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的清晨非常熱鬨。
因為住戶大多年紀比較大,或者因為沒啥夜間活動睡得比較早,又或者睡眠質量不好睡不著,反正都起得很早。
祁焱站在窗邊,俯視著清晨的湖麵。
碧綠的湖水上飄著一層薄霧,兩岸以廊橋銜接,圍繞湖邊的,是一片巨大的半人工半自然式山穀公園。
早起的住戶們散落在公園各處,或散步,或下棋,又或者讀書繪畫打太極,一片安靜閒適。
而在這片閒適中,有一道身影正來回穿梭,沿途撒下無數歡聲笑語,如同一隻靈敏自由的小鹿。
哦。瘸了一條腿的小鹿。
半個小時後,小鹿回來了,尚未褪去興奮的眼睛裡仍閃閃發光:“祁焱!我媽媽今天要來看我啦!”
“嗯,你昨晚說過了。”
樂昂的母親樂雲章女士,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
根據樂昂從係統那裡接收到的信息,他的出生其實算是個意外。
當時樂雲章剛畢業沒多久,才工作一年。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之後,她最開始考慮過放棄這個孩子,但是樂昂的生父,也就是樂女士當時的男朋友勸說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說這個孩子是懷著愛意到來的,抹殺它的存在對它來說太不公平。他向樂女士求婚,並鄭重允諾,一定會儘最大努力給她和孩子最好的生活,他們三個一定能成為最幸福的家庭。
兩個月之後他們結婚了。
七個月後樂昂出世。一出生就被診斷出先天性的心臟瓣膜缺損,緊接著又發現腎臟有問題,然後是血液和血管……半年之後,正式被確診為罕見型威廉姆森綜合征,從此開啟了漫長的求醫之路。
樂昂五歲那年,生父無法再承受治療帶來的巨大經濟壓力和心理壓力,提出離婚,樂雲章同意了。之後她在父母的支持下繼續這場幾乎看不到儘頭的戰役,成為樂昂與病痛抗爭的道路上最強大的後盾。
而“父親”這個角色幾乎從樂昂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樂雲章大學讀的是動畫設計,因為要帶著樂昂四處求醫,她沒辦法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隻能一邊想方設法地從網上接單,一邊帶著樂昂碾轉各大醫院。無數個在醫院中醒來的深夜,樂昂看到的都是她蜷縮在椅子上、長凳上或者直接坐在地上埋頭趕工的身影。
也正是樂昂五歲那年,第一個短視頻APP問世,直播行業萌芽伊始。樂雲章敏銳地嗅到了這其中蘊藏的巨大機遇。
樂記原本隻是樂雲章父母經營的一家小小糕點鋪,她以這家糕點鋪為起點,最開始做烘焙直播,全方位的展示樂記從原料到成品的全過程,然後逐漸發展為烘焙教學,因為要帶著樂昂在各個城市之間來回奔波,乾脆又拓展為全方位的美食探店。因為麵容姣好評價客觀且活潑有趣,融入專業特長的視頻剪輯風格又極具特色,很快便成為小有名氣的美食博主。
憑借著平台初期的扶持政策和敏銳的行業觸覺,樂女士成功成為平台粉絲量最先突破百萬的頭部主播,緊接著又成立了自己的媒體運營公司。直播行業的發展前景一片大好,但樂女士並沒有將目光局限在短期的流量變現上,她將賬號的流量反哺給樂記糕點鋪,又利用樂記逐漸打出的名聲吸引更多粉絲,並逐漸將重心轉移到實體經濟上。
就這樣,短短十年時間,樂記從一家普普通通的蛋糕店鋪,發展為擁有四十多家店麵以及五座加工廠的大型企業和全國知名連鎖品牌,線上線下同步發展。
樂昂十五歲那年,身體上的病症幾乎全部治愈,而樂女士也成為H市的知名富豪和傑出企業家,身價數十億,樂記旗下的加工廠參與了政府主持的多個助農扶貧項目,榮獲多個官方優秀合作夥伴和感動人物稱號,並被評選為企業家人民代表。
不管是對於樂昂還是樂女士來說,這一年都像是迎來了新生。記憶當中,無休無止的治療和疼痛,伏跪在醫院冰涼的地磚上熬夜趕工的日子,徹底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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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女士來之前,樂昂還有點緊張,生怕自己哪裡露出破綻,讓對方發現異常。就算係統反複強調“你和原身的靈魂相似度高達98.6,本質上你們就是同一個人,隻不過曾身處過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而已”都沒能讓他完全放鬆下來。
但見到樂女士的一瞬間,這些全都拋到了腦後,根本不需要思考,身體就直接飛奔過去,撲進樂女士懷裡將她緊緊抱住。
“哎喲!小心點,骨頭還沒長好呢,”樂女士接住他,把包遞給助理,輕拍他的背又摸摸他的腦袋:“想媽媽了?媽媽也想你,後麵這一個星期媽媽都不忙,每天都能過來看你好不好?”
樂昂沒說話,隻是一個勁點頭。
樂雲章察覺到異常,捧起他的臉,這才發現樂昂兩隻眼睛都是通紅,心中一緊:“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她拉著樂昂在沙發上坐下,“是不是受委屈了?有人欺負你了嗎?沒事了,媽媽在這兒呢,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樂昂搖頭,又將樂女士抱住,“沒有受委屈,我隻是……太想你了……”
樂昂也不明白,這股強烈的情緒到底從何而來。他感覺自己像是流浪多年的遊子,長途跋涉的旅客,走過許多條路,跨過許多條河,等待了無比漫長的時間,才又終於回到故土,回到母親的懷中。
樂雲章反複詢問許久,確認了樂昂是真的沒事,心裡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在他腦袋上輕輕敲了兩下,“你把媽媽嚇死了知不知道。”
同時又十分愧疚,“媽媽下次不會離開這麼久了,我保證,好不好?來,我給你帶了禮物的,快看看喜不喜歡。”
提著一大包東西進來、已經將冰箱重新放滿的助理拎著兩隻小盒子走了過來,放在了茶幾上,然後衝樂昂刮了刮臉:“小哭包。”
“玲玲姐,”樂昂喊了一聲,喊完有點不好意思,試圖挽尊:“我可沒哭啊。”
“眼睛紅成小兔子了還說沒哭。”
“沒掉眼淚怎麼能算哭,那你上次跟晨陽哥親嘴也算唔……”
朱玲玲一個箭步衝上來捂住他的嘴,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一邊看老板一邊給老板孩子使眼色:“沒哭沒哭沒哭,我哭了你都沒哭,上次咱怎麼說好的來著,求你了祖宗……”
朱玲玲是跟隨樂雲章六年多的助理,作為她身邊資曆最老的員工之一,一路參與並見證了樂記的發展壯大,也一路看著樂昂經曆各種手術治療後終於有了還算健康的身體,所以不光是左膀右臂,更是親如家人。
樂昂口中的晨陽哥則是樂雲章的另一位助理,陸晨陽,進公司差不多兩年,目前跟朱玲玲是尚未公開的情侶關係。
朱玲玲其實不大願意公開,因為樂雲章的職場座右銘就是“不要在動腦子的時候動感情”。老板自己就從來不搞辦公室戀情,恐怕也不會樂意屬下搞。
而且她跟陸晨陽工作分工不同,陸晨陽主行政,她是總助同時主財務,他們倆在一起對於有些老板來說其實是蠻忌諱的事情。
更關鍵的一點在於,她知道雲章姐一直是把她往二把手甚至是接班人的方向培養的,她跟陸晨陽如果真在一起,其中一個人的職業規劃必然要改變,而這個人不可能是她,否則根本對不起雲章姐對她的信任和栽培。
因此在這個問題沒跟陸晨陽談攏之前,她根本沒想過公開,或者說確定關係的事情。
可偏偏上次年會上喝多了一點,跟陸晨陽摟在一起的畫麵被樂昂給看見了,天知道陸晨陽追她那麼久,他們倆一共就親過那麼一回,還是在酒精催使下,結果就被老板兒子撞見,這都是什麼運氣。
如果是其他人,她可以威逼可以利誘,隻要讓對方在她處理好這段關係之前先保持沉默就行。
但樂昂不一樣,因為他本身的特殊性,樂雲章對他的保護欲非常強,不允許任何人對他惡意撒謊,利用他的病情達成目的在樂女士那裡更是十惡不赦的“死罪”。
曾經有個合作商想走樂昂這條路和樂記簽合同,私下裡接觸到樂昂,對他說隻要能為他說好話、勸樂女士跟他們合作,樂家就能一切順利人人長命百歲,否則就可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嗯。說這話的人如今已經在行業裡徹底查無此人了。
讓樂昂保守秘密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事情,甚至隻要說一句“泄露出去鼻子會變長哦”就能辦到,但她要是真這麼做了,在樂記的總助事業也就徹底到頭了。
所以隻能拜托樂昂“球球了能不能不說出去”,偏偏這孩子又秉持著樂女士教他的“答應彆人做某件事之前一定要問清楚原因”的原則,但有些東西哪兒能擺到明麵上講?
難道說她不想公開戀情是因為想當老板接班人?
所以被他問了兩句“為什麼”朱玲玲就不敢再說下去了,隻能祈禱樂昂腦子裡快樂的事情那麼多,能把這件事給忘了,或者讓這顆雷晚點再爆。
哪成想還能這麼當麵爆人一臉的。
不過樂雲章聽到之後,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情,倒像是早就知道一樣。
朱玲玲既尷尬又心虛,還有點“找的對象似乎不怎麼能在家人麵前拿得出手”的羞恥,放開捂住樂昂嘴的手,衝他吐了吐舌頭,然後坐到旁邊。
樂雲章已經把裝禮物的盒子拆開了,樂昂湊過去一看,眼睛驟亮:“奧特曼!”
準確來說是奧特曼造型的小蛋糕,一個是艾斯奧特曼,一個是夢比優斯奧特曼,都擺出各自最經典的打怪獸造型,細節逼真,栩栩如生。
“喜歡嗎?”
“嗯!!”
能不喜歡嗎,樂昂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講真,他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對某樣東西愛得如此深沉,這股從原身那裡繼承來的喜愛之情油然而生宛如天成,就跟岩漿一樣,在血液裡炙熱流淌。
對了,他好像還資助了奧特之母來著,要不要跟樂女士彙報一下喜訊?
“這可是老板昨晚回來後親手做的,花了三個多小時呢,瞧這糖霜裱的多完美。”朱玲玲適時加入了對產品的介紹,以及對老板“想要不著痕跡實則一眼看穿但其實要的就是這種樸實無華效果”的馬屁,然後第無數次嘖嘖稱奇:“反正我不管看多少次他們倆都是長得一模一樣,到底怎麼才能區分出來啊?”
“當然不一樣!艾斯奧特曼頭上有刀鏢一樣的凸起夢比優斯就沒有,夢比優斯身上的紋路是流線形艾斯是上下分層,夢比優斯是背甲艾斯是背心,艾斯靠奧特戒指變身夢比優斯靠無限氣息!”
樂昂擲地有聲地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哎我是怎麼知道的?
啊,頭有點癢,有知識它自己鑽進了腦袋!
係統:“觸發相關記憶了宿主。”
掃噶。那這次觸發的很絲滑啊,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本來就在他腦子裡一樣。
“隨著靈魂和宿體融合程度的加深,是會這樣的呢宿主。而且越細微、與之相連的感情波動越小的東西,越會觸發的不著痕跡。” 宿主自己都沒意識到,其實類似的觸發已經發生好幾次了。
“你喜歡就好,不過呢事先提醒,媽媽好久沒動手做過蛋糕了,味道跟以前可能會有一丟丟的差距,不準嫌棄。”樂雲章摸了摸他的腦袋,“正好一個給你,一個給你新交的朋友。”
樂昂點頭,“那我要夢比優斯,把艾斯給他。”
“你的新朋友住在哪一層?今天方便介紹給媽媽認識認識嗎?”
樂昂搖搖頭,“他受了很重的傷,差點就死了,暫時不能見彆人。”
這麼嚴重?難道是在重病區那邊?還是絕症區?那邊的人幾乎就等於是在療養院享受臨終關懷了。
樂雲章心裡想了想,便也作罷,“那等下次有機會再說。你下回見到他,讓他好好養傷,爭取跟你一樣早日康複。”
“嗯嗯。”他就在隔壁聽著呢。
“如果實在康複不了,也不用怕,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都是去天上當星星了。”
“嗯嗯……嗯?”
難得擠出一天空閒時間過來,樂雲章當然是打算好好陪伴兒子的。
晴隆療養院不僅有占據了大半個山穀的天然湖泊和公園,還有各種溫泉浴、桑拿館、室內室外體育場、喜劇音樂表演和大型電影院,足夠輕鬆消磨掉一天時光。
這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母子倆抱著一大堆從電玩廳贏的玩具玩偶,意猶未儘地回到了房間。
看著樂昂臉上純粹而快樂的笑容,樂雲章心中軟成一片。她摸了摸他頭上翹起的呆毛,說,“樂樂,媽媽有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見。”
“嗯?”
樂雲章看著他一塵不染的清澈雙眼,頓了頓才道:“之前在學校裡哄騙你從樓上跳下來的那三個學生,你想讓他們給你道歉嗎?”
前天晚上跟樂昂打電話的時候,樂雲章說她從不會騙他,這話其實是個小小的謊言。
有的時候,她會對樂昂撒一些謊。
就比如最近一段時間她之所以沒空過來,並不是因為忙著工作出差,而是在處理跟樂昂墜樓有關的法律事務。
樂昂十五歲之前,因為需要四處求醫,一直是由她進行家庭教育,從來沒去學校上過學。直到去年,經過最後一次手術,他心血管上的問題終於被根治了,這才有機會能好好做個普通人。
進入學校接受正規教育是必然選擇,不僅僅是為了學習知識,更是為了他的身心健康,能在一個同齡人包圍的環境裡逐漸彌補過去十幾年缺失的時光和經曆。
但樂雲章比任何人都了解樂昂,她知道一個充斥著同齡人的環境對樂昂來說有多麼珍貴,又會變得多麼危險。
為了選擇合適的學校,她將H市以及周邊省市的學校篩了一個遍,經過詳細的調查比對,最終選擇了那家學費最貴、條件最好也最人性化的頂級私立中學。
他們可以為樂昂提供一對一的教師輔導,有專業醫生隨時關注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態,並且學校的生源篩選非常嚴格,學生非富即貴,都是自小接受精英教育的人才,理應素質水平比普通人更高。更何況她還給了一大筆讚助,樂昂應該能在這裡過的很快樂也很安全。
卻沒想到這會成為她這輩子最後悔的決定。
接到學校打來電話那天,距離樂昂入學尚不滿四個月。
她腦子裡那根弦從對麵傳來“樂昂跳樓”四個字之後就斷了,後麵說了什麼她根本沒聽清。
玲玲開車載著她先去了醫院,樂昂正在手術,手術室外圍了一大群人,有她認識的,校長副校長,校理事會主席,還有她不認識的,學生的家長,都湧上來想跟她解釋。
她讓陸晨陽把人全攔住了,一句也沒聽,然後讓玲玲留在醫院等著,讓陸晨陽開車送她去了學校,去所謂樂昂“跳樓”的事發地點。
看到樓底下那一大灘血的時候,她眼睛裡也是一片血紅。她沒辦法想象,這麼多血,是怎麼從樂昂小小的身體裡淌出來的。那具身體在醫院的手術台上來來回回度過了十五年,好不容易出來了,如今又躺在那張冰冷的台子上麵。
當時她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她樂雲章豁出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罪魁禍首罪有應得。
警方給出的調查結果是“意外事故”,因為監控拍到了樂昂是自己從樓上跳下去的,這種情況下檢察院不可能花費力氣提起公訴,她隻能自訴。好在在足夠的金錢支持下,相關事宜推進的速度很快。樂記本來就有自己的律師團隊,她又專門找了擅長刑事訴訟人身傷害官司的律師。
校方的責任是毋庸置疑的,樂昂是在學校的監管下出的事,不管是跳樓還是墜樓,校方都必須付主要責任。
但校方承擔的責任再多,也隻能尋求民事方麵的金錢賠償,樂雲章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錢。
她要讓真正的罪魁禍首付出代價,讓那三個慫恿哄騙樂昂跳樓的小垃圾統統坐牢。
但問題就出在這裡。
“目前的情況是,‘樂昂自己從樓上跳下去’這一點有監控為證,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如果想以‘教唆自殺’為由,以故意殺人罪提起訴訟,那麼首先必須證明對方有犯罪意圖。”
律師解釋道:“樂昂是因為‘飛機打開飛行模式就能帶著人一起飛’這句話而被慫恿從樓上跳下去的,但這句話太荒謬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當真,被告方完全可以辯解這隻是他們開的一個小玩笑。
“想要證明犯罪意圖存在,我們必須證明被告方完全了解這句話會對樂昂造成怎樣的影響,在明知道樂昂會信以為真且一定會跳下去的情況下,依然向他傳輸了這個觀念並進行了誘導。”
“換言之,我們需要證明,樂昂是一個沒有行為能力、彆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的‘傻子’,且被告方明確知道這一點。”
“作為樂昂的母親,樂女士你是證明他有無行為能力最好的證人,想要打贏這場官司,你必須站在法庭上當著樂昂的麵一遍遍重申這點,且這些內容會被永久記錄在案。你能做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