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溫一字一句複述了當日劉元告知的話,孫有財反倒是不慌了,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梁溫適時開口問了句:“孫二郎君沒什麼想說的?”
“梁縣令想聽我說什麼?”孫有財哂笑一聲,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兒,“或許說,梁縣令想要我說什麼?”
梁溫今日是做好了要陪他磨的準備了:“嘴長在你身上,話怎麼說在你不在我。”
孫有財也在想,這話到底該怎麼說。
車內太靜了,兩人身前的案幾上,熱茶杳杳飄起白又薄的煙。
“不瞞梁縣令,我確實如劉元所說那般,恨透了孫家人。”孫有財此時很是平靜,眉目平和,與平時市儈的俗樣截然不同。
像是卸掉了表麵虛偽陰險的商人偽裝,露出內裡的乾淨坦然來。
梁溫沒急著接話,她在等他的下言。
“孫家人丁興旺,卻也是個醃臢汙穢之地。我的生母是父親的通房,當時主母才過門,對她們通房妾室用儘法子打壓,我生母是個有野心的,她自是不願一輩子這樣老死在宅中。”
“於是她絞儘腦汁,想儘法子,終於在主母懷孕時尋到機會,給我父親下了藥,事後父親震怒,將她打發到莊子上,但沒想到一月後莊子來報,我生母有孕了。”
孫有財自嘲地笑了下,眼睛看著手中那杯熱茶,想起那個瘦弱的身影。
“但她太天真了,她以為憑借著與父親幾年的情分以及腹中的孩子就能引起父親的惻隱之心,但她錯了,大錯特錯了。她沒等到任何回信,但她絲毫不放棄,一邊乾著莊子上勞累的粗活,一邊抱有幻想,一日又一日。我就在她的期盼中降生了,她又派人去孫府報信,那人卻直接被門房轟了出來。”
“她生了許多白發,容貌不在,但她仍抱有幻想,一年又一年。她對我格外好,但卻是對待主子的那種好,就好像我是她一輩子的希望,看向我的眼神總是很熱切。我四歲那年,那個糊塗卻美麗的人再也熬不住了,她不再抱有希望,漸漸病重的下不了榻,最後甚至意識不清,日漸瘋癲。”
“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日夜期盼感動了天地,臨死前,我父親登門了。他看我的眼神很冷,我有些怕他,但我的母親卻格外激動,我父親對著她說要把我接走,回府上去享福。”
“她太高興了,甚至強撐著身子給我繡了一對海棠錦囊,她很溫柔,但我沒見到她最後一麵。我被父親帶走了,他不允許我探望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沒的。”
孫有財像是個看客一般,將他的前半生道出。
“她的心是好的,但孫府是個吃人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豺狼虎豹,時時刻刻都想在你身上咬下一塊肉來。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主母的嫡子孫磊,他身體不好,不足月便生了,打娘胎裡就帶病。但沒關係,誰讓他是孫府的嫡子呢,府上之人無一不精心照料著。”
“後來,我才從主母口中得知,父親接我回來不過是為他的嫡子尋個玩伴,時刻陪在他身邊,不能叫他出一點差池。”
孫有財的話戛然而止,他不說了,但梁溫也清楚了。
孫有財的生平她查過,其實完全可以稱得上孫家閒來無事養的一條狗,任由那些人消遣擺弄。
她以為,孫有財會和她說他在孫家遭遇的一切。
卻沒想到,他隻是將生母的往事道出,自己在孫家的遭遇一字不提。
孫有財挺直身子,收回放在杯盞上的手,看向梁溫,沒了之前的防備。
“梁縣令,其實在你約我那一刻,我便覺得此行或許會有些不一樣,但具體也說不上來。”他稍動了下,渾圓的肚子撐滿腰封,形成一圈圓,“知道你說出那句我恨孫家,我確定了,你不是衝我來的,你是衝孫家來的。”
“孫磊下令屠殺梁家一百多口人,我有所耳聞,能理解梁縣令對孫家的仇恨,但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找上我?而不是連著我一同除掉。”孫有財盯著梁溫的一舉一動,但她就那樣看著他。
梁溫也不同他打轉,坦言道:“孫家根基深厚,哪裡是那般輕易便能斬草除根的。”
孫有財笑起來,臉上的肉擠在一塊,梁溫的話他聽懂了。
梁溫對孫家不甚了解,若是想快速瓦解,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一位對孫家了如指掌之人。
而他,正是那個人。
梁溫伸出手,掌心放著盤龍紋玉佩:“孫有財,此時我不拿你當孫家的二郎君,你也不必將我當成豐澤縣縣令,咱們隻是簡單的商客關係。”
“我要談筆買賣,孫老板應嗎?”
孫有財看著那盤龍紋玉佩許久,心裡清楚明白,孫家這次是真的要完了。
完了好啊,那樣醃臢汙穢之地早就該鏟除了。
他伸手摘下一枚玉石戒指放在案幾上:“求之不得。”
梁溫收回手:“交易既成,不得反水,梁溫靜候孫老板佳音。”
梁溫沒對孫有財交代什麼,他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何將一個家族置於永無翻身的地步。
孫有財不再耽擱,下了馬車,看見追風的身影時怒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追風沒理他,轉身走到馬車旁,掀開簾子:“縣令,他……”
梁溫撿起孫有財留下的玉石戒指,扔給追風:“派人盯著,有任何風吹草動派人來報。”
雖然梁溫與孫有財達成了意願,但萬事還需小心謹慎。
追風跳上馬車,拉起韁繩,駕著馬車漸漸遠去。
街角,孫有財露出半個身子,站了許久才走。
梁溫沒回蘇府,而是去了太子府邸。
不過她去的不湊巧了,太子不在府上,而是入宮與眾大臣議事。
梁溫等了一會兒便起身走人,隻是走前寫了封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