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珊驀然回首。
靠近樓梯口的那一桌上的官員們已經紛紛站了起來,正向著才進內的那人行禮。
仍是一身青色的綾羅圓領衫常服,束金飾玉的腰帶,頭上還戴著烏紗官帽,腳踏皂色官靴。
燈影下人物軒昂,斯文俊秀,一表人才,正是溫益卿。
今夜趙世禛所請隻是決異司的人,且事先消息都傳了出去,所以工部其他人就算今夜在永和樓有約的,也都提前避嫌了。
溫益卿卻突然出現,這顯然不是一個偶然。
闌珊才要站起身來,肩頭卻多了一隻手。
是趙世禛。
榮王輕輕地摁著闌珊的肩頭,讓她重又穩穩地坐回了椅子裡。
眼睛卻盯著那邊。
此刻溫益卿拱手向著桌上眾人還禮,微笑致意,沿著往此處走了過來。
其他桌上的眾人見了上司,自然也都紛紛起身。
溫益卿應對自如,笑容溫文,令人傾倒。
隻不過在這張無可挑剔的雋秀的臉上,唇上那一點點傷痕顯得尤為刺眼。
因為溫益卿地位特殊,加上工部眾人對這位溫大人又格外多謝敬畏,所以雖然大多數人都看到了他唇上的傷,卻並沒有人敢問是怎麼回事。
是吃飯的時候不小心,還是走路的時候撞到了哪裡,亦或者……彆的緣故。
隻有在早上去往楊時毅正堂院的時候,楊大人在打發了眾人後,淡淡地問了他一句。
溫益卿隻道:“是取櫃子上的書,不小心有一本砸下來兌破了。”
楊時毅淡看了他一眼:“還好隻是傷的輕,以後且留心,彆再不知弄出什麼來,有失官體。”
趙世禛當然也看到溫益卿唇上的傷了。
榮王殿下對這種痕跡並不陌生。
鳳眸裡多了些冷冽,趙世禛眼波閃爍看著溫益卿唇上那點痕跡,似乎明白了溫郎中麵上那些許含而不露卻藏不住的自意之色。
然後他又看向旁邊的闌珊。
闌珊下意識地咬了咬唇,卻知道瞞不住他了。
哪裡能想到溫益卿會主動現身。
這會兒言哥兒不知何時已經又蹭到她身旁,握著她的手低低的叫:“爹爹。爹爹你的眼睛怎麼紅了?是不是真的喝多了呀?”
闌珊向著這孩子笑了笑:“沒有,言哥兒乖,我很好……隻是因為太高興了而已。”
便在這會兒,溫益卿已經從一桌桌前走過,來到了他們這一桌上。
那邊江為功早先一步行了禮,腳步略顯踉蹌。
姚升立在桌邊上,手裡還握著一壺酒,微微傾身笑迎著道:“溫大人,怎麼有時間來這裡?”
溫益卿道:“本是來這樓裡買些點心的,聽到上頭熱鬨,又知道榮王殿下跟各位都在此,豈有過而不見之禮?”
姚升笑道:“原來如此!溫郎中必然又是給公主殿下買點的?真是令人稱羨啊。”心裡卻想起當初闌珊才進京,自己就在此處招待她吃麵,特跟溫益卿打了招呼對方卻仍不為所動離開的情形。
真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溫益卿微笑未答。
姚升則盯著溫益卿唇上的傷,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飛雪。
卻見飛雪的臉色異乎尋常的慘白。
他想起飛雪跟他說的那句話:“有一件事對她很不好……”
姚升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又看向跟趙世禛對麵坐著的闌珊,他的心一慌。
當時他隻以為是公務上的事情,所以才那麼勸飛雪。
可哪裡能想到是私情上的……要早知道是有關這種的,他也不會勸飛雪瞞著了。
姚升心如擂鼓。
溫益卿越過他上前,向著端坐不動的趙世禛行禮:“參見榮王殿下。”
此刻滿座寂然,所有人都在看著此處。
眾人當然不知道溫益卿跟榮王之間的糾葛,但溫益卿是當朝駙馬,是趙世禛的妹夫,若說今日赴宴當時,彼此寒暄,也是應該的。
趙世禛鳳眸微垂掃著溫益卿:“駙馬來的巧,不如一桌兒坐了喝酒?”
溫益卿道:“多謝王爺盛情,我倒是想留,隻是還要回府探望公主。”
趙世禛道:“你不回府探望她也自好好的,先前不是聽說已經幾天沒回去了嗎?”
“工部的事務太過繁忙,一旦忙起來自然沒日沒夜,這個……”溫益卿轉頭,“闌珊自然深知。”
突然給點名,闌珊微微一震。
趙世禛鳳眸微微眯起:“你叫她什麼?”
溫益卿不以為意似的:“闌珊啊,怎麼,下官叫的不對麼?殿下又是叫她什麼?”
趙世禛慢慢地站起身來。
他身上的氣息已經變了,從其樂融融的宴席眼見要成修羅場。
闌珊快要窒息了。
原本以為溫益卿隻是過來跟榮王殿下打個招呼或者寒暄幾句的官員們也察覺了不對,有人握著杯子卻愣在當場,有人忍不住站起身來,有說話的也緩緩停下,紛紛地往這邊看了過來。
姚升是最先反應的。
從剛才起他的目光就在趙世禛,溫益卿,闌珊……以及飛雪身上轉來轉去。
心思也如閃電驚雷。
他想起很多:
——趙世禛素日裡對闌珊的種種不同之處。
飛雪對闌珊雖是真心的疼顧看護,但舉止行為之間竟是毫不避忌。
姚升回想從跟闌珊相遇到如今的種種,她的言行舉止,她跟眾人之間的言行舉止,一幕幕電光火石似的從心底掠過。
什麼舉止有些娘氣,什麼溫柔嬌弱,什麼斷袖,什麼……
就算她是斷袖,那榮王殿下又怎麼會斷起來!
姚升簡直要痛罵自己是個有眼無珠的瞎子!素日自以為多麼精明強乾的,卻在這事情上犯了一個天大的錯兒。
眼睜睜地看著趙世禛跟溫益卿之間似劍拔弩張,姚升喉頭乾澀,急中生智。
“哈哈,”他乾笑了幾聲,上前道:“溫郎中既然來了,怎麼能不喝一杯呢?隻是你來的遲了,倒要罰你幾杯才好。”
說著便拿了一個杯子倒了酒:“不知溫郎中可否給我這個麵子?”
溫益卿瞥他一眼,終於,他抬手似乎要去取那杯酒。
卻有個人比他更快。
闌珊起身,劈手將那酒杯拿了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她仰頭一飲而儘!
姚升吃了一驚:“小舒!”要勸已經來不及了。
他手中拿的不是榮王殿下自宮內帶的秋露白,反而是永和樓自釀的烈酒。
闌珊一口入喉,隻覺著像是吞入了一團烈火。
滾滾的入了心,又滑入腹中,將她的五臟六腑燒灼起來。
“小舒!”是江為功也發現不妥,想要走過來,卻因為喝多了腳下不便,差點兒給一把椅子撞倒,多虧旁邊的人急急扶著。
闌珊定了定神。
“爹!”是言哥兒著急的叫聲。
小孩兒自然看出了情形不對,又見她再度喝酒,不禁急了,此刻拉著闌珊的袖子,眼睛紅紅地看著她。
闌珊低頭,差點掉出淚來。
她摸了摸言哥兒的頭:“不用擔心,也不要亂跑,爹有件事情要處理,一會兒回來。”
趙世禛寒聲道:“你乾什麼?”
闌珊一笑抬頭:“殿下,今晚上大家都高高興興的,我也很高興,又何必因為……我跟溫郎中一點兒的私人恩怨,破壞了這難得的宴會。”
趙世禛不語,他看出闌珊眼中的祈求。
他勃發的怒氣跟殺意,給這略帶酸楚的柔軟的眼神包圍,生生地壓了回去。
闌珊看向溫益卿,一個字還沒說,雙眼已經通紅。
然後她抓住溫益卿的手腕,拉著他往外就走。
溫益卿本沒想就跟著她走,但是雙足卻不由自主的跟著她往外。
兩個人從酒桌前經過,飛快地下了酒樓。
在下最後幾級的時候闌珊腳下踩空,整個人順著樓梯往下滑跌過去。
溫益卿奮力拉住她,跟著躍下樓將她扶起:“你怎麼樣?”
闌珊掙紮了一會兒終於爬起來:“你跟我走。”
她帶了溫益卿出門。
這永和樓是進京城第一座大酒樓,沿著寬闊的長安街往南走不多久就是南城門口。
闌珊一口氣拽著溫益卿走出酒樓範圍。
此處的店鋪已經閉了門板,摘了燈籠,燈光幽暗。
溫益卿淡淡道:“你若怕他們聽見,現在已經夠了。”
闌珊鬆開手。
她抬手指向溫益卿,嘴唇動了動,仿佛想要大罵,卻又猛地將手臂放下。
銀灰的袍袖在夜色中一揮,闌珊轉過身。
她深深呼吸幾回:“你為什麼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