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益卿踏雪而來。
雪夜暗寂,隻有北風隱隱咆哮。
廊下的燈籠閃爍微光,似乎也不勝其寒。
負責引路的小太監一邊縮著脖子躲那些紛亂的雪片,一邊儘量把燈籠壓得低低的,免得溫駙馬看不清路。
但溫駙馬雙手搭在腰間,官袍的長袖如同垂著的雙翼,隨風搖擺,他的身形挺拔而步伐沉穩,猶如閒庭信步,毫無倉促之意,也並沒有絲毫的懼冷之色。
小太監心中暗中嘀咕,怪不得人人稱讚溫郎中,且楊尚書大人也向來看好……還是公主好命,白撿了這麼一個出色的人物當駙馬。
隻是不知道工部那位舒大人到底是怎麼觸怒了皇上,竟給關在司禮監內,這一整天,楊尚書已經先來看過,如今又是溫駙馬。
不過由此可見這工部上下的感情倒是極好,先前楊尚書冒雪前來,如今溫駙馬竟也絲毫不在意雪大天寒,夜黑風高。
溫益卿當然是不怕的。
相反,他對眼前的黑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因為從多年前那一場火開始,他就已經瞎了,被蒙蔽雙眼在黑暗中白白的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
至於冷……
他記得那個人跟自己說:“我喜歡的是榮王,我不喜歡你了。”
——“我不喜歡你了。”
從那一刻起,他的身心就沒什麼溫度了。
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呢。
室內隻有桌上一根紅燭燃著,幽幽暗暗,因為開門的風鼓入室內,光芒搖曳不定。
溫益卿卻看的很清楚,闌珊臉上先是有些類似期盼的喜悅,然後卻很快地變成了冷漠同厭煩。
“以為是楊大人嗎?”他輕輕一笑,把自己身後的白狐裘披風解了下來,扔在椅子上。
闌珊驚訝於他居然一猜就著,而且動作竟是這樣自在。
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溫大人……來做什麼?”
溫益卿環顧室內,目光在闌珊身後的銀鼠皮披風上停了停,又很快移開。
他看見了桌上吃的剩下了一半兒的炒米糖,唇邊略有一絲笑意閃現。
“我來看看你,不行嗎?”溫益卿問。
門在他身後關上。
闌珊不喜歡跟他對視,所以也沒發現他的臉色變化,隻低著頭說道:“有什麼好看的,難道是來看我有多落魄淒慘嗎?溫大人,各自過各自的就是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有我的獨木橋,不管是落到什麼境地,都跟你沒有關係。所以……您還是請回吧。”
溫益卿頷首,溫和地笑說:“楊大人來看你,你也是這麼拒人千裡之外?大概不是吧。”
闌珊擰眉轉頭,有些納悶,他怎麼竟跟楊時毅相比呢?
溫益卿道:“上回你既然說的那麼清楚,我當然也心裡明白,所以這回,你大可把我看做工部的上司便是。我作為上司,跟楊大人一般的來看看犯了事的下屬,不行嗎?”
他的條理倒很清楚,可惜根子上不太對。
闌珊不由笑了一笑:“溫大人,我不是喜歡翻舊賬的人,但是我如今落到這個地步,追尋起來,跟貴夫婦是脫不了乾係的,你還作為上司來看我?罷了。”
闌珊說完後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領。
才從噩夢中醒來,身體還有些虛脫的,剛剛又出了一身汗,如今涼了下來,渾身有些濕冷難受。
她看了看茶爐,本來想去喝一口茶的,偏偏他又來了,讓她也不願意再動。
溫益卿卻留心到她細微的眼神。
當下自己走了過去,摸了摸茶壺已經涼了,裡頭有半壺水,便放在爐子上,又通了火。
溫益卿將手在炭火上烤了烤,望著裡頭紅彤彤的炭火迅速燒灼起來,屋子裡都似亮了許多。
他說道:“皇上跟前,你沒有提起舊日的事情嗎?”
闌珊驀地回頭,看見他的臉色在炭火的光芒之中變幻不定,如同光明,又像是黑暗。
她本是不想跟他再提這件事情的,但是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避忌的了。
“怎麼提?”闌珊微微地冷笑著,“我難道向皇上說是公主設下圈套,謀害於我嗎?”
華珍再怎麼樣,也是皇室裡的金枝玉葉;而她的父親早亡,並且如今還扛著女扮男裝在朝為官的欺君大罪。
並且闌珊沒有任何憑證。
試問皇上會相信犯了欺君之罪的她,還是相信公主?
白天麵聖的時候闌珊提過一句舊事,她質問皇帝莫非絲毫不知情,當時皇帝的臉色平靜的反常,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
所以不是不知情吧,隻是就算知道,也未必肯在意罷了。
而且皇帝素來護短好麵子,所以上回靖國公府涉及那樣駭人聽聞的醜聞,他還一力壓下,免得波及東宮。
涉及皇族的事,對皇帝而言顯然是雷區。
也正是因為知道自己不能跟皇親貴戚抗衡,因而當初上京,就算發現是華珍暗中操縱一切,闌珊也並沒輕舉妄動,畢竟胳膊擰不過大腿,跟皇族爭,她是以卵擊石。
溫益卿看似是在盯著火,實際上透過閃爍的炭火的光芒看向闌珊,看著她神情變化。
此時他便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會說。”
闌珊覺著這種口吻有些怪,便站起身來:“你什麼意思?”
這會兒吊爐發出了滋滋的聲響,溫益卿抬手提了下來,見桌上有個杯子是用過的,便倒滿了茶:“喝一口吧,潤潤喉嚨再說話。”
把茶放在桌邊上,自己另取了一個茶杯倒滿了。
闌珊看著他的動作,一是有點意外,二是略覺慶幸。
原來在楊時毅去後,那小太監又進來添炭加水,順便卻又添置了兩個杯子,也不知是楊時毅交代過還是怎麼。
不然的話她真擔心溫益卿拿了自己的杯子去喝水……雖然事實上也沒什麼。
本來不想喝的,但是又何必為難自己呢。闌珊走到桌邊,取了那一杯茶捧在手裡。
溫益卿道:“我並沒有彆的意思,隻是略有些感慨罷了。要是以前的姍兒,恐怕早就不顧一切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說出來了吧……就算沒有證據也好,就算對方是皇親國戚也好,她都不會怕。”
闌珊正在喝水,聞言幾乎嗆到自己:“溫益卿!”
溫益卿笑看她:“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闌珊咬了咬唇。
對,他說的當然是對,以前的闌珊,哪裡會顧忌那許多,她是最喜歡冒頭的人,比如樹上的小貓,沒有人想到會去救,她自個兒爬上去,比如看到有仗勢欺人的學生,她也不管對方的身份如何高貴,總會忍不住仗義執言。
可是之前流落外頭討生活的日子,讓她嘗儘許多人世悲辛,知道有時候不是挺身而出就是好的。
大多數時間,人們都會忍著一口氣,把悲酸跟苦痛藏在心裡,依舊的強笑度日。
看著杯子裡的茶色,闌珊的眼睛也紅了。
她早不是以前那麼單純的計姍了,她被逼著學會了隱忍。
溫益卿看她低頭垂眉,卻有些後悔自己失言。
隻聽闌珊道:“你來,就是為了挖苦我?其實很不用,皇上一怒之下,我自然不會再是你的眼中釘。”
“姍兒,”溫益卿的聲音卻很柔和,他輕聲道:“現在已經是子時了,你不問我為什麼還留在宮內,又為什麼能來找你嗎?”
在溫益卿才現身的時候闌珊心中其實也奇怪過,隻是忘了問。
現在見他主動提起,才又想起來:“你……”
溫益卿道:“其實,不用你說的。”
“你在說什麼?”闌珊不解。
溫益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這種眼神裡……有些她曾熟悉的東西。
讓闌珊不安。
“我在說,——過去的事情,不用你開口。”溫益卿道。
闌珊皺皺眉,假裝不經意轉身避開他的目光,隨口道:“是嗎,難道你跟皇上說了?”
“是啊。”溫益卿笑了笑:“我已經跟皇上說了。”
闌珊一口氣噎在喉嚨裡,猛地轉過身看向他:“你說什麼?你……”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溫益卿道:“你沒有聽錯,我真的已經把過去的事情告訴了皇上。”
闌珊屏住呼吸,直直地看著溫益卿,想分辯他在玩笑還是說真的。
但是她的心開始劇烈的亂跳,她知道,溫益卿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玩笑。
“我……”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你……”
最終闌珊用力一搖頭,抬手在額上摁了摁,似乎是想要讓自己的腦子清醒鎮定一些:“你真的跟皇上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