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最急的時候,太子趙元吉同太子妃鄭適汝兩人正進了宮門。
一陣晚風撩著雨絲吹來,冷浸浸的令人難受。
太子忍不住抬袖遮住了臉,這宮廷他來來去去多少次了,今晚因前途未卜,便格外覺著陰冷可怖。
鄭適汝的神情卻仍是一如既往的鎮定,不慌不忙地叫小太監上前給趙元吉擋風。
這傍晚的風雨像是故意來捉弄人的,把好好地一行隊伍吹打的有些慌亂。
趙元吉隻顧避雨,低頭在傘下隨著而行,等從泰和殿前經過,皇帝的乾清宮在望,風雨似乎小了些,趙元吉稍微定了定神,正要上台階,心頭卻有一股寒氣湧上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踩到了“那地方”。
身後,是雨水衝刷的有些發亮的地磚,當初趙世禛就是跪在這裡懇求皇帝饒恕容妃娘娘的。
一度趙元吉以為榮王會死在那場雪裡,他記得在最後皇帝鬆口之後,幾個太監是把趙世禛抬了離開的,他的弟弟已經完全不能動,臉跟地上的雪一個顏色,整個人像是給冰了起來。
後來趙元吉每次經過這裡,都會下意識地避開那塊地方,有時候就算必須要經過,也總要往旁邊繞一繞。
他不想踩那地方,連目光都刻意躲閃。
趙元吉覺著那是不祥之地,他差點吞噬了趙世禛,自己千萬不能沾染了那地方的煞氣,否則的話,恐怕連他也要陷入其中。
但是今天晚上,太子殿下忘了自己的忌諱,撐傘的小太監也不知道,就領著殿下從那邊走了過來。
趙元吉正要拾級而上,大概是漢白玉的台階淋了雨太過濕滑,他的腳驀地從台階邊滑落,踩了個空,整個人幾乎往前栽倒。
旁邊有一隻手臂及時探過來將他扶住,是鄭適汝。
風雨之中,夫妻兩人對視了眼,鄭適汝道:“太子小心。”
趙元吉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多謝阿汝。”
乾清宮門口,雨霽公公親自站著迎接,趙元吉忍不住問道:“公公,到底是怎麼了?好歹的先跟我們透個信兒。”
雨霽說道:“太子殿下彆急,進去就知道了。”又看了鄭適汝一眼,小聲道:“之前皇上傳了靖國公進來問話……娘娘心裡好歹有數。”
鄭適汝向著他一點頭。
於是向內通稟,傳了入內。
趙元吉跟鄭適汝到了內殿的時候,卻見殿中燈火通明,除了前方禦座上身著龍袍的皇帝外,皇後娘娘竟也在,兩人底下站著的卻是趙世禛。
另外還有個人跪在地上,正是靖國公鄭老公爺。
兩人上前拜過了皇帝,起身立在旁邊,鄭適汝不由看向老國公,卻見他俯身在地上,並沒有敢抬頭,顯然是給皇帝申飭過一頓,依稀可見臉色惶恐,身軀微微發抖。
皇帝並沒有開口,眼睛也沒看任何人,隻是望著旁邊閃爍的鹿角燭。
皇後在旁向著太子使了個眼色,趙元吉一眼看到,這才垂著頭輕聲道:“父皇容稟,兒臣聽到父皇口諭,不敢耽誤,即刻進宮,卻不知……是出了何事?或者是兒臣無知,惹了父皇不喜,隻求父皇開恩寬恕。”
太子說完,皇帝才總算目光轉動看了過來:“你還不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就先求寬恕了?若是那不能寬恕的罪過呢?”
趙元吉身子一抖:“父皇!”幾乎就跪倒地上。
皇帝又掃了眼旁邊的鄭適汝,才說道:“太子妃怎麼不說話?”
鄭適汝聽點到了自己,神情卻依舊沒什麼變化,她微微躬身,道:“回父皇,父皇同太子殿下說話,兒臣不敢插嘴。”
“那你就沒有什麼話跟朕說?”皇帝問。
鄭適汝重又看了地上的國公一眼:“兒臣心中雖有揣測,卻不敢當著父皇的麵隨意胡說。”
“你倒是個謹慎的人,”皇帝似笑非笑,說道:“你隻管說,你揣測了什麼?”
趙元吉忍不住看著鄭適汝,顯然是有些替她擔心。
地上的國公的頭稍稍轉動,似乎也想看一眼她,卻又不敢動。
鄭適汝目不斜視,雙眼隻盯著地上光滑的琉璃地磚某處的倒影,卻依舊的麵色鎮定。
她道:“父皇容稟,兒臣聽說北鎮撫司的錦衣衛搜查了靖國公府,錦衣衛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為難國公府,想必是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了。”
皇帝道:“你不知道是什麼事?”
鄭適汝輕聲道:“兒臣自打入了東宮,一年到頭很少回國公府。國公府大小的事情,早跟兒臣不相乾。”
趙元吉微怔,忍不住稍稍地鬆了口氣。
地上的鄭國公卻抖的更厲害了。
前方的趙世禛本是垂著頭隻聽他們說話,聽到這裡,不由也瞥了鄭適汝一眼。
皇後麵上帶笑看向皇帝,顯然也是想趁熱打個圓場,把太子妃摘出來,太子自然也就乾淨了。
就在這時候,鄭適汝繼續又道:“不過,兒臣出身國公府,對於府內上下倒也有些了解,國公府從來都安分守己,國公爺更是個誌慮忠純之人,若說真的犯了什麼天大的罪過,兒臣……並不能相信。”
隨著鄭適汝一句說話,殿內的氣氛重新變得緊張
趙元吉臉色立變,皇後的笑都在瞬間收了。
地上鄭國公卻猛地抬起頭看向了鄭適汝,雙眼中隱隱含淚,像是要說話,最後卻隻低低喚了聲:“娘娘……”
悲欣交集又麵帶懊惱地低下頭去。
趙世禛在皇帝右手邊上,聽到這句,唇角卻微微一動,像是了然。
沉默中,皇帝說道:“太子妃的意思,就是說靖國公沒有犯事。那麼,就是北鎮撫司任意胡為了?”
趙元吉擔心情切,忍不住要替鄭適汝分辯:“父皇……兒臣覺著這其中、其中可能有什麼誤會。”
“讓你媳婦說話。”皇帝卻打斷了太子的解釋。
趙元吉一驚,重新低下頭去。
鄭適汝道:“回父皇,有一句老話——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用在此刻卻也恰當,兒臣因信任國公府,當然不能不替公府說幾句實話。同時兒臣也不敢質疑北鎮撫司的辦事方法,隻想著,或許真如太子殿下所言,這其中的確有什麼誤會。”
她說話沉緩平靜,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皇帝察言觀色,很輕的一笑道:“好。這裡不是一言之堂,自然不會堵住眾人的口。”
說了這句,皇帝道:“榮王,你把你所查到的告訴他們吧。”
趙世禛躬身道:“兒臣遵旨。”
大理寺的人並沒有認錯,犯下五行罪案的凶徒,的確是在順天府戶籍司任職的一員文吏,他姓周單名一個茨,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尋常書吏。
跟闌珊等引蛇出洞法子不同的是,趙世禛在接到司禮監傳遞的密詔後,開始從另一個角度追查凶手。
他所想的是,連大理寺的姚升都要連夜徹查戶籍簿子才能找出的受害者住址、名姓,那個凶手又是怎麼輕易做到的?
除非這凶手對於京城之中常住人口的分布十分熟絡。
如此一來,榮王自然而然地就將目光投向了戶籍司。
本來也是沒懷疑到周茨身上的,隻是連查幾次案發時間,他都或者告假,或者稱病,或者外出辦差,總是不在眾人跟前。
所以才鎖定此人,可又仔細查問,上到順天府的主簿,通判等,下到跟周茨同級的官吏,都說他性子隨和,樂於助人,且自打妻子去年離世後一直不曾再娶,是個不折不扣好人。
假如說這話的人們在大理寺親眼目睹這位“好人”是如何活活咬斷公差喉管的……卻不知他們會是什麼表情。
那日,趙世禛將人帶回了北鎮撫司。
因為受傷過重,這賊人還沒出大理寺就昏厥過去,但錦衣衛卻仍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知道凶徒性情暴戾狠惡,加上之前大理寺襲人之舉,所以在路上就給他的雙手跟雙腳上都加了沉重的鐵鐐。
扔到北鎮撫司堂上後,又叫人潑了涼水,趁著他昏迷不醒叫大夫看過了傷,除了手臂上姚升砍下的一刀傷可見骨外,另一隻手臂也給趙世禛一刀穿過,骨頭都斷了。
除此之外,背上,胸前,以及腿上也有數道傷痕,並不算很重,卻是因為鳴瑟要捉拿他的時候留下的。
周茨醒來後,眼中原本的紅色卻退去了大半。
他打量著麵前所見,很快,眼神之中湧出了惶恐跟驚懼的表情。
又發現自己的雙手跟雙腿都上了鐵鐐,周茨大叫了聲:“你們是誰,為什麼綁我?這、這是哪裡?……我的手臂怎麼了?”他發現自己的左臂折了,渾身帶血,又驚又怕地掙紮跌坐地上,瑟瑟發抖,看起來十分的無助。
後續審訊中,起初,周茨對自己所犯的案子拒不承認,直到趙世禛命人將從大理寺轉交過來的那些案件的詳細記錄扔給他看。
周茨開始的時候還滿臉疑惑,直到看到案子記錄之中,受害者無不是體無完膚而且失去內臟的細節——這個自然是外頭坊間所沒有披露過的。
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最後嘴唇蠕動著說了一句:“居然……居然是真的。我、我以為這些都是我胡思亂想,是我、是我在做夢……”
據周茨交代,他不止一次夢見“采花賊”的案子,而且夢見許多官府沒有告知於眾的細節,比如臟器的丟失。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讓周茨堅定不移地覺著這一切都是夢境幻覺,是他自個兒胡思亂想的才做了很可怖又很惡心的夢而已。
除了有時候他時常覺著自己身上有莫名的血腥氣。
趙世禛連夜審訊,期間周茨因為傷勢過重幾度昏迷,又給用法子救醒了過來。
終於,周茨招認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一年前因為他妻子的離世,周茨極為痛苦,整個人有些精神恍惚,神不守舍。
在一次跟同僚的聚餐之中,認識了一個據說是很高明的方外之人。
那人是鄭國公府上的一名清客,姓譚,人稱譚先生,之前當作道士的。他聽說周茨的情況,便給了他一顆丹藥。
周茨本不願服用這些東西,後來實在難過便吃了,不料整個人百憂齊消,原先的抑鬱苦痛都不翼而飛,就仿佛煥然新生了一樣。
此後他就刻意去尋這位譚先生,終於有一天在酒樓見麵,譚先生對他也很是親熱。
兩人來往關係密切後,譚先生便告訴周茨他在國公府內落腳,若想找他,也可直接去靖國公府。
周茨果然也去找過幾次,門上聽聞是尋譚先生,都很是客氣。
而在此期間,周茨也又服用了不少丹藥,覺著譚先生簡直是自己的救星。隻不過在采花賊案發之後,周茨才時不時地做起了“噩夢”。
隻不過後來才知道,周茨的妻子之所以離世,是因為發現他跟鄰舍女子有染,氣的一病不起,周茨心中有愧才鎮日鬱鬱不樂,此事無關緊要,不必多提。
且說趙世禛問到端地,知道事不宜遲。
他帶人特往大理寺走了一趟,其實不僅是為了帶走人犯,更是知道闌珊在那裡。
雖然相信鳴瑟跟著不會有事,仍是想看她一眼才放心。
但是如此大張旗鼓,那姓譚的一定知道了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