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棡見朱元璋神色異常,便更加得意洋洋起來:“所謂溫和的削藩,就等於是讓宗王們做富家翁,而不必承擔守衛天下的責任,藩王們雖是不服,卻也不得已的接受,而皇帝也沒了後顧之憂,可是父皇,這真的沒有了後顧之憂嗎?”
朱元璋的臉色在此刻,變得越來越差,他撫著禦案,露出焦躁不安之色。
朱棡則繼續道:“父皇分封的藩王,賜予了大量的田產,還給了大量的王俸,給這麼多的錢糧,可不隻是用來養藩王一家的。其中還有大量的藩王屬官、護衛們的開銷!實際上,每一個藩王,父皇給的錢糧,其實就是一支軍隊的軍餉,是嗎?”
這才是問題的症結,後世許多人看明朝的曆史,總認為明朝對藩王們實行的乃是養豬策略,幾乎每一個王爺,都給予了駭人聽聞的田產還有俸祿。
可實際上,這個製度設計之初,至少在朱元璋這樣雄才大略的皇帝而言,這根本就不是供養王室的費用,因為每一個藩王理論上都養著一支以護衛為形式的軍隊,因此……某種意義而言,這田產和俸祿,其實就是軍費。
而朱棡卻是道破了問題的所在,後世的皇帝,肯定會削藩,而削藩重在削除軍隊,也就是說裁撤掉藩王們的護衛,可是……護衛和軍隊都沒了,那麼軍費呢?要不要收回?
很明顯……除非你想逼著藩王們鐵了心謀反,你既撤掉了人家的護衛和軍隊,怎麼可能,還把當初太祖高皇帝給的田產以及俸祿都裁撤掉?你這樣乾,還是一個人嗎?
朱棡所說的贖買,還有所謂溫和的削藩,本質就在這裡。
“父皇想想看啊,百年之後,藩王們被削去了護衛,可是每一個人卻都擁有大量的王田,還有超高的俸祿,而後世皇帝也會有自己的子孫,他們的子孫也要冊封為王,既然父皇的兒子們都有這麼多的田產和俸祿,後世冊封的藩王,他們的俸祿,能比其他藩王低嗎?於是,天下的藩王越來越多,而供養藩王們的田產也越來越多,每年支付藩王們的俸祿,也將無法想象,百年,兩百年之後,朝廷能夠應付得了這個開支嗎?”
朱元璋聽到此處,眼裡已掠過了震驚。
這個推論,以朱元璋的見識,幾乎算是嚴絲合縫,說是八九不離十,也不為過。
藩王們現有的待遇,包含了軍費,可有朝一日,護衛裁撤,藩王們就減少了供養軍隊的職責,可是該給他們的錢糧卻沒有減少,而且隨著冊封的藩王越來越多,這種毫無意義的開支,對於朝廷而言,卻是與日俱增。
那麼,再過幾代人,天下一半的財賦,就將供養藩王,而裁掉了藩王護衛們的朝廷,卻不得不自己供養這一部分的軍隊,反而負擔更加加重,不但增加了財政的支出,還大大地減少了財政的收入,一加一減,陷入了一個死局。
朱元璋從削藩的層麵,想到了後世可能發生的事,但是……卻唯獨沒有思慮到財政的問題,而這個巨大的漏洞,甚至可能危及到整個大明的根基。
一念至此,朱元璋突覺的如芒在背。
朱棡見自家父皇如此,心下狂喜。
鄧千秋,簡直就是神了,父皇沒有想到的事,他是怎麼想到的?
哈哈……現在父皇害怕了,待會兒,本王再稟明父皇,告訴父皇,這是本王隨手尋訪到的一個千裡馬的主意,讓父皇這個土包子開開眼。
朱棡麵上的得意,已無法掩藏。
而此時,沉默的朱元璋,已背著手,站起身,他一步步地走下了金殿,而後,在這殿中來回踱步,他麵上陰晴不定,似乎是在思慮著各種可能。
他為這個天下,操碎了心,如今想到了一個巨大的製度漏洞,就更令他殫精竭慮起來。
轉瞬之間,朱元璋眼裡好似開始充血,布滿了血絲。
而後,他突然踱步到了朱棡的麵前,站定,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朱棡,突然一字一句地問:“你方才說了這麼多,倒未必沒有道理,不過……朕來問你,你既總在說,藩王們會起異心。那麼你呢?朱棡,你也會有異心,將來也會想謀反嗎?”
“……”
這個問題,振聾發聵。
殿中已是落針可聞。
朱棡突然覺得空氣令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