樣的三個人。隻是懷裡的兩個小娃娃早已出落長大,曆遍滄桑,唯獨她自己兜兜轉轉,仍是十八歲的華年。
緣始於此,也終於此。
——天命真是一道剪不斷、解不開的環。
子夜微微一歎,心想容玉在天之靈……啊不,在身之靈,定也為此一時的圓滿而頗感欣慰罷。
正自思緒縹緲,左旁忽傳來花不二的聲音:“子夜。”
子夜一回過神,發覺這叫法有點突兀。
前世今生頭一遭,她竟叫她“子夜”,而不是“夫人。”
子夜側過臉龐,應她一聲:“何事?”
花不二被黑夜遮去半邊臉頰,另一半的傾城絕色蕩漾在月光裡。
她猶猶豫豫的,任窗外的樹影掃過兩三回眉眼,終才開口問出來:“夫人她……恨我麼?”
儘管恢複了容玉的記憶,但子夜仍是本本分分地守住心魂,不曾對花不二抱有一絲舊情。可聽她如此問話,心頭還是碾過一絲刺痛。
沒有人比她更懂這個瘋女人了。
因此她不敢想,她為這一句回答等了多久。
等過十八年的日月春秋,等過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等過無邊的碧落、無儘的黃泉……
等到最後,隻有物是人非。
……她心怪疼的。
她想,該由她該還她一個不負始終的回答,責無旁貸。
子夜摟緊懷裡的蕭凰,問花不二:“你想聽實話麼?”
花不二含笑倚著窗:“你說嘛。”
子夜沉浸在容玉的心魂裡,由衷作答:“她恨過,也愛過。”
……但從未後悔過。
愛你是她的不幸。
也是她的至幸。
是在賢妻良母的死水中熬過平淡麻木的一生,還是在你的紅衣裡轟轟烈烈、飛蛾撲火般死去,她終其一生都做不出一個完美的選擇。
但她又比誰都清楚。
她心裡隻有一個選擇。
哪怕再重活一世,一百世,一千世……她永遠都會做出那個同樣的選擇。
“花花。”
她如前世一般喚著她。
你是人間不二法。
她願為你不二臣。
第172章 眷屬(三)
花不二釋然一笑。
笑裡是打濕了的月光。
子夜把目光轉過來,她卻把目光轉過去。
她和她的目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錯過去了。
……永遠地,錯過去了。
花不二望著車外的月牙兒,腦袋微微後仰,抵在了子夜的肩頭上。
“困了,借我靠會兒。”
“好。”
花不二的呼吸慢慢沉了下去。
子夜儘可能穩住身子,不驚醒睡在懷裡的兩個孩子。
她的餘光瞥過去。那雙美豔的狐狸眼離得那麼近,近得像前世的水晶簾下,寒玉枕上。
明明是一雙極熟悉的眼睛,卻透出一抹她極不熟悉的平靜感。
像鵲兒歸了巢,像梅子落了地。
……怎麼會呢。
她是花不二呀。
子夜越想越好奇。
她想起蕭凰穿著的、那件金縷繡鴛鴦的抹胸。
她好奇,花不二既把褻衣送給了蕭凰,那麼,她自己又穿的什麼呢。
耐不住心中好奇,她輕輕伸手過去,把那大紅的衣襟,淺淺拽開了一條縫隙。
映入眼簾的,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一件犬戎樣式的合歡襟。
……深紅淺碧映雪膚,相襯極了。
子夜就明白了。
夜半時分,馬車開進了宮家舊院。
“停這兒罷。”子夜掀起簾帷,車外是她的故居,是前一世的終途。
——折梅軒。
她挽著蕭凰走下車來,望了一圈斑駁舊牆,滿庭荒草,回首問車裡的花不二:“你不下來麼?”
“我……”花不二聳聳肩,起身坐上了馬夫的位置,拽起韁轡道:“我還是先把馬趕去廄裡罷。”
“駕——”夜蕭二人也沒攔著,就由著她策馬禦車,轉往洞門後遠去了。
“子夜。”蕭凰有些摸不著頭腦。本以為她們要回白駒客棧的,不知小姑娘為什麼將馬車引到這片舊地:“你要找什麼東西嗎?”
子夜提起裙裾,一階一階走到屋簷下,邊走邊吩咐:“你去把柴劈了,再多打幾桶水來,屋後那幾口缸刷淨了滿上,臟衣裳脫下來我洗洗,你把這屋子裡外灑掃乾淨了……”
蕭凰聽得愣住了:“子夜?”
子夜在月光裡笑得溫潤:“凰兒。”
——“二十年前,你答應我什麼來著?”
“我答應……”蕭凰不由得想起出塞前拜彆師娘的最後一麵,她跪在她的屏風前,向她起誓:“日後弟子解甲歸來,惟願鞠躬儘瘁,奉報膝前,好好地孝……孝……”
餘下幾個字,她磕磕絆絆說紅了臉,下一瞬就被子夜接過了話頭:“孝敬我。”
璀璨的秋水裡,一岸是前緣羈絆,一岸是往後餘生。
“在這裡,一輩子。”
這會兒工夫,蕭凰打水掃地忙裡忙外,子夜洗了沾血的衣裳,晾在了中庭的衣索上。洗完才發覺蕭凰少了兩件衣裳穿,她憶起前世還給她縫了幾身新衣,本想等徒兒凱旋回京就送給她,卻是沒來得及送出去。也不知過去二十年,還能不能找出來了。
於是她回到屋裡,搬出床底下的嫁妝箱子——上輩子有什麼寶貝的東西,她都往這個箱子裡藏。打開箱蓋子,頂頭是女兒阿顏穿過的小衣裳,玩過棄了的彈丸、香包和泥娃娃……再往下翻翻,就是給蕭凰縫製的那兩件錦衣,擱置了二十年,仍是半新的。
她把兩件衣裳收拾出來,衣帶子拖動了箱底的雜物,“嚓”一聲輕響,露出一角書頁。
她好奇地偏過頭,把箱底那本書拽了出來。
這一瞧,便呆住了。
……是一本《列女傳》。
經不起歲月拖遝,紙已是殘破泛黃了。
有一半還算平整,另一半卻被水透過,皺皺巴巴的糊了墨字。
偏偏那被水透過的褶皺,寫滿了紙墨不配寫下的記憶。
寫滿了午後的蟬鳴,寫滿了蟠桃兒上的唇印,寫滿了輕顫的玉簪、散亂的青絲,寫滿了她與她汗流浹背的喘息……
寫滿了——此心從情,此身從欲,此生從你。
子夜不知怎的失散了呼吸。
她原以為,容玉的記憶,就隻是記憶而已。
可那樣轟轟烈烈的過往,怎麼可能沒有半點回響。
那樣撕心裂肺的愛,怎麼可能不留一絲痕跡。
……
誠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過去的早已過去了,她不可能再做回容玉了。
可有那麼一瞬間,就隻是那麼一瞬間……
一個大錯特錯的念頭閃了過去。
可她很快想起車上所見,花不二心懷深處的、那件犬戎樣式的合歡襟。
於是她平靜又克製地,追上那一絲大錯特錯的念頭,將之斬儘殺絕。
殺絕的一刹那。
隻餘無謂的心酸。
“水燒好啦,該沐浴了。”
蕭凰邁進屋來。一進門,就看見小姑娘捧著個《列女傳》,坐在床邊紅了眼眶。
她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那一刻,比醋意更濃烈的,反倒是心疼。
她走近去,半蹲在她膝前:“子夜……”
看到蕭凰走來,子夜並沒有什麼遮掩。時至今日,彼此間的摯愛,已足夠笑對前世今生的任何瑕疵。
“沒事的。”她抹去犯蠢的淚,笑歎道:“上輩子那些事兒,早都過去了。”
“嗐。”蕭凰鼓了鼓勇氣,與她半打趣道:“你若真放不下她,把她留下來便是。容家家大業大,多一個姨娘而已,又不是養不起。”
子夜哭笑不得。
她原以為自己掉的淚已經夠蠢了,這女人怎還說出比她更蠢百倍的話來?
一時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子夜還是容玉,戳了戳蕭凰的額頭,笑道:“蕭姐姐,你這孩子……”
蕭凰仰望著她,眼神不覺間變了味兒。
初時的局促感淡去了,此刻的少女和長輩融而為一,竟對她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蠱惑味。
她忽然想……想報複她的慈愛,想作踐她的尊貴。
想極了……玷汙她,褻瀆她。
蕭凰猛一下拈住“師娘”的下巴,又凶又軟地吻了上去。
一個肆行無忌的吻,三分是酸的,三分是甜的,三分是烈的……
“你——”子夜被她頂撞得筋骨一軟,但她比魯莽的徒兒更擅長拿捏彼此的□□。她撐起差點被她撲翻的腰身,鬆開她的朱唇,一記居高臨下的耳光甩了過去。
“啪!”癢絲絲的刺痛令蕭凰渾身一顫。她茫然:“子夜——”
“蕭凰。”子夜拂正襟裙,話聲如上一世般嚴中有慈,但氣息喘的甚是勾人,“你淫褻尊上,穢辱師門,該當何罪?”
“我……”蕭凰才懂了她的玩法,也就百依百順地演下去,“是弟子該死,儘憑師娘處置。”
“處置?”子夜的聲音越是寡淡,就越是彆有風韻:“我要罰你,你有幾條命來領?”
話音才落,耳邊的桃鈴響了一響。
二人都轉頭望過去,隻見半敞的房門外立著一道鬼影,幾縷彼岸花絲勾落在門檻下。
子夜和蕭凰從床邊站起,走到魔羅鬼王麵前。
“鬼王大人,你來接她了?”子夜問候道。
魔羅見她一身上輩子的素衣青裳,姿容也和容玉八九分相仿,她似乎意料到了什麼,鬥篷垂下去,掩卻杏眼裡的微光:“我隻是,來見她最後一麵。”
第173章 眷屬(四)
子夜輕聲一歎。很難想見壯誌淩雲的鬼道至尊,麵對求而不得的愛人竟會如此卑賤。
一丁點的風聲鶴唳,都能令她怕的縮回手去。
……不敢接近,不敢企及。
子夜心想,幸好她提早窺見了花不二那件合歡襟。
“大人,你比我更懂她的。”她鼓動她道,“花不二平日裡隨性不羈,可她一旦認定一個人,便決不會移心。”
“是。”鬼王還是很猶豫,“可那個人不會是我。”
“是或不是,你問問不就知道啦?”蕭凰也笑道。
魔羅的心緒纏在一塊兒,剪不斷,理不清。
縱然,她對那個瘋子愛極了,也想極了,可她又懂極了,九九八十一重無間是怎樣一種執念。
她更是怕極了,假如她真向她問起那個唯一,她回答的仍是“夫人”而不是“蠻蠻”,她又該……她又該怎麼……
魔羅越想越慌。
與其聽到不想要的答案,莫不如永遠不問。
她搖了搖頭,斂身欲退:“罷了,我……”
“大人。”子夜握住她的手腕,“你不敢問,我們幫你問問好了。”
花不二回到折梅軒時,夜蕭二人正在院子裡等著她,手裡還提了三隻孔明燈。
“剛好,你回來了。”子夜把燈捧在手裡,蕭凰則用蠟燭點了燈芯,焰火描紅了三人的眉眼。
“這幾隻天燈,原是二十年前剩在府庫裡的,放那兒也是占地方,倒不如我們放了它,每個人許個願罷。”子夜塞一隻給花不二。
“許願?”花不二一怔神,後頭的話沒說出來,隻在心坎裡回響:“我要……許個什麼願?”
“那,我先來。”子夜托起天燈,許道:“願花花和凰兒,如鶺鴒往來,如棠棣長青。”
說罷,便將那燈火悠悠地送飛了。
她措辭很是含晦,但花不二隨她前世飽讀詩書,自然明了這“鶺鴒棠棣”是何寓意。她捏了捏天燈的紙壁,沒有言聲。
“到我了。”蕭凰邊放燈邊說,“那就願我的師娘和姨娘,好事遂心,萬般勝意。”
“遂心勝意”並無不可,隻是這“師娘和姨娘”更溢於言表了。
花不二自然都聽得懂。
但此刻,她卻無心予以思量。
孔明燈的火苗映落她的瞳仁,一閃一滅沉進她的心海,照亮了最深處、最混沌、也最澄澈的心願。
“我想……我想……”
瘋魔了陰陽兩世的心啊,終於望穿執念的迷障,走向了她的歸宿,她的眷屬。
我想……
我想躺在塞北的大草原上。
眼前是無儘的藍天。
背後是無儘的草地。
遠處是無儘的牛羊。
身旁,是我永遠愛不到儘頭的愛人。
說到愛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淺淺彎起。
“——我的蠻蠻。”
說著,她很用力地捧起那盞天燈,放飛在黑茫茫的夜空裡。
那一盞燈好似很重很重,又好似很輕很輕。
放飛了一燈煙火,也放飛了兩世因果。
看著交相輝映的燈火與絕色,子夜和蕭凰都笑了。
她和她都望向她的身後。
“她來接你了。”
花不二驀然回首。
就望見伊人啊,站在院門旁的燈籠底下,一襲青如長天的犬戎裙袍,額頭的珠墜兒熠熠生輝,那雙落滿了星星的杏仁眼,因羞惶而低垂著不敢抬起。
花不二綻出的笑意漸漸朦朧。
就那樣一步步、一步步地向她奔去……
永不回頭。
隨腳步一同遠去的,還有那一身殷紅似血的漢衣。
在鬼火的燒噬下,衣裙一絲絲儘褪無蹤,幻化為暖紅配沙青的犬戎長衣。
“嘩……”
燈搖風曳。
她撞進她的懷裡。
“蠻蠻。”
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輕喚溢出唇齒,她聽見耳旁人苦苦壓低的哽咽。
她將她擁得更緊了些,竊竊道:“我想吃酥酪了。”
鬼王含著哭腔說:“改天蒸給你吃。”
“不要。”花不二嬌滴滴地笑,“我隻想吃……你身上的那個。”
鬼王的抽泣更收不住了。
“回……回家吃。”
折梅軒,三更夜。
滾水溢出嫋嫋白霧,不疾不徐倒進盆中的冷泉裡,亂了滿盆幽深的燭光。
蕭凰伸手入水,試出溫熱正好,就端起那盆熱水往榻邊去:“師娘。”
雖然,她一時也猜不出小姑娘是什麼意圖。明明兩人都已經沐浴過了,不知還要她打熱水來洗什麼。
子夜正端坐在榻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寢衣,發髻挽得鬆散又整雋,看樣子已對上輩子的裝束起居習以為常了。
看她過來,她晃了晃懸在榻邊的素足:“凰兒。”
——竟是要乖徒兒給她洗腳。
蕭凰臉頰一熱。
這小姑娘……未免太會逗弄她了。
她不敢違拗,隻能低眉順眼地蹲下身,把那盆水放在少女腳底下。才捧著她的足踝要往水裡浸,子夜又淡然發話:“跪著。”
蕭凰一怔之際,子夜已是抄起玉如意,不輕不重往她肩頭一敲:“我讓你跪著,你聽不懂師娘的話?”
蕭凰喉嚨裡幾度吞吐,埋下頭道:“弟子遵命。”
雙膝屈將下去,跪在了熱氣騰騰的水盆前。
白皙的手指並攏在水中,掌心掬起一捧捧蕩漾的燭影,在少女的雪脛上抹就一層濕漉漉的光。
……流淌著,燃燒著。
少女的膝頭微微一側,碰到蕭凰的唇角,碰出了若即若離的火花。
□□參差而起,蕭凰再也關不住心中的爪牙。
她的唇著了魔似的跟過去,吻她濕了水的足踝與小腿。
比親吻更甚的,還有一路深淺不均的咬痕。
……從小腿處慢慢得寸進尺,爬上了膝蓋。
徒兒的放肆讓子夜很是享受。
她的左腿任她唇吻纏綿,卻又將右足濕淋淋地抬起,勾住了蕭凰的脖頸。
(後麵寫了但放不了,總之就是很激烈的互攻)
第174章 朝暮(一)
白駒客棧,北院。
微風吹動滿院子晾乾的衣裳,黃昏也翻出或明或暗的褶皺。
巳娘從晾衣繩上摘下一件件乾淨的衣裙,摘到一半卻又想起,香爐裡燒儘的月麟香忘了添,櫃台的墨快用完了,午後慣燒的明前茶也剩不下幾許了……
但客棧前前後後都是溫苓一手打理,她想不起這些雜七雜八都收在何處,便如往常般晃了晃耳墜引動簷鈴,還往南院招呼了兩聲:“阿苓!”
不久溫苓就趕了過來。這會兒她的秀眉正微微豎著嗔意,手裡撂下個空酒壇子,質問巳娘道:“怎麼回事?”
巳娘見狀,知是自己的明知故犯又被老婆逮住了。她變成一條手腕粗的小蛇,尾巴一擺就往草叢裡溜。但這伎倆顯然不是第一次用了,溫苓眼疾手快按住她的尾巴,一把拽回眼前,握住七寸處,就對那小蛇數落道:“我說了三五遍了,這黃酒要在樹底下埋二十年才能拆開,你怎又偷偷挖出來喝了?”
“阿苓。”巳娘見逃不掉了,遂變回人身,腆著一臉風韻裝乖道:“你釀的酒太香了,我可等不了二十年。”
溫苓歎了口氣。老祖宗平日裡不少惹事,可每次看到她那風情綽約的臉,該生的氣總是生不起來。她挽住她的頸,笑她:“你這活了四千一百九十四歲的老妖精,連二十年都等不來?”
巳娘摟住姑娘的腰,遠山含笑:“我啊,年紀越老,越喜歡及時行樂。”
“行樂?”溫苓踮起腳尖迎近了些,胭脂香撲到女人唇上,“行……什麼樂?”
毫無預兆的野火燒起來最是收不住。巳娘把溫苓壓在了一旁的秋千上。
溫苓邊輕聲應和著,邊想起了一樁遺忘很久的事:“對了仙祖,我什麼時候……可以睡你……”
巳娘不答。忙碌中挑起彆個話頭:“那黃酒,等會兒再釀一壇罷。”
“等會兒……是多會兒?”
巳娘一聲媚笑:“明天早上。”
……
次日清晨。
溫苓不顧昨夜辛勞,一早就淘洗了糯米,放在鍋上開蒸。守著灶台時,又開始浸洗酒曲。
正忙活時,一旁草叢裡傳出“窸窸窣窣”的細響。一條小白蛇鑽出來,嘴裡咬著一封緘劄。
溫苓起初還道是爹爹從業城寄來的信,可拆開掃了一眼,就怔住了。
內屋裡,巳娘還在疊被鋪床。
“仙祖。”溫苓走來遞上那封信,“這是你的。”
巳娘接過,看到拆封的痕跡,指尖遲鈍了一瞬,才抽出封裡的紙箋。
紙上是秀氣的小字,寫了四句沒頭沒尾的話: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白駒忽然而過隙,從此相忘於江湖。
落款隻一個“槿”字。
巳娘凝望著紙上字,眼底閃過一絲悵然。
溫苓的心思並不遲鈍。她指著那個“槿”字,問巳娘:“她是誰呀?”
“一個故人而已。”巳娘將紙箋對折收好了,“她今年……該有九十多歲了。”
溫苓不是聽不出“故人”的意思。對巳娘的過去,她一度也很好奇,可從來問不出什麼枝節。此刻借著這封來信,她忍不住問她:“那你們為什麼分開了?”
“過去的事,也沒必要再提了。”巳娘卻還像往常那樣,短短一語敷衍而過。沉吟片刻,她起身道:“她日子不多了,我得去見她一麵。”
“我也想去。”溫苓跟上。
“彆了。客棧離不開人。”巳娘收信入懷,在溫苓唇上一記輕吻,“你彆多心,在家等我回來。”
岐州,汜城。
深巷裡,一家小醫館前,不少賓客往來探望,窄巷子擠得水泄不通。
醫館的主人姓蘇,名槿。這女郎中醫術甚奇,救死扶傷無數,卻是一生未嫁,無女無兒。
而今年至耄耋,臥床不起。因她常年行醫積善,自有許多感恩戴德之人前來照看。雖一生家室孤寡,門前卻絲毫不冷清。
巳娘剛邁進內堂時,眾來客還道她是蘇槿救治過的病人,問她今年貴庚,與蘇神醫何年何月相識。
隻有榻上的老人察覺到仙家的氣息,一下子就辨出了來者是誰——儘管那張竹榻背對著屋門,她連她的臉都還沒有看到。
“都出去吧。”年邁的聲音很虛弱。
巳娘聽得出來,不過也就剩兩三天了。
等人都走儘了,她步伐很輕走到老人麵前,在竹榻旁坐下。
“小槿。”
她伸出嬌嫩白皙的手,輕輕覆在那布滿青筋與斑駁的老人手上。
蘇槿笑得很柔和:“你來啦。”
她抬起被歲月催濁的眼眸,打量著一如往昔、且永遠青春貌美的故人:“還是老樣子啊。”
修行四千年,巳娘早將生離死彆看得慣了。
可說不出為什麼,還是很難過。
她握緊她的手:“當年的事,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老人的笑容平靜極了。
“你是仙家,我是凡人,本來也不登對。
“——做凡人啊,就這一點好。死就死了,什麼都忘了。
“下輩子,我們也不會再見了。”
巳娘歎了口氣:“小槿……”
“你走吧。”蘇槿垂下皺紋累累的眼皮,“我沒有遺憾了。”
巳娘沒有起身離開。她虧欠她的很多,短短一會兒陪伴也彌補不來。
可就在這會兒,一道纖麗的人影悄悄走了進來。
“阿苓。”巳娘一驚,“你來乾什麼?”
她連使幾個眼色,示意她趕快出去。溫苓也發覺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剛要退出門檻,竹榻上的老人卻開口了。
“巳娘,你出去。”她抽回被她握著的手,“我想跟這孩子說幾句話。”
巳娘隻好斂裙站起。同溫苓擦肩而過時,生怕她亂說什麼話,又追了個眼神兒過去。
溫苓小心翼翼坐下來,想稱呼麵前的老人,卻不知該叫“婆婆”還是“姐姐”。
巳娘出屋掩了門,站在石階下開了耳識。可偷聽了一會兒,就隻聽見些家常話:“叫什麼小名兒”、“愛吃什麼點心”、“學過幾年醫術”雲雲。
聽得沒甚麼波瀾,她也就收了耳識,上前院主事的人那裡,捐了好些金銀。聽她們說,已在籌備老太太的後事了。
又等了好一會兒,溫苓才從蘇槿的房裡走出來。
她的臉色沒多大變化,隻是眼眶微微泛了紅。
巳娘心裡一陣忐忑,小聲問道:“她跟你說什麼了?”
溫苓搖搖頭:“閒聊而已。”
巳娘原本擔心溫苓醋她和老情人見麵,回來這一程都惴惴不安的。可溫苓不但沒顯出怎麼異樣,倒似比往常待她更殷勤了些。一回到客棧,就搬出她最饞的新釀,還燒了一鍋她最愛吃的癩蛤蟆。
唯一有些古怪的是,天還沒擦黑,她就早早沐浴盥洗畢,把她拽進屋裡閂上了門。明明昨夜才烈火乾柴鬨騰了半宿,明明這姑娘奔波一天,神色已是很困倦了,可她偏要固執地向她索要。
巳娘轉悠著眼波,端詳女孩兒起起落落的眉眼。看得出她已經累得很了,也並沒有那麼想要,就不知為什麼一直這樣勉強彼此。
“阿苓。”巳娘忍不住叫停,“你怎麼了?”
溫苓沒來得及答話,不慎失了分寸,“哎喲”一聲輕喚,竟落了幾點血在床上。
第175章 朝暮(二)
“擦破了?”巳娘忙伸手過去,“我摸摸——”
仙祖有上古天真訣,隻消摸一下傷口便能痊愈。
可是溫苓不許她摸,自己按著傷處躲開了。
“不要緊的。”她推開她的手,“我自己搽點藥就好了。”
“阿苓,你……”巳娘含著氣惱笑出來。世間最珍稀的靈藥就擺在她麵前,這小家夥還要去找什麼傷藥?
她這才察覺到實實在在的異樣,很難不懷疑是吃醋的緣故,禁不住問她:“蘇槿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麼?”
溫苓拿白絹按住腿間的傷口,眼簾低垂了一會兒,又問出那句三番五次的話來:“仙祖,我什麼時候能睡你呀?”
這次再出口,卻帶了不易察覺的酸啞。
巳娘呆了一呆。她很費力地思索了片刻,終是闔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躺下道:“明天。”
溫苓摸了摸她婀娜起伏的腰身:“為什麼不是現在?”
巳娘停頓一會兒:“我累了。”
溫苓就不再問了。
“阿苓。”巳娘拉住她的手腕,“今夜太晚了,快睡下罷。”
“嗯。”溫苓順著她的力道,臥進了藥香縈繞的懷抱裡。
更漏一聲聲流逝得漫無目的,身後的藥香也逐漸沉勻。
隻有溫苓還醒著。
腦海裡一遍遍翻覆著蘇槿婆婆和她說過的話。
“婆……姐姐。”她怯生生稱呼她。
老婆婆的目光很慈和,藏了欲言又止的惋惜。
“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嗯。”蘇槿點了點頭,“是她喜歡的年紀。”
溫苓覺得這話有點怪,但又說不出哪裡奇怪。
蘇槿年紀太大了。才說幾句話,就不得不歇上一會兒。溫苓怕老人家辛苦,便給她倒了碗茶來。
可她再一開口,就把溫苓問驚了:“你們睡覺的時候,她讓你碰麼?”
溫苓心想,她怎麼知道仙祖不願被碰的,難道她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仙祖也是這樣?
她搖了搖頭,如實道:“不讓。”
這似乎在蘇槿的意料之中。“唉。”她一聲輕喟,又問:“她跟你說過她的天譴咒麼?”
“天譴咒?”溫苓更茫然了,“不……不知道。”
“她也沒跟我說過。”蘇槿道,“我離開她許多年,才從彆的仙家那兒聽說的。”
巳娘身上有個天譴咒。
這天譴咒的來曆,卻有幾分好笑。
常仙兒老祖性好淫樂。一千年前,她比現在要貪玩得多。但凡是好看的女子,無論仙、人、鬼她都去沾惹葷腥。
那時的她睡彆人,也願被彆人睡。她生的風流美貌,性子又溫柔體貼,惹得無數女子對她情根深種,卻終不得善果。
每次讓人睡了,巳娘都會有感而孕,孵蛋生小蛇。她這人最怕麻煩了,每次下了蛇蛋,要麼丟給孩子的另一個母親,要麼找不到母親,就當是野蛇自生自滅了。久而久之,這些蛇女蛇孫越生越多,都能占滿兩座山頭了。其中有她和仙家生的小仙,也有和凡人生的半人半蛇,甚至和女鬼生的半蛇半鬼。
這些蛇閨女們聚到一塊兒,說起各自的母親都深感哀憐,也都不滿巳娘□□無度,古往今來傷了太多女子的心。為了讓巳娘少惹些風流債,也希望巳娘早日覓得良配、以共永生,這些蛇閨女們就聯起手來,給巳娘下了這道天譴咒——
隻要巳娘同一女子相互圓了房,就當是綁了天婚,從此永生永世,隻此一人。
有違此契,當受天譴之罰。
聽到這裡,溫苓不禁哽住了。
原來,仙祖她……
她不肯讓自己睡,竟是這般緣故。
——她不願同她相互圓了房,不願永生永世,隻她一人。
虧她還以為,她和她真的很相愛。
虧她還仔仔細細想過,她和她的地久天長。
溫苓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又亂糟糟的。
“所以……”她不敢追問,又忍不住追問,“你們也是因為這個……”
蘇槿又歇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
我和她相愛了二十年。
對她鐘情時,我比你的年紀還要小。
其實那二十年裡,巳娘始終待我很好,也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隻是人間最荒誕的無常,一為情愛,二為時光。
我和她之間,本就隔閡著無窮儘的歲月。
她畢竟是仙家,長生不死,芳齡永駐。
而我是凡人,躲不過一年又一年的衰老,殊途同歸的死亡。
年紀越大,我便越擔憂這回事。我不止一次問過她,總有一天我會滿臉皺紋,白發蒼蒼,到那時,年輕美豔的她又該怎麼看我。
她從來隻會笑我,何苦想那麼多,人活一世,就該及時行樂。
可一時的你歡我愛,又怎熬得過歲月的滴水穿石。
二十年過去了,她待我還是八九不離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