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總管心頭一跳。
他記得,幾天前在昆侖雲天殿前,少夫人懷中就被同門師妹塞了幾隻陣旗。
菩陀玉是一種極有盛名的美玉,可以容納和轉換龐大的靈氣,更可貴是質地溫潤平和,能安撫修者心緒,最適合輔助修行,單獨一塊已經足夠上大城的拍賣行了,更何況湊成一整套玉石製成陣旗,若能再得佛門加持,那真是足以傳家的至寶。
褚氏多少萬年的大氏族,祖庫裡也不過三四套菩陀玉陣旗。
少主與少夫人是有婚契,但那是基於情蠱相思引,也是當年為了取得昆侖滄川劍尊的支持,可滄川劍尊畢竟已經隕落,他原以為……
突然意識到什麼,冷汗瞬間從呂總管額頭滲出來。
“是……”呂總管掐著嗓子,小心問:“主子,不知取幾套?”
褚無咎看也沒看他,他撚著魚食,垂眸望著彩鯉們爭相奪食,神色讓人辨不出情緒。
“都送去。”
半響,他溫和開口:“父親病重,不需要那些,他私庫裡的也取出來,一並送去。”
呂總管早已滿頭冷汗,他恭恭敬敬伏跪,顫聲道:“是。”
褚無咎不再說話,像隻是隨口一說。
呂忠萬萬不敢再多揣度,他趴在地上,隻心裡暗暗記住一個念頭:
看來無論如何,這少夫人,終究還是少夫人。
——
阿朝與越秋秋道彆,跑回自己的洞府,打開密室,鑽進去。
小屋裡一切如舊,阿朝挽起袖子,先把四角八方擺上拿回來的陣旗,又在花瓶中放兩支剛摘下來的新花,掛上一串新風鈴,跑去看看衡玄衍的狀態,給師尊喂了四五滴血,然後又擰濕帕子給他擦擦臉擦擦手,嘴唇給抹一抹水,團團轉忙完這一通,都做完了,才搬個小板凳過來,跟他說話。
“師尊,我剛才去雲天殿前的廣場了,是霍師兄和蔚師姐回來了……”
阿朝坐在榻邊,絮絮叨叨把今天發生的事都講了一遍:“蒼掌門用了打神鞭,那一鞭被霍師兄擋下了,但也打到蔚師姐……魔君帶著蔚師姐霍師兄離開的時候,我遠遠看見蒼掌門眼眶紅了,我知道他心裡也很難過。”
阿朝隻代入自己想想,如果是她跟妖魔跑了,甚至甘願受打神鞭,師尊氣到不得不當眾打她一鞭,心裡卻肯定難過極了。
師徒師徒,數百年的時光,嗬護養育,傳道授業,在修界宗門的傳統中,是遠比血脈更深切的親緣。
“蔚師姐與魔君很恩愛,魔君對她也很好,他看起來並不是個暴虐邪惡的人,我反而聽說他對自己的族人很愛護,重情重義,他深愛蔚師姐,那麼狂傲的一個人,甚至願意為了蔚師姐退讓,與人族和平共處……他們很勇敢,看起來也真的很幸福。”
阿朝低聲說:“如果她們都是人族,該多好……她們能一直幸福下去,多好啊。”
勇敢的仙子,和勇敢的魔君,為了愛和幸福而義無反顧,竭力想兩全,就像話本裡寫的那種熱血沸騰的傳奇故事。
幸福的人,如果能永遠幸福,該多好啊。
“…可是,那畢竟是魔啊。”
妖魔,與人族,哪怕說得再好聽、再粉飾太平,也終究是兩個種族,一個以五穀和靈氣為食,一個以惡欲和血肉為食,當兩個族屬最龐大最根本的利益相悖,就終究是要分出勝負的。
“霍師兄、褚無咎他們正在籌謀,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殺了魔君,把那些妖魔驅逐出乾坤界。”阿朝低下了頭:“我知道這樣是對的,我知道必須這樣做,可我心裡,還是覺得很對不住蔚師姐。”
蔚師姐雖然與妖魔相愛,但她也在竭儘心力保護昆侖、保護人族正道與乾坤界的太平。
她是一個好人,至少是一個做出過貢獻的人。
可是她們卻在暗中謀劃,要殺了她的愛人。
阿朝這輩子從來沒有對不住任何人,但是這一次,她對蔚師姐心裡充滿愧疚,那些甚至無法說出口的無用而蒼白的愧疚。
阿朝不知道怎麼說,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起其他事:“師尊,我催褚無咎去尋相思引的解藥了。”
“可惜我身上的是母蠱,對我沒有危害,不符合長生珠發揮作用的條件,它不給我解,否則我就不用再找解藥了。”
長生珠本來被她絮叨得昏昏欲睡,腦袋瓜往下一點一點,突然被點名,瞌睡瞬間沒了,猛地支棱起來,大聲怒噴:“怎麼?你還挺不服啊!還悄悄告小狀,你看看你師尊要醒過來,能同意給你解不?他不氣得打爛你屁股的!”
阿朝被噴得腦子嗡嗡作響,幾乎要腦震蕩,心虛地移過頭去,看著衡玄衍,更小小聲告狀:“師尊,它好凶。”
長生珠:“衡明朝!你再說一遍?!”
阿朝裝死,低著頭說:“師尊,雖然您一直不同意,但我還是想把相思引解掉吧,沒有人會喜歡這麼一個勒住脖子的繩套的。”
長生珠怒罵聲戛然。
“沒有人會喜歡被逼迫的。”
衡明朝自顧自地說:
“我知道,褚無咎也從來不喜歡。”
“師尊,我以前問您相思引的事,您從來不仔細告訴我,隻告訴我,我們兩個本就有情,所以對我們來說,相思引就不過是一種最溫和無害的蠱。”她低聲說:“可我其實知道,對於彆人來說也許是這樣,但對於我和褚無咎來說,不是的,褚無咎不是因情生蠱,而是因為他被迫與我在一起,為了活命,他才必須生情,才被迫學會相思。”
阿朝輕輕說著,不知為什麼,心尖像被針刺了一下,泛出一點酸澀的疼,並不劇烈,卻細微而綿延。
師尊,即使有情蠱,褚無咎還是喜歡彆人了。
師尊,他已經功成名就了,我不用擔心他的命了,他在抗衡妖魔、在為人族爭一個未來,我不想用這條無形的繩子勒住他,我不想拖累他。
師尊,我想,就放他自由吧。
也放我們都自由吧。
“師尊……”
阿朝望著師尊麵龐,他靜靜躺在那裡,雙目闔起,神容沉靜,像是下一個呼吸就會睜開眼睛,溫柔摸一摸她的頭。
阿朝鼻尖發酸。
“師尊……”
阿朝拉起他的手,低下頭去,臉貼著他掌心,像一隻被大雨淋濕的幼鳥,顫抖著濕漉漉的絨毛,蜷縮進大樹寬大的葉片下。
“我好想您。”
眼淚無聲落下來,她閉上眼,輕輕地哽咽:“師尊,我好想您啊。”
師尊,您能不能快點醒過來啊,
能不能,彆留她一個人啊。