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府。
西窗聽門上報說舒丞到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小舒子真的出息了,不到休沐就來了,倒是省了我的事兒!”他興高采烈的,本要先到裡頭跟趙世禛稟告,轉念一想,還是先往門上去了。
這會兒飛雪正陪著闌珊進門,沿著側廊往前,西窗迎麵跑過去,叉腰喝道:“好啊舒闌珊,你還敢上門兒!”
闌珊忙止步向著他深深做了個揖:“西窗公公,失禮失禮。”
“失什麼禮!你倒是說清楚。”
闌珊料想他是為了上次自己逃掉的事情,便道:“我上回、上回實在是情非得已,不是故意給公公為難的。”
西窗說道:“哼!你還知道呢!上次你們跑的乾淨利落,留下我討了主子的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差一點就……”
闌珊心驚,生恐聽到他被趙世禛折磨。
飛雪卻了然地說道:“行了吧你,彆在這裡危言聳聽的,主子要真的懲罰了你,你這會兒還能在這裡活蹦亂跳的呢?”
西窗哼道:“那是因為我聰明,懂得見機行事,不然可不一定了。”
飛雪嗤地笑道:“是啊,你當然聰明,所以我們才放心大膽的走了,就知道公公你能應付得來。”
西窗不知不覺繞到了她的圈子裡,氣的張口結舌:“你、你!好啊我知道了,你如今不是跟著主子了,是跟著小舒子,所以你也一心向著他是不是?”
飛雪聽了這個倒是不做聲了。
闌珊忙欠身:“上次的確是我不對,我道歉,殿下沒格外為難公公吧?”
西窗抱著雙臂,不理不睬的。
闌珊又道:“小葉因為先前護著我的緣故,身上受了傷,你可不要跟她鬥嘴了。”
西窗立刻變了臉色:“受傷了?哪裡傷著了?”他忙湊過來圍著飛雪打量,竟是滿臉的關切。
飛雪早知道他口硬心軟的慣了,如今見他真心關懷自己,卻也笑道:“不打緊,隻是一點皮外傷。”
西窗跺跺腳道:“你平日裡不是很能耐嗎,怎麼也會受傷?快走,到裡頭給我看看要不要緊!”
飛雪忙提醒:“你出來的這樣快,可向主子通報了沒有?”
“還沒有呢!”西窗才記起來,叫道:“上次放跑了你們,主子問我何時還來,我就信口捏造說是休沐的時候,這還沒兩天呢就又來了,我心裡不信,就先出來看看。”
飛雪笑道:“行了,趕緊去辦正事吧。”
西窗這才一路飛奔的又往內去通報。
夜雨下的很是恬靜,闌珊跟隨西窗向內廳走去。
榮王府內格外的寂靜,甚至讓她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夜色似乎更濃了,又像是給春雨打濕了一樣,到處都是淋淋的水汽,時而淒冷,時而纏綿。
越是往內走,仿佛越是寂靜,闌珊心中又升起那股“前途未卜”的忐忑不安感。
她轉頭看向回廊外的地麵,雨點打在磚石地上,被淋濕的青磚像是個洗過一樣,水色裡反射著燈籠的光芒。
闌珊不由想起今天早上自己去慈安寺的時候,腳下踏過類似的青石磚道,走到那頂停在寺廟外的青呢轎子跟前。
手心裡突然有些癢癢的。
至今為止闌珊還不清楚當時楊時毅為什麼會對自己做出這樣一個動作。
是表示信任嗎?是鼓勵嗎?
應該是這樣了。
但是越過那麼多的人,隻跟自己說那一番話,隻握她的手,看樣子楊大人對她還是很照顧的。並沒有因為第一次見麵時候她奇怪的麵目而心生罅隙吧。
想來也是,畢竟身處那種高位,什麼樣的的風雲,什麼樣的人物沒見過,楊首輔又豈會是個單純看臉的。
闌珊心裡天南海北地想著這些事情,果然,那種忐忑不安感也因而消退了不少。
隻不過想的太過入神了,連西窗站住了都沒發現,差點兒撞到他身上去。
西窗忙後退一步:“你想什麼呢?”
闌珊急忙站住腳:“沒、沒想什麼。”
西窗歪頭打量了她一會兒:“你待會兒見了主子,可彆這麼著走神兒,主子會不高興的,上次你偷跑了,他就很惱,這次可彆再惹火他了,不是每一次你都很走運的。”
闌珊知道他是好意,忙點頭答應:“嗯,我會留心應對。”
西窗又想了想:“總之,主子說什麼話,你都順著他些,你要是再惹他不開心,下次你若還來榮王府,門兒也進不了,我隻讓侍衛把你遠遠地踢出去便是了!”
闌珊又忙點頭:“是是,絕不敢。”
西窗訓了這會子話,才又清清嗓子,向著門內很恭順地說道:“主子,舒闌珊到了。”
聲音柔順的太過了,簡直近乎於諂媚,跟方才青眉毛綠眼睛地訓斥闌珊時候簡直判若兩人。
裡頭傳出很淡的一聲:“嗯。”
西窗對闌珊使了個眼色,把門一推,示意她自個兒進去。
門扇打開,廊下燈籠的光映在裡頭地上,跟內室的燈光交錯,闌珊的影子給拖長,透著幾分柔和。
她邁步向內走去,隻聽身後“哢”的一聲,是門又給關起來了。
闌珊想到上次趙世禛神出鬼沒的,不由先四處轉頭打量了一下,確信他絕不可能從自己身後冒出來,這才又壯膽往內走去。
才走了幾步,闌珊突然覺著不太對,上次她見趙世禛的時候,是在王府的暖閣之中,但是這回,卻好像……
方才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留意,隻顧胡思亂想去了,這時侯才驀然察覺,這裡應該是趙世禛的起居之處。
怪不得一進門的時候就有些不同,地上鋪著極大的白底藍色雲氣紋地毯,藍白相間,甚是潔淨,闌珊吃驚地看著那塊看似一塵不染的毯子,又看看自己才從泥水地裡走過來的靴子,居然有點不敢往前邁步了。
頭頂懸著的是極大的一盞禦製宮燈,四角垂著紅色的穗子,前方是一張長條紫檀木案幾,中間的紫檀木架上放著一柄羊脂白玉的一臂長如意。
底下是兩把紫檀木鑲嵌理石的雕花大圈椅,除此之外竟沒有彆的東西了,顯得很是空曠冷清。
若不是房中的氣息仿佛熟悉,闌珊幾乎懷疑這房子裡無人居住。
她覺著自己的靴子很臟,不敢往內踩臟了毯子,就傾身往前探看,依稀瞧見左側往內,垂著的紗帳內側似乎是很大的一張羅漢床,再往內就看不到什麼了。
“殿下?”闌珊小聲叫了叫。
仍是沒有人答應,闌珊低頭看看自己的靴子,從今兒早上到現在她就沒歇過腳,從西坊家中到慈安寺,又到工部,又到集市,自然是踩的泥水交加,闌珊伸手擦了擦角上的泥,但臟的實在厲害,眼見擦是擦不乾淨的,她開始猶豫要不要脫下來。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便聽到身前有人道:“你在那鬼鬼祟祟的乾什麼?”
闌珊嚇了一跳,猛然後退,背抵在門扇上,發出“砰”地響聲。
趙世禛負手緩步而出。
今晚上榮王殿下顯然沒打算出門,身上穿著的是一件家常的銀白色斜襟緞袍子,向來都挽做發髻戴著冠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跟這素曠冷清的內室相稱,竟凜凜地有些泉林之風,跟昔日所見的鋒銳華貴不同。
闌珊看著這樣的趙世禛,有些愣神,卻又忙反應過來:“參見殿下!”
趙世禛在原地站了一站,便後退一步在圈椅上坐了,懶洋洋地說道:“怎麼了舒丞,這半夜三更的跑了來,你很讓本王惶恐啊。”
闌珊低著頭:“殿下、殿下說笑了。”
“這倒不是說笑,你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平日裡請都請不來,突然主動來了,我看你身上是背著天大的難事兒才來找本王的吧?”
給他說中了。闌珊有點慚愧:“是、是有一點小事。”
“閉嘴!”趙世禛怒斥了聲:“沒事你就不會來了是不是?”
當然。可闌珊不敢這麼回答:“不不,我自然是想著,經常來給殿下請安道好的,就怕殿下厭煩……而且這次我來,也、也帶了手信送給殿下。”
趙世禛聽到“手信”,眉峰微動:“是嗎,你又去南鑼集市上買了些五十文一個,一百文三個的荷包?”
闌珊差點給噎死。
趙世禛自然是在諷刺她上次派荷包的事情,她偷偷地看了趙世禛一眼。對方道:“怎麼,本王說的不對嗎?”
闌珊才小聲說道:“其實那是二十文一個,五十文三個……”
這次換了趙世禛差點兒給噎死。
“行啊,你挺會講價,也沒買虧,是不是?”趙世禛的手捏著圈椅的扶手,“這麼便宜,你可以批發十幾個,把你們工部上下全都送齊了,忒劃算是不是?”
闌珊抓了抓腮,決定求饒:“殿下,我已經知錯了。”
趙世禛見她這般柔順的應答,倒是有些受用,卻仍哼了聲:“我不喜歡聽你口頭上說,看你怎麼做便是了。”
闌珊道:“這次、隻買了一個,而且很貴。”
“很貴?”趙世禛撫過下頜:“有多貴?”
闌珊道:“是我一個月的薪俸了。”
“哦,那真的很貴啊,有一兩銀子了呢。”趙世禛唇角微動,譏誚地,“本王真是與有榮焉。”
闌珊知道他又在挖苦自己,訕訕道:“我知道殿下看不上……”
“錢都花了,總要讓本王看看是什麼寶貝。”
“是……”闌珊的手在袖子裡摸了摸,卻好像袖子裡裝的是炭,燙手的很,叫她無法抓住。
趙世禛瞧在眼裡,並不急,上次他自以為她準備了禮物,結果出了那樣大的糗,這會兒倒要看看她葫蘆裡裝的什麼藥。
“怎麼了,那一兩銀子太沉,讓你拿不動了?”他忍不住又嘲。
闌珊一再給他譏諷,臉都紅了,隻可惜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把心一橫,終於把那個東西掏了出來,捧在手中,躬身獻上:“這個、這是送給殿下的……”
趙世禛鳳眼光轉,瞄見她手中拿著的是什麼,眉梢微微上揚。
眼中掠過一點疑惑,榮王像是要確信似的問道:“這是什麼?”
闌珊低著頭,眼睛盯著地上的毯子:“是、是……個香囊。”最後兩個字咬的極輕,不仔細聽幾乎都聽不見。
趙世禛道:“什麼?”
“香囊。”闌珊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提高了聲音,同時在心中開始後悔自己居然聽了飛雪的話選了這個東西了,簡直是“自取其辱”啊。
且說西窗帶了飛雪,到趙世禛起居所外頭的院子落座,定要看她的傷,飛雪無法,隻得把衣裳除去給他瞧了一眼。
西窗照舊先大驚小怪地叫了聲,然後說道:“你還不當回事兒,你可是女孩子,將來要嫁人的,給你夫君看見身上這麼大一道疤,那還了得?”
飛雪聽了這話,嗤之以鼻:“要嫁人你自去嫁,彆拉扯我。”
西窗氣道:“我能嫁人還說你呢?哼,我要是女孩子,指不定多少搶著要娶的呢。”他十分自戀地摸了摸臉,“主子當然也會給我找個好人家。”
飛雪雖然知道他每每語出驚人,但居然有這種想法,倒也瞠目結舌:“我還以為你一心想伺候在主子身邊呢,居然、居然……”
西窗才說道:“我當然會一直伺候主子身邊了,這不是不能,才隨便胡說的嘛。”
飛雪歎了口氣:“咱們兩個調個個兒就好了。你是我,我是你。”
西窗本不懂這話,仔細一想,倒是明白了。雖然他對趙世禛自是忠心無二的,可飛雪對榮王更有一份彆人難以比擬的感情,她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羨慕西窗朝夕都伺候在趙世禛身邊而已。
西窗咳嗽了聲:“算了,彆胡說了。你也有你的好,比如你經常能在外頭走南闖北的,對了,這次小舒子來,一定又是有什麼事兒的吧?”
飛雪見他竟也如此了解闌珊,便笑道:“是啊。”
西窗了然似的說:“我就知道,上次跑的跟兔子似的,仿佛隨時都有人把他烤了吃,這會兒巴巴地湊上來,一定是有什麼難事兒求主子呢!”
飛雪笑而不語。西窗卻又道:“誒?這次他可也是空手來的?”
“不,這次帶了好東西。”飛雪臉上才透出些許得意,“這次主子一定滿意。”
西窗笑道:“什麼好東西?”
飛雪才要說,卻又打住:“我先不告訴你。”
西窗嗤了聲:“你真的變壞了,快跟小舒子一條心了……你不說算了,橫豎我會知道。對了,我倒也告訴你一件事兒,知道龔少保家那位小姐吧?”
“龔如梅嘛,當然知道,她怎麼了?”
“之前主子給禁足的時候,她來過兩回,你彆看她羞答答的,又是大家閨秀,嘖嘖,有時候倒也令人刮目相看。”
“什麼意思?”飛雪詫異地問,她雖然也知道龔如梅向來對趙世禛有心,但那個女孩子,更有一份嬌怯之處,飛雪知道趙世禛未必會把她放在眼裡。
西窗忍了忍,實在忍不住,笑道:“昨兒她又來了,還送了主子東西,你猜是什麼?”
飛雪哪裡猜得到:“是什麼好東西?”
“真是好東西,”西窗咯咯笑了兩聲,卻又及時打住,“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倒是公平。”
飛雪才要跟他交易,傾身的時候,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她本以為是自己身上沾染的,便舉起袖子聞了聞。
西窗笑道:“你聞什麼?”
飛雪道:“呃,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