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已經是冬月,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進宮的時候飛雪特意給闌珊在外頭加了一件黑呢鬥篷,但她體弱,仍覺著風透骨之冷。
如今鄭適汝卻跪在殿外冰冷的磚石地麵上,這如何了得?
闌珊忍不住加快腳步向她走去,但才走了幾步,就見鄭適汝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此時闌珊在台階上,鄭適汝跪在殿門口,兩個人一個在下一個在上距離並不遠,闌珊看的很清楚,鄭適汝美豔的雙眸中掠過一絲肅然的厲色。
闌珊非常熟悉這種眼神。
當初在女學裡,闌珊也算是很不成器的一個了,因為總是愛貪玩,比較活泛,在一乾安靜嫻雅的少女中甚是醒目。
而其他的女學生的身份都是非富即貴、大家子出身的,闌珊的出身就顯得非常的黯淡無光,不值一提。
不知是因為闌珊性格有些頑劣、還是她的出身的緣故,有幾位老師很不待見她。
比如在救了花嘴巴之後,那小貓兒給護養了幾天後終於緩過勁兒,幼貓崽子最是頑皮好動,有一天在古琴老師上課的時候突然跳進門來,抓著老師的袍擺不放,像是要跟人玩兒似的。
老師想把它趕走,誰知卻給在手上抓了一爪子。
他受驚之下忙起身躲避,膝上的古琴跌在地上便摔壞了。
老師又驚又怒,立刻指著花嘴巴,叫外頭的侍從們快來把這隻貓捉走打死,又厲聲喝問是誰養的貓。
其實不管是女學生們還是老師,早就知道這是闌珊救下,也是她常拿些東西來學堂裡喂貓的,此刻見老師發怒,許多學生看著她竊竊私語,眼中帶著幸災樂禍之意。
闌珊見老師喚人來捉貓,早就惶然地站起身來。
此刻便要承認,還想著給花嘴巴求情。
不料在她開口之前,鄭適汝先她一步出聲,竟承認是她的貓。
古琴老師的眼睛原本早瞪向闌珊,竟沒想到會如此。一時詫異的愣在當場。
“鄭姑娘,這真是你的?你可不要……代人受過。”說著還看了闌珊一眼。
鄭適汝仍堅稱是她的貓。
闌珊還想出聲分辯,但是還沒有開口,就給鄭適汝製止。
當時的鄭適汝就是用這種略帶嚴厲的眼神瞪著她,向著她搖了搖頭。
是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此後很久闌珊才知道當時鄭適汝之所以出聲認下,是不願意讓她受過,因為學院正想著要把闌珊革除出去。
闌珊絲毫不知道竟有這種危機,後來隱隱約約聽說緣故……卻非常好笑。
原來是有一位侍郎府的姑娘,素來嫌棄闌珊出身寒微,性子又外向。因鄭適汝對闌珊太好,她越發的不忿,私下裡跟彆人抱怨鄭適汝自降身份,又覺著闌珊不配留在女學。
學塾的老師們賣侍郎府的麵子,便想有意刁難,沒想到給鄭適汝擋下了。
此事平息後,也不知鄭適汝又做了些什麼,總之那女孩子再也沒敢暗中使壞,也無人敢再對闌珊如何。
此時闌珊一邊看著鄭適汝,一邊慢慢地上了台階。
門口的小太監早等候多時:“舒大人請。”
飛雪舉手幫她把披風解了下來,闌珊又看了眼鄭適汝,站在這個角度,她發現鄭適汝的左邊臉上有些深淺不一的痕跡……那是,給人打了一巴掌嗎?
闌珊幾乎沒控製住想往她身邊走過去想要仔細看明白。
是飛雪及時抓住她的胳膊。
好不容易將目光收回,闌珊微微仰頭深深呼吸,終於邁步進門。
乾清宮內。
雨霽快步走出來接了闌珊:“舒大人往這邊走。”
引著闌珊向偏殿而去,撲麵一陣暖煦,混雜著濃烈的香氣。
大殿內擺放著青銅鎏金的大炭爐,裡頭燒的都是無煙的銀骨炭,作為禦用貢品從山西運來的,燒起來表麵上有一層雪白的霜,如同銀子的顏色,故稱作銀骨。
闌珊且走且想著外頭跪在冰冷地上的鄭適汝,本是身心俱寒的,此刻給這過暖的炭熱一熏,又嗅到那熏爐裡的龍涎香,胸中竟隱隱地有種煩亂欲嘔之感。
雨霽走了會兒,察覺她腳步很慢,便回過頭來。
見闌珊臉色泛白,雨霽便小聲問:“舒大人可還好?”
闌珊竭力定了定神:“沒什麼。”卻又問:“雨公公,太子妃為什麼跪在外頭?”
雨霽皺皺眉,向內看了一眼,終於道:“這個不是奴婢能說的。請您見諒。”
闌珊便不問了,隻隨著雨霽往前到了東暖閣門口,雨霽上前:“皇上,舒司正到了。”
裡頭依稀有一聲應答,半晌,皇帝終於從暖閣內走了出來。
有小太監捧了銀盆,雨霽拿了帕子浸濕擰乾了送給皇帝,皇帝自己擦了擦臉,又扔給了他。
然後才一抖衣袖,在旁邊的紫檀木鏤空大圈椅上落座。
闌珊跪地行禮。
皇帝看著地上的她,停了片刻才說道:“你知道朕叫你來是為什麼?”
闌珊道:“微臣駑鈍,請皇上示下。”
皇帝道:“鄱陽湖的急報你收到了吧?”
“回皇上,才收到了。”
“你覺著怎麼樣?”皇帝說著,從雨霽手中接過一盞茶,漱了漱口,“江為功是生是死。”
“微臣……”闌珊頓了頓,終於沉聲道:“微臣覺著該派人繼續找尋江為功下落,畢竟隻要沒發現屍首,那江大人就還有一半兒生還的機會!”
雖然情形聽著十分凶險,但闌珊絕不肯承認江為功就這麼死了!不,一定還有希望,隻要有一絲希望——比如沒有見到屍首,那就絕對不能放棄!
“可據朕所知,那龍王廟附近不知多少人悄無聲息就沒了呢。”皇帝淡淡地說。
闌珊的心一揪。
雨霽又捧了一盞雲龍獻壽的茶盅,這次卻是參茶。
“舒闌珊,”皇帝慢慢地吃了口,似笑非笑:“決異司第一個案子,派去的欽差就出了事兒,這是出師不利啊。”
闌珊低頭:“是微臣的過錯。”
“你有什麼過錯?”皇帝問。
闌珊道:“畢竟出了事又死了人,決異司是微臣負責,自然是微臣的錯。”
“聽聽這張嘴,倒是會說話,”皇帝垂著眼皮兒道,“不過舒闌珊,你不用著急,事兒還沒完呢。”
雨霽聽到這裡便小聲道:“舒大人,您大概還不知道,決異司派去西北的姚升姚大人,在進死亡之穀前就失了蹤……司禮監的人回來報說到處找不到人,懷疑是臨陣脫逃了。”
闌珊原本是低著頭的,聞言猛地抬頭:“這不可能!”
雨霽笑了笑:“他們是這麼回稟的……雖然也不大肯信,但畢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闌珊道:“這絕不可能!皇上!姚大、姚大人不是那種臨陣脫逃之人,一定有其原因。”
皇帝一直垂著眼皮兒喝茶,聽到這裡才道:“不管是什麼原因,總歸是你的人不見了。”
淡淡地瞥著闌珊,皇帝道:“你看看,決異司的人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卻同樣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要是巧合是不是太巧了,或者說是決異司的運氣不大好?”
闌珊道:“皇上,姚大人一定也是遇到什麼危險了,還請派人速速找尋救援為要,至於他是否是有彆的苦衷或者原因,等找到了人自然真相大白。”
“那如果真的是他臨陣脫逃呢?”
“絕不會。”
“理由?”
“微臣……可以以性命擔保!”
皇帝仍是波瀾不驚的沒什麼反應。
旁邊的雨霽卻微微一震,然後他看到皇帝把茶盅往旁邊一遞,當即急忙伸手接過。
皇帝道:“早聽說你在工部跟江為功關係最好,姚升雖在大理寺,跟你也是關係匪淺……卻想不到你對他們如此之信任,甚至不惜以性命作保?”
闌珊俯身磕頭:“是。微臣知道江大人之能為,姚大人之精細,他們都是忠心於朝廷的人,請皇上、也務必相信他們!”
皇帝一時沒有出聲。
又過了半天,皇帝才說道:“你讓朕相信他們,那朕問你,舒闌珊,朕可以相信你嗎?”
闌珊是麵朝下的,聞言心又緊了幾分:“皇上、當然可以相信微臣。”
“哈哈……”低低的笑聲響起,皇帝道:“朕倒是真的要欽佩你的膽量了啊。”
闌珊無法言語,大炭爐裡的火好像儘數向著她身上襲來,她的額頭上已經見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