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告退。
朱元璋低著頭,把玩著手裡拿鉛釉所製的茶盞。
見朱元璋不吭聲,鄧千秋索性也就沉默。
良久,朱元璋突然道:“鄧千秋,你真是古怪啊,這所謂鉛釉之學,你是從何學來的?”
鄧千秋答不上來,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卑下喜歡雜學,東學一點東西,西學一點,久而久之,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就記住了。”
朱元璋抬頭道:“是嗎?那你也太有本事了,天下學習雜學的人不少,可似伱這般的卻是鳳毛麟角,你是不可多得之人。”
朱元璋這看似毫不吝色的對鄧千秋的誇讚。
鄧千秋卻是怯怯地道:“陛下能否明示卑下,卑下聽著心裡慌。”
朱元璋眼中對鄧千秋的讚賞又多了幾分,笑起來道:“哈哈,你也有今日,平日你不也是喜歡說一半留一半打啞謎的嗎?”
鄧千秋汗顏。
朱元璋隨即道:“儀鸞司……你對此有何看法?”
鄧千秋猜不準朱元璋的心思,給了一個不癢不痛答案:“儀鸞司拱衛陛下,當然好的不得了。”
朱元璋笑看著鄧千秋,卻是意味深長地道:“是嗎?它確實有它的長處,不過經曆了這一次,卻令朕不得不多思量了。就說這鉛釉,儀鸞司上下,無一人知曉,若不是你點出來,幾乎要釀成大禍。還有那用醋去洗鉛釉之法,朕難道指著儀鸞司嗎?”
聽罷,鄧千秋似乎明白了什麼,道:“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覺得他們不夠……專業……”
朱元璋笑了笑,道:“專業……這是什麼詞?”
“咳咳,卑下的意思是,專長不夠。”
朱元璋頷首道:“不錯,朕就是這麼個意思,罷了,朕再思量思量吧,方才沒傷著你吧。”
“傷是傷著了,不過這時候,不是計較卑下個人得失的時候。”
朱元璋道:“朕怎麼不記得你從前有這樣忠義?”
鄧千秋尷尬起來,他開始絞儘腦汁,琢磨著當初跟朱元璋到底說過什麼話來著,不過此時來不及多想了,鄧千秋隻好道:“陛下,卑下……其實……其實當著人麵,不好顯得過於忠義。卑下是個內斂的人,是那種……心裡有事藏著不說,卻拿一些胡話來遮遮掩掩。”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是嗎?”
這個時候,難道還能說不是嗎?
於是鄧千秋振振有詞起來:“如若不然,方才千鈞一發之刻,卑下如何能舍身忘死……”
朱元璋聽罷,倒是動容起來:“其實不忠不義也沒什麼……”
“啊……”
鄧千秋有點懵了,陛下,這是該對我說的話嗎?
朱元璋倒是淡然地道:“你真以為朕相信這天下有幾人忠義?當然,朕說的不是你。”
鄧千秋道:“陛下大不可如此悲觀,要知道,我中原之地,總還是倡導忠孝仁義的。”
朱元璋微笑搖頭道:“固然是如此,可朕活到了這個年紀,從出生起迄今,身邊所見的,從那蒙古人的宮廷,到地方上的那些士紳和勳貴,亦或者到近在咫尺之人,無一不是爭權奪利,相互殺伐。但凡有絲毫的機會,便反目成仇,刀兵相向。朕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相信自己的感受。”
朱元璋的這一番話,卻突然令鄧千秋醐醍灌頂。
對於鄧千秋而言,他讀了曆史,知曉明有三百年的壽命,雖然這三百年的過程中,總有奸臣、權臣亦或者弄臣。可說到底,似乎大家都沒有脫離明朝的這個框架,所以他先入為主,覺得明朝沒有出現曹操亦或者司馬懿那樣的人,且皇位的傳承,除了出了一個靖難之外,總還算傳承有序。
可不要忘記了,朱元璋所生長的環境,卻是那接近混亂了一百年的元朝。
這一百年,人們所見所聞,自打蒙古人入主中原,那元朝從宮廷開始,便沒有一日安寧,今日是兄弟相殺,明日便是兒子殺爹,後日又是權臣弑君。
這還隻是宮廷,到了地方上,就更加混亂不堪了,整整一百年,說是被元朝所統治,可實際上,幾乎與亂世沒有任何分彆。人性之惡,早已被釋放出來,這就是朱元璋所生長的環境,漫天遍野都是草頭王,人人都在出賣兄弟求取富貴,但凡手頭有了點人馬,便都想過一過皇帝癮。
即便是反元的義軍內部,又何嘗不是兵強馬壯便立即弑了自己的主公,反複橫跳。
朱元璋最不相信的,就是所謂的秩序!
可與此同時,他最渴望的,恰恰又是這種秩序。
至少在這個時代,不會有人相信,朱元璋締造的這個大明,能夠存世數百年,因為經曆了太久混亂的人,固然渴望安寧,卻似乎都已經植入了一個天下無法久安的觀念。
此時,朱元璋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揪出幕後之人,你親去調撥儀鸞司的校尉,供你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