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趙世禛進宮給他的生母容妃娘娘磕頭。
後宮內的一些犯了錯、失去聖寵的妃子們,往往給關押在冷宮之中,無人理會,孤苦而亡。
隻是容妃的遭遇有些不同,宮內的人都說是因為榮王殿下的原因,所以皇上格外開恩,並沒有把容妃就跟那些半是瘋癲的廢妃們放在一起,而是在冷宮旁側的一個單獨小院子裡幽禁著,有專門的宮女照顧,一日三餐也比其他廢妃的要精致些。
太監們開了鎖,請榮王殿下進內。
才進院門,抬頭就見前方的正殿的門口上站著一道纖弱的影子,身著灰藍色的長衫,滿頭的烏發隻在頭頂挽成了一個發髻,散落的頭發披於肩頭。
雖有些年紀了,但容妃仍是美貌不減,她的膚色很是白皙,秀氣如畫的柳眉,略有些狹長的眼睛,唇角總像是上揚著含笑似的,自帶一種高貴雍容且又不失慈愛的氣質。
趙世禛見狀,急忙緊走幾步:“母妃!”現在台階之下撩起袍擺跪地磕了三個頭。
那邊容妃微微傾身,眼帶急切地看著他:“禛兒快上來。”
榮王這才起身上了台階,才又要下拜,卻給容妃握住手,拉著進了內殿。
殿內有一尊白玉觀音像,幾案上有香爐,貢品等物,麵前地上擺著一個蓮花蒲團,整個殿閣布置的像是個簡易的佛堂。
趙世禛鬆開母親的手,就在這正殿之中又恭敬地跪下,重新正式磕頭。
容妃受了他的拜,才叫他起身,就在蒲團上坐了,又叫趙世禛到身邊挨著坐了。
近距離打量兒子,瞧著他出落的光彩如玉的容貌,容妃歎道:“又一年了,禛兒比先前又出息了好些呢。”
趙世禛眼圈微紅:“母妃倒是清減了。”
容妃笑道:“不礙事、之前開春的時候咳嗽了一陣子,如今已經好了。”
趙世禛道:“底下人伺候的可妥當?有沒有為難母妃?”
“都好,”容妃含笑回答,“你呢?聽聞皇上最近讓你掌管北鎮撫司,你的差事做的如何?”
趙世禛道:“母妃放心,孩兒會儘力而為,不辜負父皇的期望。”
容妃笑道:“你父皇從來唯賢是用,他既然肯用你,自然就是看中你能挑起這個擔子,隻不過這個位置甚是要緊,恐怕會引發一些彆有居心之人的嫉妒。”
趙世禛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母妃放心,孩兒明白,會謹慎處置,不會太招搖的。”
容妃道:“我向來知道你做事做妥帖,還好,你父皇也同樣心如明鏡。對了,母妃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趙世禛忙問何事。
容妃含笑道:“你年紀不小了,之前是不願招人嫉恨,所以才不考慮早早成家之事,如今已經非同往日,倒也不用過於擔心彆的了,所以我想給你擇一門合適的親事。你自己心中可有想法?我可聽說了,東宮龔少保的那個小孫女兒,對你……還是很上心的,怎麼,你喜歡她嗎?”
趙世禛聽到“成家之事”,就低了頭,等容妃說完才道:“這個,孩兒隻把龔如梅當作小妹子一樣。”
“哈,”容妃笑了,道:“我也知道那個孩子,乖巧是很乖巧的,可就是太乖了些,隻怕將來不能掌事,也缺些交際的手段,做正妃是不成的。你對她無心,倒不是壞事。”
見趙世禛不語,容妃緩緩道:“母妃心中倒是想到一個人。”
趙世禛這才抬頭:“母妃……想到的是誰?”聲音微微地有些艱澀了。
容妃笑道:“就是宣平侯府的二姑娘。”
趙世禛卻不知道此人,皺眉道:“是孟家的人?這女子我從未聽說,母妃為何會想到她?”
容妃道:“之前母妃曾在宮中見過她一麵,當時那孩子年紀雖小,談吐應對都落落大方,近年來越發出落……當然,她還隻是其次,禛兒你總該明白,母妃選她的原因,是因為宣平侯府。”
原本在太/祖皇帝那一輩,朝廷上自然是跟隨太/祖馬上得天下的那些老勳貴功臣們最為得勢,可是直到近十幾年來,這些舊派勳貴的勢力越來越式微了,尤其是從楊時毅出任本朝首輔開始,楊大人大力提拔了一些寒門出身的官員,這些官員又大部分都是能乾不肯讓人之輩,朝堂上越發把那些老士族的勢力排擠的近似於無。
幸而皇帝還是很念舊情的,對待昔日的勳貴世家,倒也向來不乏恩典。
宣平侯孟雲的祖上,便是太/祖皇帝身邊的近臣,一向聖寵不衰,加上侯府之中治家嚴謹,族內的弟子還算爭氣,不像是其他的勳貴子弟一樣淪落為無用紈絝,今年的科考之中,還有一人順利入選了禦史台,加上孟雲很擅交際,一應的老勳貴都跟他關係甚好,而皇帝也對孟家青眼有加。
隻要籠絡了孟家,對於趙世禛來說,自然是如虎添翼。
容妃說完,趙世禛卻沉默不語。
“怎麼了?莫非對母妃所提的孟家姑娘不滿意?”容妃問道。
趙世禛道:“母妃恕罪,孩兒隻是覺著,這件事並不著急。”
“當然不是要你立刻就成親,隻是讓你心中有數,最好,把事兒先定下來。”
“母妃……”趙世禛的心突突跳了起來,他麵對的,是他在這世上的至親之人,他的心事,自忖也隻能向容妃告知,他心頭一熱:“孩兒有一件事情,想要麵稟母妃。”
容妃娘娘的眉梢有些奇特的微冷:“何事?”
“孩兒心中,已有了個人。”趙世禛忽地想起那夜自己看到龍紋甲的時候,那種無法形容的震撼感覺。
得了舒闌珊那樣的禮,她的心意如山之沉,他將何以為報?
當然,他可以什麼都不報,也可以……隨便給她一點點什麼。
就像是回王府的路上他問西窗的那些話,西窗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飛雪卻清楚。
趙世禛問的哪兒是“賞賜”闌珊點兒什麼。
他想要舒闌珊,可又不想委屈了她,他的心慢慢地從歪的轉成正的,又從正的開始向她偏移。
最後,他想要給她最好的。
她當然也值得最好的。
容妃沉默,良久才說:“你心裡的那個人,是誰。”
她的聲音平靜之極,平靜中透著一絲寒峭。
趙世禛驀地聽了出來:“母妃,”他停了停,生恐容妃誤會,便欲跟她說明:“她確實是、是極好的,這世上除了母妃外,隻有她對孩兒最好……”
話音未落,容妃驀地抬手!
容妃手中本拈著一串圓潤的羊脂白玉佛珠,底下綴著一個黃金所製,水晶為墜的金剛降魔杵,那水晶的降魔杵尖端鋒利十足,如此甩了過來,正正打在了趙世禛的臉上!
水晶的杵尖驀地劃過,他隻覺著臉上一股劇痛。
還來不及反應,滾熱的血已經湧了出來。
容妃顯然也沒料到會傷他至此,可後悔已經晚了。
她隻是含怒握緊了佛珠:“你是不是忘了,母妃現在身在何處。是不是忘了當初幾乎母子雙亡的慘痛,你居然……想這些無用的兒女情長!好個孝順的孩子!”
趙世禛顧不得傷,俯身跪地:“母妃!”
容妃道:“你要是隨便玩玩倒也罷了,你居然動了真心……可見你對我的孝順也是有限。你走吧,我沒有話可說了。”
血淅淅瀝瀝落在地上,趙世禛道:“母妃,孩兒沒有忘記過去的那些事!孩兒會儘力,早日救母妃出去……”
“你閉嘴,”容妃已經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我不想聽。你走。”
趙世禛看著容妃的背影,臉上在疼,心裡卻很難過。
半晌終於說道:“母妃……”他想了想,到底並沒有多說,隻沉聲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也不是我的絆腳石。日後,母妃自然會知道。”
又等了會兒,容妃沒有回音,趙世禛向著她的背影磕了頭,這才站起身後退數步,轉身出門去了。
榮王府。
趙世禛斂了思緒,隻淡淡地對闌珊說道:“真的不礙事,這個,本是給母妃佛珠上的金剛杵墜子劃傷的,是母妃一時失手,不是故意的。”
闌珊早知道他有所隱瞞,但是既然是涉及母子之間,又是皇室的內情,自己倒也不好過分追問,當下隻道:“怪不得殿下不當回事,娘娘是您的生母,自然不是成心傷你的。縱然母子間稍微有個言差語錯,想必心底也是向著對方好……”
她勉強地說了這句,便打住了:“殿下既然了解,那又為何心上放不開,弄的意興闌珊的,連飯也不肯吃呢?”
趙世禛啞然:“哪裡不肯吃飯了,隻是不餓罷了。”
闌珊不言語,隻是瞅著他。
趙世禛方才回想宮內的事情,心窩裡有一股寒氣,此刻看著闌珊黑白分明的眸色,便把她往心口處擁緊了些,把那些寒氣也擠了出去似的。
榮王才笑道:“好,就聽你的,本王吃就是了,行嗎?”
闌珊才要將他推開,好喚西窗,趙世禛卻不許,仍是擁著她道:“西窗進來。”
外頭西窗正把耳朵貼在門扇上死命地聽裡頭動靜,隱約聽兩個人在說話,說些什麼卻聽不清楚。
突然給趙世禛一叫,西窗腿軟,一下子撞在門扇上,竟把門撞開了。
他忙踉蹌站住腳,先鎮定了一下心神,才叫道:“主子我來了!”拔腿往裡頭跑去。
隻是來到裡間,卻見簾子都垂著,也不見榮王,也不見闌珊。
正莫名,就聽裡頭趙世禛吩咐:“上次你給小舒吃的麵,她稱讚很好,你再去要兩碗。”
西窗大喜過望:“是!主子還要彆的嗎?他們先前熬著瑤柱海米粥呢,預備主子要用些,要不要……”
趙世禛略一沉默:“也要一碗。”
西窗十分高興,也不再思忖闌珊到底在裡頭做什麼,隻因趙世禛終於肯吃飯了,便心懷歡喜的蹦蹦跳跳出門去吩咐人了。
直到他門扇,闌珊才敢出聲:“殿下為什麼要兩碗,是要吃兩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