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像是森嚴壁壘出現一瞬間的兵荒馬亂。
宴朔猝然回神,抬手按住臉,破碎的白霧迅速凝聚,瞬息間將本人遮擋得密不透風。
隻留空氣中氤氳繚繞的白煙,欲蓋擬彰地宣示著對方內心的不平靜。
沒有人願意被窺探內心。
何況精神海連接著大腦意識,若是遭到破壞,很有可能對當事人造成無法挽救的傷害,嚴重者甚至會腦死亡。
謝敘白謹慎觀察,見宴朔似乎冷靜不少,帶著歉意認錯:“對不起,貿然闖入你的精神世界並非我的本意。”
他快速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同時隱秘地瞥了眼掌下的小花。
如果為了安全考慮,在宴朔沒有出手的第一時間,他就應該馬上道歉離開。
但謝敘白實在舍不下這朵花。
他不清楚小觸手和宴朔的精神世界為什麼會連在一起,也不知道兩者到底是什麼關係。
——共生?寄生?分身?
那不重要。
謝敘白隻知道,小一就是小一,有點頑劣但心腸不壞,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會自閉地盤成一團,時時刻刻都想著保護他,喜歡用尖尖纏上他指尖撒嬌的乖小孩。
謝敘白雖是新手小白,但剛治愈過六十多隻小家夥,多少有點經驗。
眼下的精神世界滿目瘡痍,眺望遠方,全是怪物,宛如硝煙彌漫的戰場。
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正常。
特彆是宴朔剛才氣惱的時候,黑暗氣息幾欲爆發,大地開裂,風暴怒嘯,整個精神世界都在搖搖欲墜,仿佛處於即將毀滅的邊緣。
這讓謝敘白怎麼敢放手。
宴朔一看就不是會憐花惜草的性格,怕是他前腳剛離開,後腳小花就會被風暴摧毀。
到那時候,小一又該怎麼辦?
謝敘白斟酌言語,抬眸和宴朔視線齊平,謹慎地打商量:“這裡被侵蝕的程度非常嚴重……您最近是不是休息得不好,經常失眠?”
“……”
宴朔不知道在想什麼,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
但投來的視線,沒有引起謝敘白的慌張和恐懼。
謝敘白不免有些慶幸,慶幸這裡是宴朔的精神世界。
所有微乎其微的情緒變化都會
被放大一覽無遺。
他可以更加清晰地觀察宴朔的情況變化借此隨機應變見招拆招。
風聲徐徐沒有暴起的征兆。哪怕宴朔什麼都不說謝敘白也有幾分底氣。
他放柔聲線一針見血地點明:“這是因為您的意識海從未感受過安寧。”
“如果您是渴望紛爭、享受殺戮的人那麼意識海內就不會長出這朵小花。”
“它並非和風暴分庭抗禮而是被壓在石頭下奄奄一息意味著您的部分自我在飽受煎熬即將喪失。或許您的意誌力極強並不把這事看在眼裡但它會如實影響到您的身體。”
謝敘白根據治療呂向財的經驗合理推測道:“失眠隻是最輕的症狀如果繼續放任下去您會開始頭疼、意識不清、經常性昏迷乃至於失憶忘記很多和自己有關的東西。”
提到前麵的那些話宴朔都沒有明顯的反應。
隻有最後的“失憶”兩個字讓盤踞雲霄之上的雷霆都忍不住一僵褪去氣勢洶洶的模樣。
謝敘白怎會錯過這一細節?
他很驚訝宴朔竟然也會感到不安並瞬間聯想到那次海邊練舞。
——男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憤怒他是否記憶有損?
謝敘白靈光一閃乘勝追擊:“如果建設好精神世界說不定能增強您的記憶力。”
“有利於提高學習和工作效率以及——想起一些無意間遺忘的舊事。”
青年口吻輕柔。
但最後半句說出口的瞬間卻宛如塞壬蠱惑人心的歌謠震撼人心。
刹那間咆哮不絕的風聲、轟然震耳的雷鳴、怪物無意義的嘶吼全都停了下來。
空氣死寂像一種無言的掙紮。
謝敘白靜等著。
終於在不知道多久後傳來宴朔沙啞低沉的聲音:“你想怎麼做?”
“一般的治愈流程是幫您控製汙染即用強勢手段禁錮住那些禍亂的源頭。但那樣做見效太慢僅憑我一人沒法挽救一整個世界。”
說到這裡謝敘白微微一頓。
按照普羅大眾的理解“治愈”應該是徹底治療傷口即清除意識海內的汙染恢複本貌。
卻不知道為什麼
醫學書他逐頁翻看過去裡麵提及的各種治愈手段目的都隻為控製禍亂源仿佛不繼續惡化就是萬幸。
謝敘白不清楚個中緣由不敢貿然拿呂向財他們當實驗品。
但眼前有一個看起來博古通今的宴朔。
謝敘白半是詢問半是嘗試地提議道:“您看起來很抗拒有人在自己的意識海裡留下東西所以我們或許可以退而求次讓這朵花茁壯盛放掉下花種長出花海。”
“美好的事物變多了煩悶愁苦的東西自然就少了您說是不是?”
這次宴朔沒有沉默很久。
他仿佛默認一般走到謝敘白的身邊。
在後者意外的注視下宴朔半蹲身靜靜地凝視青年掌下的小花。
哪怕現在他也認為這朵花是不應該且不可能存在於自己精神世界的東西。
但它確實出現了悄無聲息地生根發芽成為黑暗世界裡一抹鮮明的色彩讓人無法忽視。
宴朔嘗試觸碰花瓣。
結果謝敘白一秒屏住呼吸表現得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緊張。
這種被人珍視的感覺讓宴朔有些複雜。
複雜了沒幾秒小觸手頭昏眼花地從謝敘白的影子裡爬出來:【好暈哦……】
它沒有本體那麼強大的意誌力第一次內視完整的意識海受到的衝擊不比謝敘白小。
雖然宴朔把小觸手認作自己的軀殼但看著它這副蠢樣子實在很難產生認同感。
小觸手似乎注意到謝敘白掌下的小花暈暈乎乎地將尖尖伸過去:【這是什麼呀?】
它沒看清楚本能地感覺很珍貴想要抓起來
宴朔眉頭緊鎖欲要厲聲阻止。
結果剛還對小花緊張萬分的謝敘白竟放任小觸手的大膽觸碰順勢捏住觸手尖尖溫柔地教它收斂力道。
“這是開在你心裡的小花看是不是和我們的小一一樣可愛?”
宴朔:“……”
可愛?
宴朔冷冷地凝視那朵平平無奇的小花花瓣殘缺沾著黑泥實在沒看出哪裡可愛。
小觸手有些蔫蔫兒的結果剛一觸碰到花就有一股愉悅高興的情感洶湧而至令它清醒放鬆。
它精神抖擻,認真地觀察一會兒,積極地表示讚同。
【是的耶!可愛漂亮,但是好小一朵。】
“因為任何東西都是需要好好嗬護的,如果冷漠它,無視它,放任它暴露在凜冽的寒風裡,它小小一朵,無依無靠,又要怎麼長得高大?
謝敘白柔聲道:“反之,如果給予它充足的養分,細心照料,終有一日它會長成美豔動人的模樣。
“所以小一要好好愛惜它,就像剛才那樣,不能對花太用力,知道嗎?
【好哦!】
說起來,這還是宴朔第一次看完謝敘白教導小觸手的全過程。
僅是三言兩語的誘哄,便讓祂的軀殼碎片忍住掠奪占有的欲望。
他感覺稀奇,忍不住又瞥過去兩眼。
謝敘白鬆開小觸手的尖尖,放孩子自己學習控製力道。
接著宴朔的手被人握住,是青年溫熱的手掌伸了過來,領他輕觸花瓣。
一瞬間福如心至,宴朔感到荒謬又可笑。
合著謝敘白剛才那麼緊張,是把他當成了惡劣不知收斂的軀殼碎片。
那番話不止是在教導軀殼,還是在點他。
成何體統?
可指尖觸碰到花瓣的眨眼間,宴朔忽然什麼情緒都沒了。
隻有柔軟的觸感自指尖傳來,那麼脆弱,那麼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破損。
“沒事的。見宴朔仿佛受驚一般,手指下意識地往回縮,謝敘白拉住他。
謝敘白溫言細語地安撫道:“它雖然弱小,但也沒有您想象中那麼不堪一擊,要知道就連沉重的岩石都沒能將它壓垮。
順著謝敘白的眼神,宴朔看到了那塊半個人高的大石頭。
他回神,看著被謝敘白握住的手,忽然意味不明地問:“你經常這樣?對誰都有一套自圓其說的說辭。
謝敘白眨眨眼:“您指什麼?
宴朔無聲地扯了扯嘴角,又裝糊塗。
彆以為他沒看見,青年出聲試探他的時候,視線餘光一直瞄著精神世界的異動。
說一句之前,腦子裡能想十句。
也不知道以前經曆過什麼,才養成這副八麵玲瓏的性子。
宴朔欲要抽手,卻觸及謝敘
白指尖的黑泥,動作微停。
……他不準備說謝謝,因為知道謝敘白忍著畏懼留在這裡,大概率是為了小一。
但他並非不知感恩。
倏然被宴朔反手扣住手掌,謝敘白一驚。
如果說男人的手讓謝敘白想起萬裡雪國的寒鐵,那麼握住青年的宴朔,則覺得自己像捧著一汪暖熱的春水。
猝然接觸到和自身完全不同的特性,兩人都有些不自在,但都掩飾得很好。
宴朔道:“動用你的精神力。”
謝敘白直覺宴朔沒有坑害自己的理由,便依言照做。
他的精神力是一團金色的光芒,靜靜地散發著溫暖的熱意。
不會強烈到刺傷人的眼睛,像寒冬臘月的小太陽,讓生靈忍不住靠近。
黑暗世界的光源,就算不刺目,也極其顯眼。
附近的千麵怪物全都被吸引過來,癡癡地看著他手中的光團。
張開的嘴巴忘記合攏,牙齒上還掛著黑泥,濃稠黏膩的涎水順著嘴角淌落在地,滴滴答答。
謝敘白看看宴朔,又看看近前如饑似渴的怪物,想了想,分出一小縷喂給對方。
怪物瞬間身子後仰,不知道是震驚他的慷慨,還是警惕這裡麵有詐。
它餘光瞄見周圍的同族在蠢蠢欲動,頓時顧不上那麼多,凶狠地撲上去,一口吞下光團。
怪物渾身一震。
美味!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